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亮 何 依
我國東南沿海歷史上曾至少出現過5次海侵現象,最近一次全新世卷轉蟲海侵時,浙東地區杭嘉湖平原、寧紹平原幾乎全是一片淺海[1]。直至春秋中期,平原地區的海水才基本退盡[2]。受咸潮侵灌影響,江河、土壤盡皆斥鹵,既無法飲用也無法耕種。地域開發和聚落發展都依賴水利工程建設,以解決生活生產用水難題。杭州西湖、寧波月湖的產生均有賴于此,前者在潟湖基礎上演變而來,后者則由人工開鑿而成①。今天的杭州西湖與寧波月湖早已成為享譽古今、聞名中外的城市湖泊。不只因為其秀美的山水景色,更因為其豐厚的文化積淀。杭州西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精英的精神家園,是中國歷史最久、影響最大的文化名湖[3],并在2011年順利成為世界遺產。寧波月湖則在明清之際是浙東學術的搖籃,素有“浙東鄒魯”之稱,今天也依然是寧波月湖歷史文化街區的核心組成部分。
從起于水文到盛于人文的演變過程中,杭州西湖與寧波月湖在水利工程建設、公共園林塑造、人文教化提升三個方面的營建思路和方法,具有諸多共同之處。這些歷史經驗正是杭州西湖與寧波月湖得以千年不衰的原因所在,飽含古人應對水環境難題的營建智慧。
杭州與寧波均位于浙東入海江畔,每日2次的潮汐運動,使2座古城飽受海潮倒灌之苦。錢塘江大潮“滔天濁浪排空來,翻江倒海山為摧”②之勢猛,更是天下聞名的奇觀。面對海侵與海潮的共同影響,區域水環境咸淡交織的問題更加嚴峻。杭州古城、寧波古城的建設發展,不僅與兩個湖泊的水利建設密不可分,甚至需要區域尺度水利系統的協同支撐。
西湖早期原是一片淺淺的海灣,東漢時期地方官員華信組織民眾在今杭州寶石山到萬松嶺一帶修筑海塘[4]。海灣由此轉變為潟湖,并在山川溪水匯聚之下最終成為容蓄淡水的天然湖泊。隋唐時期,伴隨杭州古城的快速發展,西湖自然成為城市水源地以解咸水之苦。最早的引水工程見之于唐代(公元766—779年)杭州刺史李泌在城西北沿湖一帶開鑿的六井:相國井、西井、方井、白龜池、小方井與金牛池[5]。唐穆宗時,謫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為進一步解決用水難題,在今錢塘門至武林門一帶興筑堤壩、擴容蓄水。杭州西湖由此成為一個人工水利湖泊,與城市之間形成生態意義上的一體化關系,深刻改變了湖城雙方的歷史命運。一方面,西湖以其充沛的淡水供應城市發展所需。城內逐漸形成系統的塘河水系,湖內淡水經東岸錢塘閘、涌金閘、清波閘三處水口與水系相通浸灌全城(圖1)。得益于西湖淡水的生態保障,杭州得以在咸淡交織的水文困境中不斷發展,直至今天成為國際知名城市;另一方面,杭州以其持續的人工水利干預,通過清淤除葑浚治措施(表1),有效遏制了西湖因泥沙淤積而逐漸沼澤化的自然湮廢過程[6]。二者相互助益,關聯共生。

