崔曉
具有兩千多年傳播史的中華曲藝藝術,從生發之日起就將藝術焦點匯聚在生機無限的現實生活中,汲取民生主題,抓取輿論信息,將民心所想藝術化地融合在豐富多樣的曲藝形式里。相應地,符合時代脈動的內容也使曲藝得到受眾簇擁,每次春晚過后,都有一批曲藝節目臺詞長久地流行,成為具有年度特征的文化符號,在阡陌巷里不分老幼地口耳相傳。如:“領導,冒號!”“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沒有普天下勞動者的辛勤勞動,吃啥?沒有普通人的勞動,穿啥?吃穿都沒了,你還臭美啥?”“大錘80,小錘40”等曲藝精品佳作金句不勝枚舉。曲藝為何能作為時代的文化符號促使受眾自發進行裂變式傳播呢?究其緣由,其成因和價值都值得在學理層面進行厘清與剖析。
作為中國古老、基本的藝術形式之一,曲藝這種表演藝術,它包括了樂、舞、詞、技等幾方面要素,朗朗上口的音韻曲樂、從眾性強的舞蹈動作、關聯民間苦樂的內容創作,以及極富個性魅力的演藝傳播技巧。曲藝中音樂舞蹈元素的匯入和早期演變與中國的音樂、舞蹈、戲曲的發展脈絡相對一致。據考證發源于原始歌舞,擬態表演又因原始宗教獲得了禮儀性組合——中國古代的《尚書·舜典》載“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即指人們裝扮成百獸應節拍而舞,這種理解,同樣可以在《呂氏春秋·古樂》中找到佐證,本文不復贅述。使曲藝具備文化符號特征的密匙在于其另外兩個特點,即內容的互文性與傳播的活態性。
很多曲藝作品的內容在創作伊始就圍繞觀眾的欣賞興趣產生,觀眾喜歡什么就創作什么,觀眾愛看什么就演什么,與觀眾不隔耳不隔心。這種預先前置了受眾審美需求的創作模態,賦予了曲藝對時代文化熱點敏感的觸角。蘇州彈詞、揚州評話、廣東粵曲、福建南音、河南墜子、山東琴書、四川清音、東北二人轉等,都將作品內容投注在觀眾聽得懂、記得住的題材元素上,用歌舞并濟或亦唱亦表的形式,演家長里短、道公序良俗、論倫理秩序。
中國曲藝藝術在幾千年發展過程中,大部分從業者活躍在勾欄瓦肆之間,直接面對觀眾,想要成名成家或守住飯碗,唯有滿足觀眾的欣賞意趣,將作品著眼于百姓的現實生活和關注熱點。而這些與現實生活同頻共振的曲藝內容,本質上就具備了時代性文化符號的屬性。為了生存和發展,曲藝創作者汲取現實題材給養贏取觀眾的矚目與認同,與此同時,獲得觀眾認同的曲藝作品傳開叫響,也留下具有文化符號意義的曲藝作品片段燭照時光。
據考,曲藝有500多個曲種,在56個民族構成的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幾乎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說唱形式,在華夏廣袤的疆土上遍地開花。如此規模的藝術形態,必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整個國家的文化認知,無論在哪個方言區域,曲藝作品都催生了具有文化符號特征的中國精神圖譜。譬如,剛正不阿的黑臉包公,在《包公案》中,通過“審國舅”“鍘駙馬”“打龍袍”“砸鑾駕”等生動情節,早已經成為深入人心的清官符號。一部經久不衰的評書《三國》將象征忠義精神的關公深深地烙印在中國人的認知軌跡中,助推了全國各地的關老爺廟和義財神圣像至今香火不斷。還有精忠報國的岳飛、為知音摔琴的俞伯牙、巾幗英雄穆桂英、神機妙算的諸葛亮、忠于愛情的白素貞,都通過曲藝作品實現了千百年的持續傳播,這些文化符號的生命延續,無不得益于曲藝極具特色的活態傳播能力。
