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鑫, 胡鐵球
(1.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2.浙大寧波理工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寧波 315100)
勘合是明政府得以運轉的核心制度,涉及政治、軍事、賦役、司法、貿易等各個方面,因此關于明代勘合的定義與概念,多有討論。梁方仲先生認為,勘合“就是一種二聯單式的文冊,在騎縫中間加蓋官府印信,使用時撕剪下來,雙方各執一紙,以憑日后校‘勘’對‘合’之用”。[1]羅冬陽認為,勘合是明政府行政中廣泛采用的一種紙質憑證或文書,就是指將兩半文書合在一起,通過對其印識、字號與內容的比較、勘驗,以辨別真偽,防止欺詐,在上述定義的基礎上,又指出了勘合是由三個基本要素構成的,即半印(騎縫印)、字號與勘合紙。[2]胡光明將勘合定義為:“勘合是一種編有字號、通過貼與簿校勘比對以防欺詐的紙質文書。”[3]上述對勘合的定義雖然指出了勘合的一些基本要素、特征,如文冊(憑證、文書、勘合紙)、騎縫印(半印)、比較(勘驗)、字號等,但還不夠完整、精確。對勘合解讀,應依據其詞性而作不同的理解。本文擬通過對歷史文獻中勘合的詞性及概念進行梳理,闡釋明代勘合的核心特征并為其作一完整定義,再依據其定義,揭示明代勘合的主要形態。
綜合各類文獻的記載,“勘合”一詞有兩種詞性、三種概念。第一,作動詞用,表示進行勘察、對合、驗證。這是一種動作。從詞源學上來看,“勘合”二字,可以被解釋為校訂是否合口、是否契合。《說文解字》載:“勘,校也”,[4]294“合,合口也”。[4]103那么,什么是“校”呢?顏師古注《漢書》,對書中“校連不絕”作注時指出:此“校”即指“用木自相貫穿,以為固者”,它與《周易》中“荷校滅耳也”,《周禮》中“校人掌王馬之政,六廄成校,蓋用關械闌(同“欄”)養馬也”之中的“校”意思相似。顏師古還對《說文解字》中的“校”作了進一步解釋:“校,木囚也,亦謂以木相貫,遮闌(同 “攔”)禽獸也。”最后其對《漢書》中“校連不絕”之義作了總結:“今云‘校連不絕’,言營壘相次。”[5]所以,我們可以把“勘”即“校”的解釋總結為以下幾個特征:一是具有交叉貫穿性。無論用木頭互相貫穿,扎成欄桿,或者用關械欄圍起來,還是代指一種枷械,都具有交叉貫穿的特點。二是具有接續性,體現出相互連接的特點。因此,“勘合”在詞源學意義上,最初是作為動詞來用的,指兩塊或多塊物件合在一起,組成新的完整的物件。
早在唐代,政治運轉中就已經出現校勘防偽意義上的“勘合”環節。這些勘合均作動詞用。唐代文獻載:“今見具姓名正書啟兩段,合為一紙,五行。其半先在官,半在外,及得之,勘合如一,得新,故異也。”[6]文中的一紙公文一分為二,這兩半“勘合”在一起,就組成了完整的公文。《白居易全集》里載“判”例:“得甲替乙為將,甲欲到,乙嚴兵守備,不出迎,發制書,勘合符,以法從事。御史糾其無賓主之禮。科罪,不伏。”[7]這里的“勘合”,指守將雙方進行工作交接換防時,要對制書進行合同、驗證,無誤后即可進行下步工作。又《唐律疏議》載:“不以符合從事者,謂執兵之司,得左符皆用右符勘合,始從發兵之事。若不合符即從事,或勘左符與右符不合不速奏者,各徒二年。”[8]唐代的兵符分左、右兩塊,需發兵時,要左右進行“勘合”,“合符”后方能發兵。
第二,作名詞用,最初指進行勘察、對合、驗證時所用的符契、符券,可以是紙質也可以是銅、竹、鐵等各類材質。到明代后,一般不稱為“符、契、券”,而稱之為勘合、底簿,有時統稱為“勘合印信”“印信勘合”“半印勘合”,其材質多為紙質。