圖1 杭州西湖水系網絡[8]
寧波所在的三江口高地位于平原中心,既無天然潟湖可供利用,也無山川溪流穩定供水,始終受制于“水難蓄而善泄,歲小旱則池井皆竭”③的用水難題。636年(唐貞觀十年),鄮縣令王君照在三江口高地西南緣開鑿修治小湖④,引鄞西廣德湖水注入,方才初步奠定寧波城市發展的水生態基礎。但是,伴隨城市人口規模的不斷擴大,新的“人—水”矛盾再次出現。一方面,土地墾殖拓展導致“與湖爭地”現象越來越嚴重。小湖面積不斷縮小,最終萎縮成后來的日湖和月湖;另一方面,廣德湖因泥沙淤積逐漸沼澤化,“廣德湖水枯不復入城”的情況時常發生,嚴重限制了寧波城市的持續發展。
面對這一水資源困境,古人從城鄉整體視角出發,建構區域一體化的“引流—蓄淡—阻咸”水生態基礎設施。833年(唐太和七年),鄮縣令王元暐在今鄞江鎮主持修建它山堰、開鑿南塘河,引四明山樟溪之水,源源不斷地注入日、月二湖。北宋政和年間,鄞西又先后修建中塘河、西塘河,引大雷山溪水入城內月湖,以替代廢湖為田的廣德湖[9]。鄞東南的前塘河、中塘河、后塘河建成之后,區域范圍內形成“三江六塘河”的水利體系(圖2)。平原周邊的山間淡水得以持續、穩定地流入寧波城內,徹底結束了“時咸時淡”、“民渴于飲”的局面,也徹底解除了水資源短缺帶來的城市發展規模限制。

圖2 寧波三江六塘河水利體系
在區域水利體系的協同支撐下,以日、月二湖為源頭的水系支脈逐漸向外延展,最終形成覆蓋全城的“二湖一池四十河”水系網絡[10](圖3)。城內河湖水系經東渡門外的水喉、氣喉、食喉,與城外江河水系相互連通。1259年(南宋開慶元年),制置使吳潛在月湖北部平橋下設立水則碑,作為區域水利系統水位測量的標尺,以統籌管理城池內外碶閘水利的啟閉。區域一體化的水生態基礎設施從此擁有了一體化的管理機制,在不同水文情況下協同或蓄淡阻咸、或泄洪排澇,靈活調控月湖水量,為寧波城市發展提供穩定的水生態環境。

圖3 寧波府城水利[11]
宋代,伴隨商品經濟的發展、門閥世族的瓦解,中國歷史城市出現了娛樂性的文化形態、平民化的居民結構。滿足大眾游賞需求的公共園林建設,成為城市空間組織的一項制度化、常態化舉措。以杭州西湖、寧波月湖為代表的水利湖泊,憑借山水形勝條件自然成為公共園林塑造的首選地。因此,水利工程與園林景觀的融合,是為宋代湖泊治理的獨特創造[12]。融合過程中,受水利功能需求影響,圍堤、疏浚、制洪所形成的堤、島、橋,構成了湖泊園林景觀的基本要素[13]。
杭州西湖水利工程的景觀化始于唐、盛于宋,這一過程中白居易、蘇軾兩位治水能臣,以其文人獨特的審美情趣賦予西湖水利工程如詩般景觀意蘊。所謂“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⑤。取葑堆泥、白沙鋪面、列植楊柳的長堤,恰恰是這詩意美景中的點睛之筆。至蘇軾浚湖時,積葑草以為堤,縱貫南北以制內外湖之水。蘇堤之上,不僅堤旁雜植花柳,而且堤中置有六橋,自南向北依次命名為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蘇軾有詩云曰:“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⑥,水利堤壩與自然山水融為一體。除白堤、蘇堤之外,唐宋至明清的多任治水官員通過浚湖堆土先后在西湖之中造有湖心亭、小瀛洲、阮公墩3座景觀島,以效仿道家仙境蓬萊、瀛洲、方丈,最終形成“兩堤三島”的水利工程景觀格局(表2,圖4)。

表2 杭州西湖“兩堤三島”水利工程景觀營建[12-13]

