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亮節
(廣西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廣西作家東西的長篇小說《回響》先由《人民文學》雜志連載,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21年6月出版。小說問世以來頗受學界評論,如張柱林認為《回響》潛在文體的對位法,并展現人物對生活的領悟、人物與人物及世界之間的博弈,使作品意蘊更豐富復雜[1]。王春林評論稱,《回響》是借用了推理小說形式,帶有突出精神分析意味的優秀社會小說[2]。張曉琴將《回響》視為一個發現型文本,認為作家東西在作品中發現了現實和世事人心,從而探索人性的深層心理,并思考存在與命運的意義等[3]。謝有順等分析小說《回響》時認為“他(作家東西)對人性的分析、探求、認知,以及他對人性殘存之希望的守護,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不僅獨樹一幟,而且也是走得較深、較遠的幾個作家之一”[4]。單就敘事而言,“纏繞”是《回響》的主要特征,誠如小說第二章名“纏繞”,并借人物慕達夫的論文《論貝貞小說的纏繞敘事》及相關表述加以突顯。纏繞敘事,就是將諸多看似無關的場域、情感、心理等進行錯綜復雜的敘事連結,使之呈現出某種內在關聯性。那么,《回響》如何通過纏繞敘事來描寫暴力、塑造人物與剖析復雜的人性?筆者擬回答此問題。
就一般偵探推理小說而言,肉體暴力(兇殺案)是敘事的主要動力,但《回響》側重于通過心理暴力的分析來塑造人物,所以人物多呈現出文學批評家尤里所謂“外部至內部軸”型人物特征:“在外部這一極上,人物只有純粹的形體動作,不敞開內心世界……在趨向內部這一極上,人物多具有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其心理特征十分突出。”[5]如果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東方快車謀殺案》是一群人對一個人的肉體暴力,那么《回響》則是一群人對另一群人的心理暴力?!痘仨憽分惺┍┱吲c受暴者纏繞在一起,難以涇渭分明。
徐山川侵犯夏冰清,又使用金錢來維持兩人的情人關系,夏也畸形地愛上并臣服于徐,這是《回響》中兇殺案發生的最初因由。徐山川之后送給夏冰清一本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集《草葉集》,并坦言美國前總統克林頓這本詩集給“拉鏈門”事件中的情婦萊溫斯基,暗示他的行為是一種模仿。這表明徐山川與夏冰清發生關系不僅僅是一種生理滿足,更是要獲得夏冰清的“性之臣服”(sexual thralldom)——弗洛伊德引克拉夫特·依賓的這個概念,認為“某些人一旦與人發生了性關系,便對之產生了高度的倚賴與順服的心理。這種‘臣服’有時可能達到極端,甚至完全不能獨立自主,甘愿犧牲自我的重大利益”[6]145-146。可以說,徐山川的暴力行為背后潛藏著暴力的(甚至是變態的)性心理,而這種心理某種程度上與他擁有的財富相關。然而,一手造就夏冰清悲劇命運的徐山川同時也是一個受暴者。徐山川表面上“佛系”的妻子沈小迎暗中為健身教練生孩子,并偽造孩子的出生證明。對于沈小迎而言,自己的受暴是丈夫的濫情,而她的施暴就是對等甚至是更殘忍的報復,因為進入父系社會之后,男性的最大恐懼就在于不能確定子女與自己的血親關系,因為這將關系到其生命延續與財產繼承問題。