作名詞用的勘合,濫觴于唐代時期的“勘合”環節,是作動詞用的“勘合”的載體。長慶元年(821)四月,唐穆宗詔敕:“如聞館驛遞馬,死損轉多,欲令提舉吏人,悉又推委中使。驛吏稱不見券,則隨所索盡供。既無憑據,肯有定數。自今以后,中使乘遞,宜將券示驛吏,據券供馬。如不見券,及分外索馬,輒不得勒供。下后從長樂、臨皋等驛,準此勘合,如不遵守,要速聞知。仍委所在長官,當時具名銜聞奏。其常參知官出使,及諸道幕府軍將等,合乘遞者,并須依格式。如有違越,當加科貶。”[9]文中的“準此勘合”指允許用“此”進行勘察、對合、驗證。“此”指上文中的“券”,與勘合的功能基本一致。與勘合功能一致的還有“符”。“符”源于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的兵符,歷史比較悠久。唐代的“符”用于開閉殿門、調兵、傳驛等,有魚符、麟符等多種,多為銅制。《唐律疏議》載:“開閉殿門,皆用銅魚合符,用符鑰法式……發兵符,以銅為之,左者進內,右者付州、府、監,及提兵鎮守之所,并留守應執符官人。其符雖通余用,為發兵事重,故以發兵為目。傳符,謂給將乘驛者,依《公式令》:下諸方傳符,兩京及北都留守為麟符,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兩京留守二十,左十九,右一;余皆四,左三,右一。”[8]“符”是一分為二的,分別由兩方分執,遇到調兵等事,分執之人持左、右半符進行比對驗證,合符,即可執行。“左者進內,右者付外州、府、監應執符人。其兩京及北都留守符,并進內。須遣使向四方,皆給所詣處左符,書于骨帖上,內音符,裹用泥封,以門下省印印之。所至之處,以右符勘合,然后承用。”[8]從“校勘、對合以防偽”的技術設計或制度設計上看,無論是“符”還是“券”,從功能上看,都與明代勘合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勘合多為紙質,并且在內容上更加豐富、技術上更加完備、制度上更加健全。
在延續唐代“勘合”校勘、核對之意的同時,宋代又出現了“勘合錢”,“至紹興十一年(1141)始定,每交易錢一千,收一百足,而頭子、勘合等錢二十文有奇”。[10]這是一種稅收項目,是一種為獲得不動產的買家進行校勘、作證而收的稅目,即所謂“得產有勘合,典賣有牙契”。[11]190這種勘合錢全稱為“勘得產人合同錢”,“紹興五年(1135)三月敕,每貫勘得產人合同錢一十文,入總制名起發”。[11]187故“勘合錢”中的“勘合”也屬于動詞,表示進行勘察、對合、驗證。
南宋劉塤(1240—1319),在咸淳二年(1266)的《講究堤備湖寇事宜狀》里敘及“戢水盜護良民”之法:“令本人經官告給印信勘合及用火印烙船,參照相同,見得某處某人管下附籍船戶,如此明白,若或船無火印及無勘合,即是賊船,顯然彰露,自無所容,而水盜因可弭矣。”[12]船有無火印及勘合,成為判斷是否賊船的依據,而“印信勘合”四字的出現,意味著勘合制度開始完善起來了。在明代,不管是勘合票單還是勘合底簿,皆可稱“印信勘合”,是勘合向冊籍票單制度發展的標志。
元代繼承宋代的勘合內容,體現出勘合向票單、底簿發展的方向。如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中書省奏準至元新格,對關防事務作了規定:“諸支納錢糧一切官物,勘合已到倉庫,應納者,經十日不納,應支者,經一月不支,并須申報元發勘合官司,隨即理會。其物已到倉庫未得勘合者,亦如之。”[13]這里的勘合顯然是票單、底簿類,屬名詞性質。不僅如此,元代廣泛使用了半印勘合,如至正二年(1342),朝廷規定官員向秘書監借錢的程序是:“凡借錢人文契,典簿廳受訖呈監,然后用半印勘合,行下架閣庫收受的契,方許放支鈔定。仍具出庫、起息年月,明白開呈,仍下典簿廳以備查勘。”[14]據此史料,“借錢人文契”應為一式兩份,且在兩份文契的中間蓋上用于勘合的半印,俗稱“騎縫章”,然后一份給借錢人,一份存庫,這種勘合技術,在明代更為成熟,也有著廣泛應用。
總之,在宋元時期,由于歷史的慣性,勘合有向冊籍票單發展的趨勢,但作為動詞并未退出歷史視野,出現了動詞、名詞混用的情形;票單勘合最遲到南宋后期或元代早期才出現。到明代,勘合票單的應用更加廣泛,制度更加成熟、完備。清代因之,繼續沿用。民國時期,勘合依然在用,但作為一種票單,逐漸在制度體系中消失。如今,勘合票單比較少見,但作為一種防偽技術手段依然存在,如介紹信、調動通知書、檔案轉寄單等,都屬于勘合技術的運用。