曲藝表演與戲曲等演出不同,不同角色的表現均由曲藝演員以自身面貌通過模擬完成,故事中哪怕有千軍萬馬,各種行當,都憑借曲藝演員自身的藝術功力變換身份完成,正所謂“滿臺風雷吼,全憑一張口,一人一臺戲,神仙老虎狗”。曲藝作品的流行與傳播,與表演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受眾往往出于對表演者技能的認可和喜愛,興致盎然地加入反復觀賞的陣營,而為了留住觀眾,增加新奇感,演員會根據演出場合、觀眾狀態、音響效果、集體情緒來對演出內容進行現場調整,隨時加入新鮮的信息、元素來保持長久的舞臺生命力。俗話說“曲藝聽新不聽舊,戲曲聽舊不聽新”,指的便是曲藝演員對作品“一遍拆洗一遍新”的能力。曲藝這種中國最富有市井煙火氣的藝術形式,得益于曲藝表演者每一次登上舞臺都在竭盡全力地創意求新,于是在與觀眾的互動中抓取到了實時更新的文化現象與元素,在藝術流變的長河中為文化變革及時留下書簽和符號,成為文化演進中的活化石。
相聲《夜行記》中形容自行車破舊“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家庭普遍生活水平);《醉酒》中模仿兩個醉鬼抬杠,甲:“你沒醉,順著我這柱子(手電筒光柱)爬上去”。乙:“你少來這套,我爬到一半你把電門關了,我就掉下來了”(醉酒吹牛);《買猴》中的“馬大哈”;《假大空》中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浮夸之風);《新虎口遐想》里說到30年后姜昆又掉老虎洞里沒人施救,一個小伙說“不是不想救你,怕是把你救上來,你說是我把你推下去的”(碰瓷);小品《打撲克》里的“女秘書管著總經理”(人事亂象)……這些流傳甚廣的經典曲藝作品語言隱含著對社會現象的集體共識,體現了文化受眾的群體思維慣性。曲藝語言質感化,通俗易懂、生動風趣、深入淺出、意蘊無窮。曲藝藝術從文化生活中獲得靈感,以強大的傳播力生生不息綿延世紀,而時代的發展印記則因曲藝作品的接力負載,得以活態傳播,讓文化以符號形式閃耀出藝術之光,永顯青春血色。
曲藝因為其對文化信息的敏感度得到全國各地觀眾的普遍認同,并獲得超出其他藝術品類的強大傳播力,幾千年來生生不息、活態發展直到今天。而且據不完全統計,曲藝行業一般是依靠自身業務能力發展生存,很少有哪種曲藝形式是主要依靠政府補貼延續至今。曲藝藝術與觀眾的緊密關聯可謂獨一無二,從作品創作產生、調整完善到傳播發展的每一個環節,都能找到受眾介入的影響與關聯。曲藝作品因此具備了成為文化符號的DNA,凝練成一條藝海星河輝映歲月,其價值在文化、倫理、政治、哲學等多個維度均可圈可點。
文化價值:建立崇德尚文的文化架構
在普及義務教育前幾千年的歲月里,習文讀書是請得起私塾先生家庭的專利,而在其他的廣袤土地上,龐大的人口群體教育水平很低,尤其是邊遠地區,走再遠的路也找不到一個識字之人。在這種情況下,遍布神州各地,唱著九腔十八調、走鄉串戶講故事的曲藝藝人,成了普通百姓觸手可及的文化纜索。
在伴著音樂旋律的講述中,人們知曉了需要“修德以避禍”的樸素道理,透過不同的曲藝形式,創作者和演繹者總是以善意的出發點普及著對仁人、至孝、德才和大賢的生動理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中國的幾千年漫長歲月里,婦女能夠接受教育的機會非常有限,識文斷字和科舉考試等社會階梯只向男性開放。在唐代,連外國人都能參加考試,而女性卻不行。曲藝表演作為古代中國女性為數不多的文化娛樂方式,在樂音和唱詞中輸送著文化觀念和社會信息。在神州大地的每一處村落中,女性都是孩童的主要養育者和當家人,她們讀不懂《論語》《大學》,卻一代又一代地為中華文明的發展培養出大量人才。文盲的母親們能養出進士和舉人,沒有一點持續的理念輸入是無法達成的。歷經千年的曲藝作為信眾的文化普及,以星星之火點燃了光芒四射的中華文脈。不難想象,只有在曲藝賣力且長久的宣傳下,才會在文盲遍布的人群中形成“惟有讀書高”的普遍共識。從傳信靠馬、傳書靠簡的古代中國一路行來,能將崇德尚文的文化意志深入人心,曲藝作為文化符號的文化價值功在千秋。
