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珊
(北京語言大學 北京文獻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
段玉裁在著書立說時格外注重標注體例,他在全書首字“一”后說明道:“凡注言一部、二部、以至十七部者。謂古韻也。”這說明他標注的歸部為“古韻”即上古音的歸部。但段氏此處解釋較為簡略,后人讀來或有不明之處。張道俊在討論《段注》韻部考辨的多篇文章中曾指出段氏為每一個篆字在徐鉉切音后所標注的韻部為古韻部,這體現段氏古音思想。[1-3]但文中并未對古音歸部的標注法作以詳細解說。劉忠華[4]進一步提出標注某部是古本音所在的韻部,而標注“古音某部”則包含了音轉的概念。同時他還認為這種標注的不同隱括了段氏歸部的依據有所不同,兩種不同標注涉及是否以大徐所引切音為正。在此基礎上李艷輝[5]在對《段注》中標注“古音在某部”的字進行窮盡式統計時發現段玉裁標注古韻部的首要依據為押韻,而對非韻腳字則采取同韻系聯的方式。
上述討論固然有可取之處,但仍未一語道破兩者的區別。我們在統計中還發現,有的篆字上古音與中古反切音雖歸部相同,但仍舊采取“古音在某部”的標注體例。并且在標注“古音”的體例下還有幾種不同的情況。本文將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嘗試從標注體例的不同角度著眼,對《段注》中的古音歸部與今音的矛盾做進一步的闡釋,并試圖發掘標注體例中蘊含的古音思想。

清儒離析唐韻,首要以先秦韻文為依據,或從諧聲字聲符系聯角度,或依讀若、異文、假借等材料為古韻分部。段玉裁分十七部,分部的系統科學思想見于《六書音均表》。因此段玉裁為收錄的字標注的某部均為上古音歸部。但在標注時采用了兩種不同的體例,“天,他前切。十二部。”該標注法直接說明“天”字的上古音歸部。另一種標注法如“帝,都計切,古音第十部。”在歸部前加“古音”二字。
對上述兩種注音方法進行統計發現標注“古音”的全書共有1483例,占全書總字數的15.9%。若上述兩種標注方法相同,則無需多此一舉。可見這兩種標注法在本質上存在差別。
直接標注“某部”,說明這一反切不但適合中古音,也適合上古音,即反切下字與被切字在中古韻書中的歸韻和上古音中的歸部一致。如“天,他前切。十二部。”“天”“前”都是《廣韻》下平聲一先韻的音,此二字上古音也都是第十二部,其反切讀音與上古音分部沒有矛盾。
而標注“古音在某部”,意味著該字反切僅適合中古音,并不適合上古音。音隨時代遷移,段氏為每個字標注的是上古音韻部,或與中古讀音異。戴震也在《答段若膺論韻》中也提及“古本音不同今韻”。[6]P215-223反切下字與被切字在中古音中的歸韻與上古音中的歸部不一致所以需要在反切讀音之后特別指出其“古音”的歸部。如隸部“隸,及也。”段注:“徒耐切,古音在十五部。”按“徒耐切”在《廣韻》是去聲十九代韻的讀音,按《六書音均表一》,《廣韻》十九代韻屬上古音第一部,按《六書音均表二》,反切下字“耐”為“而聲”,也在第一部,而“隸聲”在古音十五部。二者歸部矛盾,因此段注要特別標明“隸”字上古音在十五部。按,段氏特別強調古音第一部、第十五部與第十六部的區別。在段氏之前,顧炎武、江永的古韻分部都沒有區分“之”“脂”“支”(即段氏的第一、第十五以及第十六)這三部,段氏第一次把它們三者區別開來,這是段氏對古音學的大發明大貢獻。
因此,反切歸韻與上古音歸部沒有矛盾的字,段注直接注“在某部”;當中古音反切與段氏的上古音歸部不一致時,段注就要格外注明“古音在某部”。
“古音在某部”與“音轉”并非同一概念。段氏標注“古音在某部”的情況不一定發生音轉,具體情況可見下文詳述;而發生音轉之例,也可不進行標注。如“天”上古音in韻母,中古音發生in>ien的變化,主元音斂侈轉移,歸部未發生變化,仍舊標注“在某部”。
了解了段注標注古韻歸部時強調“古音在某部”的特別用意,對我們理解段玉裁的古音分部,具有重要的意義。但需說明,這些注明“古音在某部”的字,還是有不同的情況需要分別清楚的。
反切注音與上古音歸部沒有矛盾,卻仍舊標注“古音(在)某部”,看似不合體例,其實是有原因的。原因可分以下五小類進行解釋。
1.全書第一字的標注