第三,作名詞用,另指道教中所用的符咒。《太上三洞神咒》載:“勘合符咒:畢房心昴,張虛危星,逢枯即濟,遇雨即晴,助吾大道,卷雨收云,急急如律令。”[15]勘合符屬于雷霆召役諸咒之一種,多見于道教符箓之書,并無實際意義,不再贅述。
從歷史長時段來看,勘合有三種概念。到明代,勘合則主要指勘合票單、勘合底簿等。那么究竟什么是勘合票單、勘合底簿呢?宋元典章制度及其他史料都沒有給予明確的回答,直到明初才有相對明確、完整的表述。
早在洪武三年(1370),勘合已經出現在戶部的戶籍管理領域中。《明會典》載:“(洪武三年)又詔戶部籍天下戶口,及置戶帖,各書戶之鄉貫、丁口、名歲,以字號編為勘合,用半印鈐記,籍藏于部,帖給于民。令有司點閘比對,有不合者,發充軍,官吏隱瞞者,處斬。”[16]戶帖分為“籍”和“帖”兩部分。其程序是:戶部先攢造好戶帖式樣,然后將戶帖式樣發給各地;各地冊書把戶帖所需填寫的內容(鄉貫、丁口、名歲)登載于戶帖的“籍”和“帖”上;再將“籍”和“帖”合在一起,沿著騎縫的地方編寫字號,蓋上用于勘驗、合同的半印(騎縫章),這樣“籍”“帖”上各有一半字號和一半印。“籍”匯總成“戶籍”冊,藏于戶部作底簿;“帖”給其戶,這部分戶帖具有票單式樣。
崇禎《嘉興縣志》依戶帖實物原式樣收錄了一張洪武四年(1371)民戶戶帖。此戶帖為明代杭州府儒學訓導林春華先世林榮一家的戶帖。[17]其式如圖1所示。

圖1 洪武四年林榮一戶帖
此戶帖文字內容為:
戶部洪武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欽奉圣旨: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戶口不明白俚。教中書省置下天下戶口的勘合文簿戶帖,你每戶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將他所管的應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寫著他家人口多少。寫得真著,與那百姓一個戶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來了。我這大軍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縣里下著,繞地里去點戶比勘合。比著的,便是好百姓,比不著的,便拏來做軍。比到其間,有司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拏來做軍。欽此。除欽遵外,今給半印勘合戶帖,付本戶收執者。
一戶林榮一,嘉興府嘉興縣零宿鄉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戶,計家五口:
男子二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九歲;不成丁一口,男阿壽,年五歲。
婦女三口(妻章一娘,年四十歲;女阿換,年十二歲;次女阿周,年八歲)。
事產(屋:一間一披;田:自己民田地,六畝三分五毫)。
右戶帖付民戶林榮一收執準此。
洪武四年 月 日
加字一百九十號(注:半字號)、部
此戶帖信息量極大,可以進一步推斷出以下情況:
1.戶帖的前文是朱元璋圣旨的內容,表明設置戶帖的目的是為了掌握天下戶口的情況,于是“置天下戶口的勘合文簿、戶帖”。“寫得真著,與那百姓一個戶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來了”,意味著明政府將半印勘合技術應用于戶帖上。戶帖制作好后,朝廷就派軍人“去各州縣里下著,繞地里去點戶比勘合”,體現的是勘察、對合、驗證的環節;“點戶比勘合”中的“勘合”既指半印、半字號的勘合技術,也代指戶帖本身,因為要比對的并非只有半印和半字號,還有戶帖上的其他內容,所以戶帖屬于勘合的一種,而戶帖有了勘合技術就成了“勘合戶帖”,也即朱元璋所謂的“勘合文簿戶帖”。比對后,不同的結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處置辦法:“比著的便是好百姓;比不著的便拏來做軍;比到其間有司官吏隱瞞了的,將那有司官吏處斬;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過,拏來做軍。”可見,朱元璋對官吏處罰之“狠”遠超百姓。