圖4 西湖“兩堤三島”
南宋遷都杭州之后,西湖水利工程及園林景觀營建不斷完善。“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風光,不僅是京城百姓的游賞之地,也是皇室貴胄的風雅之所。一批批皇室畫匠來此描摹湖光山色,通過賞畫品題形成了南宋著名的“西湖十景”集稱景觀。這其中,蘇堤春曉、斷橋殘雪、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四處美景,均來自“兩堤三島”水利景觀。可見,工程景觀并舉,既能保一方民生富庶,也能造一方山水秀美。
受杭州西湖景觀化影響,寧波月湖在北宋時期也進行了一系列的水利工程景觀營建(表3)。舒亶在《西湖記略》一文中就曾記載:“北宋嘉佑中,明州太守錢公輔,仿錢塘浚治西湖辦法,筑堤植柳種花,并構筑‘憧憧’橋、廊,建造‘眾樂亭’”。《眾樂亭詩》⑦的序文中也有記載說:“眾樂亭居南湖之中,南湖又居城之中。望之真方丈、瀛洲焉,以其近易至,四時勝賞,得以與民共之,民之游者,環觀無窮而終日不厭”。可見此時的月湖早已不是單純的水利工程設施,更是寧波府城官民共賞的游覽勝地。至北宋元祐年間(1086年—1094年),明州太守劉淑和明州知事劉埕,又先后對月湖進行拓展浚治。疏浚過程中,利用葑草湖泥修筑增卑培薄二堤,并結合道家“三島十洲”仙境傳說,以積土廣為洲,遍植四時花樹,奠定了月湖“兩堤十洲”的水利工程景觀格局(圖5)。至此,月湖園林景觀營建基本得以完善,清代浙東史學家全祖望在《西湖十洲志》中就說:“鄞西湖之勝,至宋元祐間而極盛。”

表3 北宋時期寧波月湖水利工程景觀營建活動[14]
在水利湖泊向園林湖泊轉變的同時,由于傳統文化思想中儒家“以水比德”、佛家“以水悟禪”、道家“以水論道”的格物特征,湖域空間也成為四方名士薈萃之所——文人騷客來此賦詩寫意,經史學者在此講學授業,佛道僧眾居此開壇布道。杭州西湖、寧波月湖由此進一步成為具有人文教化功能,孕育城市文化精神的一方圣地。
五代時,吳越錢氏立國杭州,以“信佛順天”為國策,在70余年間興建佛教寺院、寶塔、經幢、石像眾多。據《咸淳臨安志·寺觀》記載,南宋末年杭州城內、城外創建時間確切的寺院共有398所,其中建于錢氏執政期間的有230所,可見杭州寺院“創于錢氏者十(有)五六”[15]。此時的杭州地區,早已是“寺院林立,寶塔遍布,梵音不絕,鐘磬相繼”⑧。因此,杭州自五代吳越開始,一直有“東南佛國”之稱。
這些佛寺,除少數位于杭州城內,其余大部均藏身于西湖周邊清幽雅靜的山水景色中,以滿足自身“凈環境、凈心性、凈佛土”的修行需求。民國時,《西湖寺院題韻沿革考》一書曾有詳細統計,西湖寺院累計有289所,它們或始創而嗣興,或名存而跡異[16]。受西湖公共園林屬性和湖城融合關系影響,這些佛寺天然地與杭州市民、市井生活保有緊密聯系。既是遺世獨立的佛門圣地,也是受眾廣泛的游憩空間,同樣具有公共屬性。今天,飽經歷史風霜之后,西湖依然有14座佛寺隱然其中(表4),信眾香火不斷,游客絡繹不絕。佛教文化依然于市肆熱鬧中,潤物細無聲。

表4 杭州西湖現有佛寺[17]
與杭州西湖相比,寧波月湖山水空間容量有限,雖也有諸多寺觀廟宇,但無論數量規模還是文化影響,都遠不及“佛國”氣派。然而,一城之內緊鄰府治、縣治的區位條件,也賦予月湖更勝于西湖的入世便利。因此,眾多經史大儒薈聚月湖,或開壇講學傳道授業解惑(表5),或著書立說探討經世致用的學問。月湖因而在歷史上素有“浙東鄒魯”的美名,成為寧波地方文化的搖籃。