第一篇上一部,“一”字,段氏注音曰:“於悉切。古音第十二部。”按,切下字“悉”中古是入聲五質韻的字,上古亦歸第十二部。與“一”字歸部并無矛盾,但作為全書第一字,段玉裁特加說明:“○凡注言一部、二部、以至十七部者。謂古韻也。”這是段玉裁在說明他的注音體例:在反切之后所注的某部某部,是按照某字的上古音進行歸部,所以特地加上了“古音”二字。
2.說明聲訓體例
一篇上示部:“神 天神引出萬物者也。段注:“‘天神引’三字同在古音第十二部。從示,申聲。食鄰切。”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此處“古音第十二部”之注出現的位置是在許慎釋義的部分之后,而不是在釋音的部分之后。因此這里是段氏為《說文解字》說解體例之一的“聲訓”作說明。按“音同義通”之說,采用音同音近字訓釋為聲訓的條件,格外強調“天”“神”“引”古音均歸十二部。而在釋音部分,段氏僅僅注了反切,而省去了“十二部”三字,以免與上文重復。
3.對某字古音歸部的格外說明
如一部“元”字許慎曰:“從一,兀聲。”段注:“愚袁切,古音第十四部。”,這里以“古音”二字標注,是為對其歸部情況進行格外說明。按,兀聲在十五部,段氏以“古音‘元、兀’相為平入也”釋之。據段氏提出的平入相配的理論,“元”屬陽聲韻十四部,而其入聲“兀”在十五部,因此段氏為十四部陽聲配以十五部入聲,也即“異平同入”之理。同時,八篇下兒部“兀”字許慎曰:“讀若敻”,段玉裁注“敻今韻在四十四諍,古音在元寒部。”即說明其聲符“兀”古亦有十四部的讀音,因此標注“古音十四部”進行說明。
同時,“元”是《段注》全文的第二字,段氏有意在開篇將全文的標注體例解說清楚。
4.段氏古無去聲說
自來各家對于上古聲調的問題意見不同,段玉裁在 “古四聲說”中提出周秦漢初僅有平上入三聲,至魏晉時期,上聲入聲多轉而為去聲。是以周秦時期并無去聲,若某字歸去聲,則該讀音并非上古音。
段氏將“古無去聲”的古音思想融入了他的標注體例中。如二(上)部“二(上)”,時掌、時亮二切,中古“掌”歸上聲三十六養韻,“亮”歸去聲四十一漾韻,雖歸韻未發生變化,但段氏此處仍舊注明“古音第十部”,這是為了說明去聲讀音“時亮切”應不是古音。其實陽聲諸韻部,《音均表》都只有平聲,連上聲亦無。
但需說明,歸在此一類下,反切與歸部無矛盾而標注“古音(在)某部”的多見于一字二音,其中之一為去聲者,因而作以說明。若非一字二音,被切字與反切下字都是中古去聲字,上古歸屬同一韻部者,段氏就直接注“某部”,不加“古音”二字。例如一篇上示部“禷,從示,類聲”,段注:“此當曰從示類,類亦聲。省文也。力遂切,十五部。《禮》以類為禷。”在《六書音均表四》中“類。遂”都歸十五部入聲。
5.修改大徐本反切
《說文解字》的反切注音是后人添加,今所見大徐(徐鉉)本《說文解字》的反切注音或有與其他注音材料不相符合,段氏進行修改,標注說明。
如木部“橚”字,大徐音“山巧切”,《廣韻》“蘇彫切”。而按《廣韻》巧歸上聲三十一巧,彫歸下平聲三蕭。《六書音均表一》巧韻、蕭韻均歸古音第二部,與段氏所注“古音在三部”不符。段玉裁繼而又引《玉篇》“息六切”,歸入聲一屋,屋韻在三部。與段氏所注古音歸部吻合。
段氏更改大徐,內容涉及聲韻調諸方面,并非僅僅著眼于古韻歸部。倘若大徐反切與被注音字在古韻歸部上沒有矛盾,所更正的是其他方面的問題,那么,在該字古音的段注中就不采用“古音在某部”的形式,而僅僅注“某部”,這是與全書通例一致的。如人部“傭”字“從人庸聲,余封切。”段玉裁注:“九部。依《廣韻》,《說文》當丑兇切。”兩切音的切下字古音歸韻相同,因此未標注“古音”二字。
段氏首先提出“同諧聲者必同部”的論斷,揭示了諧聲的本質,在漢語上古音研究上具有極大的價值。在對某字進行古音歸部劃分時往往以諧聲為依據,某字諧聲歸部大多應與古音押韻歸部一致,但也有不合之處的存在。
《段注》中仍舊存在諧聲偏旁分在不同韻部中的情況,該情況可有如下幾種解釋。
1.合韻之例
這種古與古不合的情況應是發生了合韻,但這些字又標注了古音在某部,顯然是在合韻之外又發生了音轉。荊鈴鈴[7]曾明確指出段玉裁的“韻轉”說包含“合韻”“音轉”兩個部分,這兩個部分不相糅雜。雖不糅雜,但也并非完全沒有關聯。施向東先生指出段氏提出的“古本音”論與“古合韻”“音轉”理論是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8]