2.圣旨之后是“今給半印勘合戶帖付本戶收執者”句,戶口信息之后有“右戶帖付民戶林榮一收執準此”句。前者意思是“將這個半印勘合戶帖給本戶之人收著”,表明此票單名稱為“半印勘合戶帖”;后者意思是“準許這個戶帖給民戶林榮一收著”。因此,除“勘合戶帖”或“勘合文簿戶帖”外,戶帖還有“半印勘合戶帖”之名,而“勘合”則是戶帖的統稱,強調的是戶帖的核心特征。
3.戶帖上除了登記有“鄉貫、丁口、名歲”外,實際上還有“事產”即房產、田地等產業信息。
4.落款的旁邊是半字號,應該是“加字一百九十號”的左半部分。在戶帖的邊欄外面有著疑似由抄錄者注明的“帖長一尺三寸,闊一尺二寸,合同填號處有戶部半印”。其尺寸相當于現在的40.2cm×37cm,比A3紙(42cm×29.7cm)稍大一些,“合同填號處戶部半印”即半字號處蓋有戶部的半印。天啟《海鹽圖經志》對洪武三年姚福二戶帖的這部分內容也有過描述:“周圍梅花欄,大不滿二尺,號數處用部印合同半鈐,年月日下空處用全印,后有一大‘部’字,印下花押直連者三,又橫并者三,無官吏職銜、姓名,沿編縣刊一小牽長腔宕印于其上,分列縣官姓名,有花押。”[18]戶帖上有官吏們的“花押”,便于明確責任。姚福二戶帖的邊欄描述為梅花欄。《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里收錄的“洪武四年直隸徽州府祁門縣十四都汪寄佛戶帖”邊欄也是梅花欄。[19]明代李詡在《戒庵老人漫筆》中對其所見戶帖,也描述為“梅花闌(欄)”,[20]但林榮一戶帖邊欄并非梅花欄,這意味著邊欄并無統一樣式,可能各地有所不同。
以上是勘合戶帖的基本情況。它實行了約十年時間,到洪武十四年(1381),其功能被黃冊所代替,“戶帖”之名便逐漸消逝于歷史長河中。而勘合并未隨之消逝,于洪武十五年(1382)被明政府推廣于諸司行移領域,被稱為“諸司勘合”。因為諸司基本上都涉及公文流轉,而公文流轉在明代被稱作“行移”,故“諸司勘合”也被稱作“行移勘合”。其諸司主要包括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各地方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提刑按察司,直隸府州衛所等。《明太祖實錄》載:
(洪武十五年)始置諸司勘合。①其制,以簿冊合空紙之半而編字號,用內府關防印識之。右之半在冊,左之半在紙,冊付天下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及提刑按察司、直隸府州衛所收之,半印紙藏于內府。凡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有文移,則于內府領紙,填書所行之事以下所司。所司以冊合其字號、印文,相同,則行之,謂之半印勘合,以防欺弊。[21]
這是官方對勘合的定義最直接、最完整的表述,為我們提供了明代勘合的基本信息,其具體信息如下。
1.勘合也稱“半印勘合”。包括《明會典》《明實錄》等在內的諸多文獻中,勘合還被稱作“印信勘合”“字號勘合”。至少由兩部分組成。按照古人的行文習慣,勘合右部分稱作“簿冊”或“冊”,留作底簿用;左部分稱作“紙”或“半印紙”。勘合是右、左部分的統一體,但由于在政務運轉中主要是左部分在流轉,而右部分僅作底簿用,所以單獨的左部分也被稱作“勘合”或“勘合紙”。
2.關于勘合的制作方法,包括梁方仲先生在內的大部分學者均認為是通過居中撕剪形成的“紙”和“冊”,這還不夠全面,因為撕剪只是其中一種方法。大部分勘合并非通過撕剪而得,而是后來隨著勘合技術的廣泛應用,發展為勘合的某些延伸形態時才出現撕剪型勘合。《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藏徽州文書類編·散件文書》收錄的一張票單,其收錄名為“明成化六年某月至弘治十五年正月工部給付祁門縣竹匠方省宗等輪班勘合依樣抄寫式”。[22]該勘合中央區域有兩套半印、半字號,上邊為“徽字竹匠三百三十五號”,下邊為“徽字三百三十五號”,半字號左側均注有“半印”二字,為抄寫者所注。由此看來,此勘合和前述戶帖一樣,其半印、半字號均位于中央區域或靠近中央區域。又該勘合和戶帖的四周邊緣均為花欄,未見半印及半字號,況且勘合在流轉時,邊緣很容易磨損,不便編寫字號和鈐印。如果像梁方仲先生所言,勘合是通過撕剪而得的話,那么其半印、半字號必定在勘合邊緣位置,這顯然與勘合實物不符。