徐海濤與劉青是“大坑案”中兩個重要的買兇經辦人,他們間接造就了夏冰清的死亡,屬于施暴者,但他們在各自生活中也是受暴者。徐海濤從小就是一個問題少年;而劉青性格內向,因“啃老”而長期受到父親的語言暴力,所以當他們遇到各自的愛情之后,二人為了獲得愛情的經濟資本,都選擇參與施暴。施暴與受暴在徐海濤、劉青身上顯示出了某種偶然性,也就是說徐海濤、劉青參與“大坑案”與他們過往所受到的心靈創傷并不直接相關,但《回響》挖掘了二者的必然聯系,從而探討人性中長期的、潛伏狀態的暴力心理如何演化為顯見的、極具破壞性的暴力行為。誘發徐海濤、劉青參與買兇的是金錢,而金錢的背景是二人對愛情的渴求,這種渴求又是對他們長期缺乏心靈關注的一種償還。故而,《回響》的意義就在于通過“大坑案”而回溯相關涉案者的個人生活史,將嫌疑人視為普通人,將犯罪心理還原為普通心理,從而探索人性中的惡怎樣在糾結中轉換。
小說中,吳文超的案件策劃穿插在徐海濤與劉青之間,所以他對于夏冰清的死亡具有更密切的關系。作家東西側重于探討吳的犯罪心理滋生與其原生家庭的關系。吳的父親吳東紅因兒子個子矮而懷疑兒子是否親生,與妻子黃秋瑩離婚后雙雙另組家庭,所以除了自卑,吳文超還在內心深處仇恨其父母。吳文超的“恨”是典型的童年傷害(childhood trauma),他的恨父或源于一種戀母,然而得不到母愛的他將這種愛壓抑起來。小說還這樣描述吳文超電腦中的一張母子照:“懷里的吳文超還是嬰兒,嘴里嘬著小指頭仰視母親,母親微笑俯視他的臉龐,溫馨溢屏,就像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達·芬奇的那幅《圣母與圣嬰》。”[7]169顯然,東西在無意識中暗示吳文超的戀母情結。弗洛伊德認為吮大拇指(thumb-sucking)是幼年性表現的模式之一[6]61。弗洛伊德也分析了達·芬奇的油畫《圣母子與圣安妮》,認為那幅畫體現了其戀母情結[8]?!妒ツ概c圣嬰》與《圣母子與圣安妮》的共同元素都是母親與幼兒,表明了吳文超潛意識里強烈的戀母情結。這種戀母情結促使他暗戀了比自己經濟地位高的夏冰清,而夏冰清的情夫徐山川是個大老板,故而吳文超不可能得到夏冰清的愛情。由此看來,夏冰清是吳文超戀母的移情對象,而徐山川則是其仇父的心理替代。
“大坑案”中,直接殺害夏冰清(將施暴心理轉化為施暴行為)的易春陽實際上也是一個受暴者。與香港電影《無雙》中李問(郭富城飾)對“畫家”和其他暗戀女性的臆想相似,易春陽亦編造出斷臂女友謝淺草這樣一個虛幻人物。謝淺草實際上是易春陽不同時期愛慕的兩個女性的合體:中學時期的易春陽沉默、敏感、邋遢,他暗戀謝如玉,但寫的情書卻被對方交給班主任并公開朗讀,這深深地傷害他的自尊心;成年后的易春陽又瘋狂追求印刷廠的斷臂女工吳淺草,但對方又疏遠他。可以說,長期愛情的缺失使易春陽產生某種暴力心理,他殺掉夏冰清是出于變態的愛情報復——因為自己愛情的不滿足而仇恨所有女性。殺人后砍斷夏的一只手臂,似乎滿足了易某種變態的詩意追求——他認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沒有手的女人(如斷臂的維納斯),故暗示著失敗的愛情促使他心理異化,意欲在殘忍中獲得某種罪惡的快感。