如禾部“移”,“弋支切,古音在十六部”,切下字“支”中古音在五支。而按《六書音均表二》,其諧聲符“多”在十七部,與段氏所注上古音歸部產生矛盾。且多部多,十七部;辵部迻,從辵多聲,古音在十七部;木部栘,從木多聲,古音在十七部;言部誃,從言多聲,古音十七部。可見多本為十七部字,但考慮到在先秦韻文中實際通押的情況,或有多與其他韻部字通押而轉入其他部的情況。按《六書音均表四》,第十七部古本音“侈”“哆”字下注多聲在十七部,然“哆”“侈”今入五紙,“移”今入上平聲五支,均在十六部。
可見“移”字在實際使用時發生音轉。音轉的時間較早,且廣泛使用,因此注段氏還是為其標注“古音十六部”。
清儒在為某字劃分上古音歸部之時,多依照《詩經》韻腳系聯,輔以諧聲偏旁系聯。但所依材料并非出于同一時,所以段氏所提出的“合韻”具有泛時性特點,很難與音轉的發生時間完全區分開來。

2.疑是刻誤之例
一篇上玉部“珠”字,段注:“章俱切。古音在三部。”按:“章俱切”屬《廣韻》上平聲十虞,按《六書音均表一》歸上古音第五部。但是按《六書音均表二》,“朱聲”屬上古音第四部。段注謂“三部”,應有訛誤。《說文》朱聲之字凡14見,除本例外,段氏均注曰:“古音第四部”。按《詩經韻分十七部表》朱聲字多與四部字押韻,后多轉入虞韻,唯有咮轉入四十九宥韻,由此可推測“珠”古音當在四部。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或有二:其一為刻誤之由;其二為段氏標誤之由。“珠”為《說文解字注》中首例出現的朱聲字,且出現篇數較靠前,疑為段氏標誤而隨后未校對之故,當改之。
雖有上述例外情況存在,但不可否認段氏“諧聲同部”的貢獻,施向東先生曾指出:“‘同諧聲者必同部’的價值在于它解釋了諧聲的本質的基本狀況,而例外只是少數,并且是非常有價值的。”[9]且經統計,符合“同諧聲者必同部”的占到97%以上,這充分說明段氏的諧聲理論是禁得起考驗的。[8]
竹部“籋”,段氏為其歸部為“古音十五、十六部”,按《六書音均表二》,爾聲在十五部。“爾”下明確標注“周時在十五部,漢時在十六部”,可見其發生音轉。按《六書音均表四》第十五部古本音中“爾”“濔”“邇”明確注釋說明古本音在此部,而今入紙韻,明確標出了這種音轉的現象。故而段氏在進行歸部時,標注古音十五、十六部,相當于說明古音十五、十六部合韻。如“帴,古音十四、十五部合韻”所標。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上一類亦有合韻情況在內,但按照標注體例不同來進行劃分,此另歸一類。
1.一字二音,說明其歸部
2.后人常用今韻部,而段氏須格外說明
隹部“雕”,段氏引大徐切音“都僚切”,為其注“二部”,而后又標注“古音在三部”。
按“二部”應是說明該字中古音歸部,而后所標“古音在三部”應是為特別說明發生音轉的情況。其切下字僚在《廣韻》中歸下平聲三蕭,下平聲三蕭在二部。其諧聲符周聲在《六書音均表二》中歸三部。王力提到“雕”字漢代已從幽部轉入宵部,可見其音轉發生時間較早,該字常與宵部字相押。[10]P94故而段氏要在這里說明后代作二部字使用,但實際上“雕”古音第三部。

其余無上述幾種特殊情況,中古音反切與段氏的上古音韻部分部不一致,段注格外注明“古音在某部”者,可另歸一類。具體例子已見上節,茲不復舉。
施向東先生曾提出段玉裁“雙線二論”的古音觀,段氏的古音觀有兩條主線,“古音韻至諧”觀是段玉裁的古音大局觀,“音韻隨時代遷移”觀是段玉裁的古音歷史觀。[8]
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以“在某部”和“古音在某部”兩種不同的標注方法區分某字上古音歸部與中古音反切下字歸韻是否相同,也即區分某字中古音是否發生音轉,是其“音韻隨時代遷移”觀的具體表現。
而為這些發生音韻轉移的字劃歸古音韻部,則展現了段氏的古音至諧觀。段氏在考古本音時首要采取的理據是韻文押韻,而對于未入韻字,以及一字多韻部通押的情況也有自己的處理,上文有所闡釋,此處不必詳述。由此可見段氏為某字標注古韻部的標注方法體現了他的古音觀。
同時,我們在上述討論中發現有些字的切下字歸部與本字上古音歸部并未產生矛盾,或是由于說明標注體例,或是出于修改大徐音反切,但仍舊標注“古音”,特意強調說明。這也大大增加了《說文解字注》的可讀性,同時也可體現段玉裁審音之功力,以及其嚴謹的態度。雖間或有糅雜不清之處,或疑為標誤之處,但亦有段氏引證經典,修改其古音或考證合韻情況抑或格外標注說明音轉情況,可見其之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