當然,若通過撕剪而實現半印、半字號在“紙”的中間位置,并符合“以簿冊合空紙之半”,還有以下可能的辦法。
一種方法是將“冊”由左往右對折(或用畫豎線方法),再把左半張紙向紙背對折一次,然后在第二道折痕的正面與“冊”的接縫處編寫字號、鈐印;全部展開后,沿第一道折痕(或豎線)撕剪。但這種操作不僅復雜,而且使紙有折痕,接縫處比較厚,不利于精確蓋章,最關鍵的是,這種操作只能制作一份底簿,而實際上有些勘合不止一份底簿。上述明成化年間的勘合實物就有上、下兩個不同的半印字號,表明其底簿也有兩個。朝貢貿易中,一套勘合的底簿也有兩本。《明會典》載:“凡勘合號簿,洪武十六年,始給暹羅國,以后漸及諸國。每國勘合二百道、號簿四扇。如暹羅國暹字號勘合一百道及暹、羅字號底簿各一扇,俱送內府。羅字勘合一百道及暹字號簿一扇發本國收填。羅字號簿一扇發廣東布政司收比。余國亦如之。每改元則更造換給。”[23]文中的號簿即底簿。大明朝和暹羅國各有一套勘合,每套勘合100道,共200套。其中,包含暹字號勘合100道、羅字號勘合100道以及暹字號簿2本、羅字號簿2本,分別給內府、暹羅國、廣東布政司收掌。在實際運作中,這兩套勘合是一體的,缺一不可,否則,朝貢之國“進不來”或“回不去”。
實際上,所有勘合,幾乎都有兩個及以上的底簿,如《明會典》載:“洪武二十六年……其填寫勘合,禮部照依地方編寫字號內、外底簿二扇并勘合字號紙。編寫畢,押印完備,外號底簿發去各布政司并直隸府州收掌;內號底簿并勘合號紙禮部收貯。”[24]“(洪武)二十六年令,凡一應錢糧等事,行移各布政司及直隸十八府州,戶部預為編置勘合并底簿二扇,一扇本部收貯,一扇發下各司府州。”[25]據此,到洪武二十六年(1393),行移勘合的底簿出現了內、外底簿或內號底簿、外號底簿之稱。這套勘合亦是兩份底簿。與洪武十五年不同的是,洪武二十六年后,禮部、戶部行移勘合底簿及勘合紙的“收貯”權由“內府”轉移至“本部”。
所以,撕剪之法并非唯一的方法。若要實現半印、半字號在紙的中央區域又不需要撕剪,根據“以簿冊合空紙之半而編字號,用內府關防印識之”的記載,另有以下三種制作方法:其一,把“空紙”向背面大概對折,不再攤開;再把對折的“空紙”正面有折痕的邊緣放在“冊”上,在“紙”與“冊”的接縫處編寫字號、加蓋內府關防印;將“空紙”攤開,其正面中間區域就有了左半印和左半字號,而其右半印和右半字號則留在了“冊”的上面。這種方法也需對折,相對復雜,并有折痕,不利于精準蓋章。其二,將右“冊”紙張邊緣放在左“紙”中間區域,在騎縫處編寫字號、蓋章,這樣左半印、左半字號留在紙上,右半印、右半字號則留在“冊”的邊緣,而“冊”不怎么流轉,不必擔心損傷,而且可以制作無數個底簿。相對而言,這種方法既簡單又實用,應該是制作勘合的基本方法。其三,是利用半印章。關于勘合半印如何鈐蓋上去的問題,此前學者鮮有提及,在此需要特別指出。半印不一定是由一方完整的印蓋上去再分開形成的,為方便起見,極有可能是由“拼合印”分別蓋上去的。所謂“拼合印”,即是兩塊或多塊印拼合一起組成的完整的印,可分開單獨使用,也可以拼合在一起使用。“拼合印”有矩形中間對分的,有矩形對角分的,如遺存至今的“對角勘合印”。[26]這種對角印在勘合實物中也有體現,如遺存至今的崇禎年間明政府給衍圣公府的“兵部小勘合”,[27]561在“兵部小勘合”的“部”字右側半字號上蓋有一個“對角半印”。“拼合印”的出現,為半印勘合提供了簡便快捷的技術支撐,可在“勘合紙(票單)”和勘合底簿的任何位置上蓋章,且具備勘合的功能。
拼合印也具有防偽作用,有的印文直接用“勘合”“合同”二字。也有的半印僅是用于防偽,不屬于勘合性質,如雍正開化縣《丈量圖號聯單》,其每頁都蓋有一枚左半印或右半印,處于蝴蝶頁的折合處,這個半印可防止增頁減頁。也就是說,蓋上這個半印后,不可增一頁也不可減一頁,具有很強的防偽功效。