表5 寧波月湖書院講舍及講學名士
月湖講學之風始于北宋慶歷年間,當時的鄞縣縣令王安石在月湖竹洲創辦縣學,并邀請明州“慶歷五先生”楊適、杜醇、樓郁、王致、王說5位大儒前來講學。之后,5人又各創書院廣納門生,教書育人30余載。其中,樓郁在竹洲建有“正議樓公講舍”,培養出豐稷、袁轂、舒亶等多位著名學者。宋室南渡之后,月湖更是成為文人學者棲居的京畿后花園。先有乾道年間,“竹洲三先生”呂祖儉及沈煥、沈炳兄弟,在竹洲創辦“沈端憲講舍”。后有淳熙年間,“淳熙四先生”沈煥、楊簡、袁燮、舒璘,同在月湖講學。此時的月湖,“四橋游人如云,而木鐸之聲相聞”⑨,學風盛極一時。在此興文重教之風的孕育下,寧波科舉取士在南宋達到歷史巔峰。既有“一門三宰相,四世兩封王”的史氏宗族傳奇,也有“滿朝朱衣貴,盡是四明人”的地方佳話。至明清時期,月湖更是成為浙東學派的學術中心。其代表人物黃宗羲曾在月湖張家祠堂講學,萬斯同隱居月湖著書立說,全祖望則長期寓居竹洲并創建了“竹洲三先生書院”。即便今天,月湖竹洲也依然是寧波二中校址,興文重教之風可謂一脈相承。
借助水利工程、園林景觀、人文教化3個方面的內容梳理,可以看到杭州西湖與寧波月湖在一個相似的海侵水文環境中,經歷了一個相似的從水利湖泊到文化湖泊的發展建設歷程。這其中,盡管具體營建措施、手法存在個中差異,但整體營建思路、策略是高度一致的。主要表現為兩點:一是生態基礎設施建設的整體思維,二是工程景觀文化交融的系統思維。
生態基礎設施的整體建設,就是從區域整體出發,構建水利工程、城鄉聚落關聯協同的水利體系,比如西湖與杭州的湖城內外一體,月湖與三江六塘河的城鄉水利一體。古人這種整體思維,既能全面解決城鄉聚落的用水難題,也能長久維持蓄淡阻咸的水利功能,因而在海侵地區湖泊營建中十分普遍。工程景觀文化的系統交融,就是不以單純的技術眼光看待水利工程,而是系統考慮蓄淡阻咸、游賞休憩、藝術審美、人文教化等多種人居生活需求,對水域空間進行綜合賦能,促進水利湖泊向園林湖泊、文化湖泊轉變。古人這種系統思維,來自于天人合一的生態哲學觀,包含了應對城市系統復雜問題的高超智慧。
今天,城市水環境治理缺乏區域關聯協同、與城市生活割裂、無視景觀審美的情況不勝枚舉。為根本解決這一問題,未來海綿城市建設不僅需要借助科學技術手段,加強城市雨洪管理,更需要發掘傳承古人理水營建的整體思維和系統思維,在區域協同中進行局部優化、在綜合賦能中推進水域治理,實現人、水、城和諧統一的海綿城市建設。
資料來源:
表1:作者繪制(整理自參考文獻[5]、[7];
表2:作者繪制(整理自參考文獻[12]、[13];表3,圖5:作者繪制(整理自參考文獻[14]);表4:參考文獻[17];
表5:作者繪制;
圖1:改繪自參考文獻[8];
圖2:改繪自Google地圖;
圖3:改繪自參考文獻[11];
圖4:引自https://www.997788.com/pr/detail_152_56704964.html。
注釋
① 北宋舒亶《西湖引水記》:“鄞縣南二里,有小湖,唐貞觀中,令王君照修也。蓋今里俗所謂細湖頭者,乃其故處焉。湖廢久矣,獨其西隅尚存,今所謂西湖(即后來的日湖和月湖)是矣。”
② 元末明初葉颙雜言詩《浙江潮》。
③ (宋)張津.《乾道四明圖經》卷一《水利》。
④ 北宋舒亶在《西湖引水記》一文中記載,“鄞縣南二里有小湖,唐貞觀中令王君照修也”。
⑤ (唐)白居易《錢塘湖春行》。
⑥ (宋)蘇軾《軾在潁州與趙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揚州三月十》。
⑦ 寧波市天一閣明州碑廊所藏《眾樂亭詩》。
⑧ [清]《西湖志·寺觀》雍正年間浙江總督李衛主持修纂。
⑨ [清] 戴枚,張恕.鄞縣志[G].國家圖書館館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