在《回響》的極端敘事(兇殺案)層面上,隨著案情偵察的推進,尋找兇手已不再是作品的敘事核心——某種程度上也是《回響》擺脫偵探小說敘事窠臼的所在,通過一起兇殺案,作家東西要剖析的是作為個體的人(而非受害人、嫌疑人)在案件內外的存在方式,以心理考古式的敘述回溯他們各自的歷史,展現他們所經歷的施受與受暴如何在歲月的積淀中糾結,于是普通心理與犯罪心理伴隨著人性的扭曲而轉化生成。
“大坑案”的涉案人基本處在一種“被看”的敘事狀態中,而“看”他們的人則是小說的主人公冉咚咚。在“看”與“被看”、極端與日常敘事的纏繞之間,面對不同境遇中的“他者”,冉咚咚這個“自我”在與之進行不同層面的纏繞中,其心理乃至形象得以建構。雅克·拉康的鏡像理論源于他的觀察,“一個尚處于嬰兒階段的孩子,舉步趔趄,仰倚母懷,卻興奮地將鏡中影像歸屬于己……我們只需將鏡子階段理解成分析所給予以完全意義的那種認同過程即可”[9],也即自我的認同總是借助于他者,自我是在與他者的關系中被構建的,自我即他者[10]?!痘仨憽分魅斯竭诉耸俏鹘志值囊幻瑫r又是西江大學文學院教授慕達夫的妻子、小學生喚雨的母親、冉不墨與林春花的女兒,這些身份使得小說敘事場域隨著她的移動和視角的轉換而展開。某種程度上,主人公冉咚咚是《回響》中唯一的“自我”,而小說中其余“他者”的敘事都與“自我”纏繞起來,并建構“自我”。
首先,徐山川、沈小迎、夏冰清的三角關系激發了冉咚咚的心理危機。冉咚咚曾因為愛情而與慕達夫結合,但婚后數年發現自己愛上了邵天偉,“從他報到的那天起她就暗暗喜歡他,當她發現他的錢夾子里夾著她的照片時,她就確證了他也喜歡她。也正是從那時起,她對慕達夫越來越不滿意,甚至恨不得他犯點錯誤,比如出軌什么的,然后好找理由跟她離婚”[7]345。冉的這種心理危機是中年危機的具體表征。美國心理學家埃利奧特·賈克斯(Jaques Elliott)在《死亡與中年危機》(1965)一文中率先使用這個心理學名詞,并認為中年危機一般發生在40歲左右。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則認為中年期“個體的個性發生轉變,由外向轉為內向。這主要是因為長期追求的理想并不能得到圓滿實現,因而感到壓抑和苦悶。中年期的個體把自己的精力從外部世界轉向內心世界,常常思念和評價自己前半生生活的意義……而女性的進取心卻比以前有所提高,并表現出獨立性”[11]。顯然,冉咚咚的壓抑和苦悶是潛意識里無法與邵天偉結合,故而在事業、社交、家庭等方面突顯自己的獨立性。
冉咚咚認為充當“小三”且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夏冰清、玩弄女性的徐山川、虛偽的沈小迎之間是沒有愛情的畸形關系。通過這些“他者”,冉咚咚的愛情至上思想得以反證,然而她暗戀邵天偉的心理事實又表明冉咚咚的愛情思想并沒有超越基于生理的、弗洛伊德所謂的快樂原則,故而夏冰清、徐山川、沈小迎的三角關系實際上對冉咚咚的愛情思想起到證偽的作用?;谶@種愛情心理,冉咚咚便多次拒絕與丈夫同房,并不斷調查丈夫的“出軌”。冉咚咚一再追查徐山川買兇的罪行,除了職業方面的原因,還源于他對徐的厭惡。表面上看,徐山川促使冉咚咚一方面自我化為沈小迎,以夫妻倫理為由,調查自己丈夫;一方面又化身為夏冰清這個“他者”,以愛情潔癖、愛情理想主義之名(模仿夏冰清割腕)要求丈夫向自己宣誓愛情與忠誠。實際上,冉咚咚內心深處害怕自己步徐山川之后塵,有可能會婚內出軌邵天偉。她將徐山川送進監獄,某種程度上即是要消滅自己滑向徐山川們畸型愛戀的潛意識。