3.勘合的基本用法:(1)勘合制作好后,右部分的“冊”由各布政司、都指揮使司及提刑按察司、直隸府州衛所等收存;左部分的“紙”,由內府收存。(2)中央的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如有事務需要下發相關地方、衙門執行,先去內府領“勘合紙”,再在“勘合紙”上填寫相關信息。填好后,勘合紙就成了即將頒行的正式“勘合”,再將“勘合”與公文一起發往目標衙門。如戶部行移勘合:“如勘合至日,即便附寫緣由,本衙門收貯,仍將原文繳回內府。其勘合附寫緣由明白,滿日,差人赴內府奏繳。”[25](3)該衙門接到公文和“勘合”后,把“勘合”中的左半印、左半字號與該衙門所存“冊”上的右半印、右半字號進行勘驗、比對、合同,如確實相同無偽,即按勘合及公文所載的要求辦理,目的是“以防欺弊”。為了防止欺弊,不僅僅需要對字號、印文進行勘驗、比對、合同,還需要程序上的設計來完善。各類勘合的運轉程序各有不同,牽涉部門較多,手續非常復雜。以禮部行移勘合為例:“洪武二十六年定……凡有一應行移在外事務,移付本司發勘合科填寫號紙,照會各布政司并札付直隸府州,赴通政司掛號,送兵部車駕司轉發司、府、州,比對朱墨字號相同施行。如號紙盡絕,照字號接編如前,各該司、府、州候年終將發去勘合并底簿拆粘,具本奏繳,仍具青冊一本,送禮部查考。”[24]整個流程主要涉及“本司”“勘合科”“布政司”“直隸府州”“通政司”“兵部車駕司”等多個部門,并且這些部門都要對勘合的處理留下工作記錄,以進一步加強對以勘合為載體的工作的監督。
實際上,行移勘合所用勘合紙,是一種運用了勘合技術的公文用紙,行移地方時,如公務簡單、文字不多,可以單獨使用,如公務復雜、文字較多,則與其他公文一起使用,尤其是后來勘合發展為一種身份證明類票單時就可以單獨使用了,比如給驛勘合。
綜上所述,勘合區別于其他票單的核心特征主要有以下兩點:一是勘合包含五個元素,即半印、半字號、勘合紙、勘合底簿和勘合環節,五者缺一不可;二是使用時,必須比對印信、字號,判斷真偽,所令之事方可執行,故從使用來看,勘合是由五個要素共同構成一個系統,含勘合票單與勘合底簿。若某種票單不同時具備這些特征,我們就不能斷定其為勘合。基于此,明代勘合的定義是指由數道勘合紙(勘合票單)和多扇勘合底簿(號簿)組成的、通過能組成一個整體的兩半印和兩半字號進行勘察、對合、驗證以防止欺弊的特殊底簿、票單、信符以及防偽技術和制度體系。
明代在國務運轉中廣泛運用勘合技術,在歷史的演進中,出現了多種多樣的勘合票單、底簿和信符金牌等。歷史文獻中呈現的勘合種類繁多,名目五花八門,有以“勘合”二字出現的;有以“某某勘合”形式出現的,如行移勘合、鹽糧勘合、鹽引勘合、糧長勘合、批文勘合、支茶勘合、功次勘合、給馬勘合、調軍勘合、勾軍勘合、出關勘合等;有以“勘合某某”形式出現的,如勘合戶帖、勘合戶由等;還有以其他票單名稱出現的,如串票、執照、稅契庫收文批、稅票收據、契尾等。不管是什么名稱,它們都有共同的形態。形態是指事物的形式和狀態,不同的種類可能會有著共同的形態。如此眾多的勘合種類,一般以兩種形態存在,即基本形態和延伸形態。
基本形態是指狹義的勘合,是指以“勘合”之名出現的勘合票單、底簿和信符金牌等。勘合票單、底簿,皆是以“紙”為材料,并冠以“勘合”名稱的票單與底簿。勘合票單以“張”的形態出現,遺存至今的勘合票單,皆是一張一張地存世,且周邊有“花紋”,可稱為票單形態;勘合底簿是以“冊”的形態出現的,是眾多勘合票單的底冊,是一種冊籍,可稱為冊籍形態。就勘合票單而言,《孔子博物館藏孔府檔案匯編·明代卷》中收錄了一張名為“衍圣公孔府尚賢為赴京進奉表文回還事領用兵部勘合”[27]313的勘合。該勘合在長方形部分之上的梯形部分有“兵部勘合”字樣,鮮明地表明了此種類票單為勘合票單。嘉靖中,朝廷針對“國初公差人員應合給驛及應付腳力”之事,“申明舊制,公差俱改給勘合”。[28]《明會典》載,嘉靖三十五年(1556)明確“應給勘合例”,衍圣公赴京進表朝賀,兵部給發溫字號勘合。[28]這種勘合主要用于給驛時的身份證明,有什么樣的身份,就有什么樣的給驛待遇,以票單形式發出。又《國家圖書館藏清代孤本內閣六部檔案》收錄一紙清代兵部勘合。②該勘合是光緒十九年(1893)頒給河南正考官王懿榮的勘合。其與明代兵部給驛勘合不同的是,清代給驛勘合之稱由“兵部勘合”簡化為“勘合”,并帶有清代滿漢文并用的特色。這一簡化表明勘合票單進一步演變為單獨的票單種類。