倫理價值:確定真善即美的道德坐標
在長久以來曲藝作品的故事演藝中,內容的道德尺度從未因形式的多樣而忽略和懈怠過。雖然中國曲藝家協會是新中國成立之后才成立的曲藝監管組織樣式,但曲藝的行業自律和細節規范古來有之。在連闊如所著的《江湖叢談》中記錄道,早年江湖人的組織叫長春會,會中按照不同生意類別,每一門還有各自的分管領袖。無論對演出規則、演出內容、賣藝收費、行業競爭、師徒沿襲,還是居留場所都有較為詳細和明確的約定。例如,曲藝藝人到了有婦人和兒童為觀眾的地方(子孫窯),不能演出具有性暗示的葷曲粉段子,到了兵營或土匪窩子則可以講。觀望世界各地產生的本土藝術形式,有這種行業規模、從業人數,延續數千年之久,且如此遵從行業自律的尚不多見。這種對行業約定的普遍遵從,促使曲藝在中華民族道德坐標向度的構建中,起到了穿針引線的血脈聯結作用。
通過曲藝對文化符號的豎立,作品中充斥著對仁義禮智信的細節描繪,無論男女老幼,背景出身,道德的標尺是確定的,皆需依據“溫良恭儉讓,忠孝廉恥勇”對自己進行道德要求。女性的外表美艷并不能作為中華文化信念中美的代名詞,而德行出眾則能流芳千古,即便她是個風塵女子(如杜十娘)或鄉野村婦也能得到人們敬仰。男性的典范則從來沒有被西方故事中的英雄標準影響分毫,肌肉發達、身材魁梧等外在條件甚至不在考察之列,在曲藝作品傳揚的中華美德的范疇里,即便是一個矮小瘦削、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如果行出《趙氏孤兒》的大義,則被全民族盛贊。
曲藝通過《三國》《隋唐》等作品的流傳,拋開書卷教條中模糊的“君子”標準,利落地為廣大受眾矗立起一個個英雄形象,就像一雙合著音律唱詞的大手,掰開典籍和教條圍成的籬笆與高墻,快活地指給大家:看,響當當的男女應當是這樣!曲藝作品通過一系列文化符號,繪出了百姓心中的中華英雄譜,在歷史長河中步履清晰地拾級而上,從倫理向度上勾畫出對理想人格的期待與向往。
政治價值:普及家國同構的穩定信念
曲藝作品中文化符號的政治意義與中華文化的生態同頻,猶如下派到村里的文藝宣講小分隊,在槐下壟邊向全國的青壯年男子們普及“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將修身齊家與治國平天下順理成章地結合起來。社會上最容易產生焦躁動蕩的群體,就是青年男性,而曲藝作品在日復一日的寓教于樂中傳遞著穩定的信念。《三國》《岳飛傳》《隋唐》等兵法謀略中傳達的終極目的是統一、和諧與不戰。《水滸傳》等武戲磬鈸鐃雖然熱鬧非凡,講的是四海之內皆兄弟,打的是貪官而不反皇帝。
曲藝在文化符號中確立的政治信息,藝術地將草堂茅屋下的父子人倫關系,映照至朝廷社稷;將鄰里鄉舍的禮讓與紛爭,比擬國與國之間的征戰勝敗;將矗立在田野天地間的青年信念,移情于民族國度的精神指征。在曲藝藝人上比天、下比地的天馬行空間,把至大的萬里疆山和至小的一席草棚拉到了一起。如山東琴書《下陳州》中的唱段道:“聽說那老包要出京,忙壞了東宮和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就這樣,在曲藝里,前朝皇帝和自家的老漢搭著肩坐在炕頭,生老病死都一樣,還有什么反的必要呢?