除此之外,信符金牌等,則是以“金屬”為材料,形制為“牌”,也是一種勘合,可稱為信符形態。《明會典》載:
凡信符金牌,永樂二年始置,以給云南徼外土官。其制銅鑄信符五面,內陰文者一面,上有文、行、忠、信四字,與四面合,編某字一號至一百號批文勘合底簿。其字號,如車里,以車字為號,緬甸,以緬字為號。陰文信符、勘合俱付土官,底簿付云南布政司。其陽文信符四面及批文一百道,藏之內府。凡朝廷遣使,則赍陽文信符及批文各一,至布政司比同底簿,方遣人送使者以往。土官比同陰文信符及勘合,即如命奉行。[29]
據上述史料,永樂二年(1404)置信符金牌,給云南徼外土官。信符金牌為銅鑄,一套5個,其中1個鑄陰文“文行忠信”,4個鑄陽文“文行忠信”,“信符之發,一次以文字號、二次行字、次忠、次信,周而復始”。[29]將相關批文按某字號編為勘合100道。其中,陰文信符金牌與勘合票單都給土官,底簿給云南布政司,4個陽文信符與100道批文藏于內府。如果朝廷遣使,內府就給使者發一個陽文信符和一份批文。使者到云南布政司后,將批文(勘合票單)與云南布政司的勘合底簿比對無誤后,布政司要派人送使者前往土官處,土官將手里的陰文信符、勘合與使者手里的陽文信符、批文比同后,即如命奉行。陰文信符上的字是“凹”的,陽文信符上的字是“凸”的,兩者相合以后,可以達到無縫對接,這是一種典型的勘合技術,所以信符金牌也是勘合。信符金牌與批文勘合形成雙重防偽:“凡有調發及當辦諸事,須憑信符乃行。如越次及比字號不同,或有信符而無批文、有批文而無信符者,即是詐偽,許擒之赴京,治以死罪。”[29]
信符金牌常用于朝貢、調兵等,如永樂三年(1405),《明太宗實錄》載:“云南寧遠州土官同知刀吉罕、刀孟賣等來朝貢方物,賜刀吉罕誥命、信符金牌及纻絲衣一襲、纻絲紗羅六匹,并賜刀孟賣等鈔。”[30]據此,信符金牌可用于朝貢。又如正統六年(1441),《明英宗實錄》載:“給云南、木邦、緬甸、車里、八百大甸、威遠、大候、施甸各長官司信符金牌各一,命其合兵剿麓川叛寇思任發也。”[31]遇到新皇帝登基,信符金牌,常需更造,如正德十六年(1521),明世宗登基,《明世宗實錄》載:“鑄造云南土官衙門信符金牌及海外諸夷勘合給之用,改元年號也。”[32]隆慶元年(1567),也在重新鑄造信符金牌,《明穆宗實錄》載:“鑄造日本等國、云南四夷車里宣慰使司等處信符金牌。”[33]又載:“更造車里等處鍍金陰陽文信符金牌一十四副五面,共七十五面。”[34]信符金牌,又簡稱“金牌”,用于土官事務、茶馬貿易、朝貢貿易等,僅《明實錄》就記載了100余條,也是一種廣泛使用的勘合形態。
另外,我們必須指出,有的票單、底簿,雖無“勘合”之名,但通過行文表述,可以判斷其為勘合票單,如戶帖、戶由。戶帖以前文所述崇禎《嘉興縣志》收錄的洪武四年林榮一戶帖為例,其文中有“右戶帖付民戶林榮一收執準此”句,說明此票單為戶帖無疑,而票單上所載圣旨里又明確了此為勘合。“戶由”是軍籍管理中的勘合。《明會典》載:“凡整點軍士,洪武二十六年定,內外衛所軍士隊伍俱有定數,如是奉旨差人點視,填給勘合戶由,于內明寫收軍來歷、緣由,除開設衙門原有旗軍外,其續后調到補伍軍士,必須窮究原伍旗軍下落明白,庶不迷失軍伍,如是伍內空歇,未填勘合,亦須咨呈該府,著令勾補,以憑填給。其新收軍人應關戶由者,一體照戶出給勘合戶由。”[35]“填給勘合戶由”強調此票單戶由是一個應用勘合技術的戶由。“如是伍內空歇,未填勘合,亦須咨呈該府,著令勾補,以憑填給”,這里“勘合”單獨出現,指代戶由,表明戶由屬于勘合票單之一種。
延伸形態是廣義的勘合,主要指未包含“勘合”名稱,也無法通過行文判斷其為勘合,但有半印、半字號等含有勘合技術的票單、底簿。如串票(執照),在嘉靖年間就被應用于國務。朱廷立的《鹽政志》載有一份《李士翱禁約》,對串票有如下描述:
九曰慎征收。儀、淮二所掣割余鹽收納價銀簿票,運司今后于委官掣鹽之際,即便查照單簿內商人若干名,置立內外號簿二扇,毎四行空立一前件,并刷小票若干張,上截于內號簿前件上編都字一號起至若干號止,下截于外號簿前件上編儀字或淮字一號起至若千號止,內外簿票俱印發委官,如遇一商掣完,就將止鹽并割沒余鹽折納銀兩數目,當面填票,附簿票即給商執照單,完畢,將外號簿發與經紀收候,各商執票比對,簿內儀字淮字號數相同,照數納銀,該所備開似簿申文送委官處磨算,無差并連內號簿赍繳運司。候商納完執票,赴司比對簿內都字號數相同,掌印官親筆注完給票回,所領引賣鹽毎單各立文卷一宗,使有詳悉以便稽查。[36]
據此史料,串票有底簿,“置立內外號簿二扇”,且編有字號,“編都字一號起至若干號止”,且有比對環節,“赴司比對簿內都字號數相同”。實際上還有鈐印:“今設立刊刻號簿,并三聯串票,責令銀頭編號,同三串票鈐印。如遇限下收銀,隨即登簿發票。一票給人戶存照,一票給總催,一票存縣查考。”③因此,串票是含有勘合技術的票單。如崇禎十七年(1644)歙縣汪芝茂納戶領照,該執照的內容為:“納戶領照。歙縣為征收錢糧事,據十八都二圖七甲汪芝茂納到十七年糧銀二兩七錢三分厘,合給號票領照,丁字二百七十一號,崇禎十七年二月初四日。糧長江元賓。縣(花押)。”[37]此串票,雖然無“勘合”二字,但它的左右兩側邊緣皆有勘合的半印和半字號,顯然是一種含有勘合技術的票單,屬于勘合的一種特殊存在形態。這種票單、底簿,在正常情況下皆不需要勘合操作,若有爭議,才會啟用勘合技術以斷真偽。
明代不僅是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朝代,更是一個君主高度專制的朝代。為了防止欺弊,加強君主專制,明政府想方設法把制度設計得更加完備,尤其是“空印案”的發生,更加使明政府意識到設置勘合制度的必要性。于是,勘合在歷史發展的慣性下,發展成為有明一代使用最廣泛的票單和技術之一。勘合的廣泛運用,導致勘合的使用形式多樣、程序復雜多變,使其定義難以取得學界共識。
在歷史的發展中,勘合的歷史源遠流長,繼承了符契制度的對合、勘驗成分,又發展了其形式、內容,制度也更加完備。總的來說,勘合的定義主要有兩種詞性、三種概念:作動詞,表示進行勘察、對比、驗證;作名詞,表示一種公文種類以及道教用的符咒。勘合一詞最早出現在唐代文獻,主要做動詞用。到宋元時期,國務運轉中逐漸出現了票單勘合,到明代,勘合制度得到廣泛運用和發展,并延續至清代。民國以后逐漸變少。作為一種票單種類,勘合逐漸消逝,但其制度設計理念尚存,直至今日,依然在用勘合的技術。
明代勘合是由數道勘合紙(勘合票單)和多扇勘合底簿(號簿)組成的、通過能組成一個整體的兩半印和兩半字號進行勘察、對合、驗證以防止欺弊的特殊底簿、票單、信符以及防偽技術和制度體系。嚴格地講,勘合是一個多環節的操作系統。其主要有兩種存在形態。一是基本形態,指狹義的勘合,指以“勘合”之名出現的勘合票單、底簿和信符金牌等,同時也包含了無勘合之名卻有勘合之實且明政府在典章制度明確稱為勘合的戶貼、戶由等,這些勘合可概括為票單形態、冊籍形態、信符形態三類。二是延伸形態,指未包含“勘合”名稱,也無法通過典章制度以及文獻記載判斷其為勘合,但含有半印、半字號等勘合技術的票單、底簿,如串票以及其相對應的號簿皆含有勘合技術,故稱為勘合的延伸形態。
注釋:
①《明太祖實錄》所記為洪武十五年正月始置諸司勘合。而《明會典》所記為:“(洪武)十四年,令置半印勘合下諸司收掌。”(《明會典》卷四十一《戶部二十八》,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92頁下)二者并不矛盾,因為洪武十四年為下令時間,十五年正月為施行時間。
②《國家圖書館藏清代孤本內閣六部檔案》第4期,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3年,第1805頁。
③萬歷《常州府志》卷六《錢谷》,《南京圖書館孤本善本叢刊·明代孤本方志專輯》,第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