哲學價值:馳騁星河日月的心靈禪房
曲藝作品內容包羅萬象,演員一張口,既說人間,也說神仙。曲藝演員說唱故事需要夾敘夾議,表演故事情節的部分往往憑借演員業務功力,而在議論部分則需要創作者和表演者集道德觀念、處世哲學、生活旨趣和邏輯智慧,為觀眾帶去欣賞樂趣和心理撫慰。這期間,曲藝作品用文化符號為地標,將觀眾的欣賞視野從行跡可達,拓展到了遼闊的山海萬物間。
在跨越兩千多年的中華歷史里,華夏各地有500多個曲藝種類在服務受眾。一種藝術所占據的地理體量,從最原始的意義上決定著這種藝術的能量,曲藝藝術的體量足夠龐大,足以促生心理上的宏大。而且中華文化的遼闊地域,從地理氣候到藝術風韻,每到一地都猶如進到新的世界,曲藝的從業者和受眾,對這種宏大具有明顯知覺,一開口便是“一日千里”“氣吞山河”“三山五岳”。如京韻大鼓《單刀會》里描述:“三國紛紛民不安,東吳西蜀漢中原,曹操占了中原地,皇叔劉備駕坐西川。那東吳坐下了孫權主,東郡有八十一州他占了那江東的半邊天。”幾句話,三個政權,便東南西北跑了百萬平方公里的距離。又如評書選段《凍冰城》中,開篇便這樣介紹:“今天就給您說個真實的故事,怎么證明是真實的,您去查《宋史》,列傳第三十一,楊業子延昭,就是楊繼業還有他兒子楊延昭。宋真宗咸平二年,楊延昭鎮守遂城,這個地方在河北省徐水縣西25公里,當時楊延昭忽然得到報告,遼軍20萬大軍,揮師南下,為首的將領就是當時遼幫的蕭太后,蕭綽。當時的遂城,守城宋軍總共加一塊3000人,遼軍來了20萬,這遂城能保得住嗎?”3000人竟然是不值一提的小數目,中華曲藝的心理體量以10萬為計數單位,這在世界其他文化中是較為罕見的。地理依據上也同樣如此,中華文化比世界上其他古文化地域的面積總和大了幾十倍,將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希臘文化和美索不達米亞文化發祥地的面積加在一起,還比不上中國的黃河流域。
有這樣的地域體量做心理基礎,有人數壯觀的觀眾做人群體量,中國本土的曲藝創作自然習以為常地旁征博引,帶著受眾的眼界和思緒從皇天后土擴展到仙女銀河。心思一開拓,胸懷便寬闊了許多,眼前的雞毛蒜皮不至于讓人夜不能寐,“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聽啦蝲蛄叫還不種地了?”
在曲藝藝術集成的文化符號里,受眾們逐漸認同虛擬介入的欣賞模式,一日千里,氣吞山河,在中華美學打造的獨特審美空間內思緒萬千。當天與地不再是地理學概念,成為嫦娥和女媧的花園,雷鳴和閃電背后站著雷公電母,梅雨季節的云層里若隱若現地虛著東海龍王。聽著曲藝段子的觀眾們心里已經通天達地,日月星辰觸手可及,因為曲藝作品構成的文化符號已經讓他歡喜安心,進入一個銀河有圖、洛水有書的心靈禪房。
中國的曲藝藝術因為具備了文化符號的功能,展現了橫跨幾千年的歷史韌性,歷經朝代更迭、戰亂災禍,不管承受何等風波依然順利沿革,展現出非凡的藝術生命。它用最接地氣的俗語和土話,講述著世界所罕見的生存智慧。它以充滿歡喜的創作哲學,展現出靈活的傳播態度,以時代文化符號的平靜姿態穩健傳襲,不以方言為障礙,不被戰爭所阻斷。曲藝成為時代的文化符號,是曲藝龐大受眾群的集體選擇,而且隨著時代更迭,文化流變,曲藝總是在傾聽中得出更好的答案。作為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超長壽藝術形式,服務于世界上唯一長壽的超大文化,曲藝作為文化符號在文化、倫理、政治和哲學層面的價值,已經使其成為中華民族的審美本能,護佑著中華文化在前行的路途上綻放出更美艷的光華。
(作者:藝術學博士,沈陽師范大學戲劇藝術學院副教授,碩導)(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