其次,慕達夫解構了冉咚咚的愛情觀。尼采說:“一個人知道別人愛自己,可自己卻不愛別人,便暴露出了沉淀物:于是沉渣泛起。”[12]冉咚咚的“沉渣泛起”就是不斷對慕達夫實施心理暴力,在不斷污名化慕達夫出軌的過程中,非罪化自己婚內的心理出軌。雖然丈夫慕達夫(一個完美到有點失真的丈夫形象)通過笨拙的方式,如讓他人寫保證書來向妻子證明自己的清白;但冉咚咚又從貝貞的小說《一夜》中捕風捉影。一對夫妻中的丈夫與另一對夫妻中的妻子偷情的故事,在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中早有描述,有意思的是通過光影,“王家衛將出軌男女逐出屏幕之外,不給正臉,置取景框外,成為外場景,私情被遮掩,為最小化再現……”[13]《回響》的處理卻讓兩對夫妻均正式出場,表明他們并沒有行為上的道德虧欠,于是出軌質疑便返回提出質疑的冉咚咚身上來。在與貝貞獨處時,慕達夫多次拒絕對方的性索求,進一步表明冉咚咚的所有質疑均來自于她自身愛情觀的虛偽。她要求丈夫像文學或影視作品中男主角愛女主角一樣愛她,但她卻說不愛丈夫。冉咚咚愛上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性是出于本我。弗洛伊德描述“本我”時說:“自我并未同本我截然分開,它的較低部分合并到本我中去了。但是被壓抑的東西也合并到本我中去了,并且簡直就是它的一部分?!盵14]可見“本我”是人性中真切存在的動物性、原始性。但馬克思在《論離婚法草案》中指出:“誰也不是被迫結婚的,但是任何人只要結了婚,那他就得服從婚姻法……所以,婚姻不能聽從結婚者的任性,相反,結婚者的任性應該服從婚姻?!盵15]如此看來,冉咚咚的“任性”表明她棄婚姻而追尋的愛情,以及她對丈夫言說的所謂永恒愛情、愛情潔癖等只是一套掩飾內心情愛的說辭。
再次,其余“他者”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冉咚咚走向離婚的“自我”建構。比冉咚咚小10歲的邵天偉是冉咚咚愛情轉移的根源。冉咚咚第一次見到邵天偉就愛上了他,顯然邵的年輕帥氣激發了她本能的、生理的愛情,小說中慕達夫甚至自己出資讓邵天偉請冉咚咚吃飯,已隱含慕達夫主動退出三人的情感關系。至于冉父冉母,冉咚咚回憶稱,她曾在夜里多次看到父親冉不墨偷偷與隔壁阿姨偷情——這對于童年的冉咚咚而言無疑是恐懼的,但也正因如此,在冉咚咚內心深處真正恐懼的不是慕達夫出軌,而是害怕自己會像父親那樣在婚內出軌,甚至走向“大坑案”的悲劇,故而她迅速通過解除婚姻的方式來稀釋這種恐懼。至于女兒喚雨,當冉咚咚拒絕與貝貞的丈夫發生關系時,守住孩子(女兒)的夢想成為了她的借口——其真實原因是她不愿發生婚內出軌行為,更不想與沒有愛情的人發生關系。當目睹吳文超的身世時,她想到自己與丈夫的離婚可能會讓女兒喚雨像吳文超一樣走上歧途,但她又馬上否定,認為女兒像個天使,不會犯錯誤。喚雨好像是阻止她離婚最大的阻力,但冉咚咚本人堅定的離婚意志遠遠蓋過了這種阻力。當案件告破,邵天偉準備與離了婚的冉咚咚表白時,邵天偉事先將喚雨接到警局中,母女團聚。喚雨與邵天偉的融洽關系為冉咚咚和邵天偉的愛情鋪平了道路;在潛意識里,冉的愛情意志決定了喚雨與邵天偉在警局的同場。
可以說,在與“他者”的纏繞中,主人公冉咚咚的“自我”得以建構。冉咚咚以“看”姿態在案件偵破的極端敘事與家庭生活的日常敘事中不斷轉換視角,那些“被看”的“他者”在冉的道德評價、倫理關系、實際互動中無形地影響了冉在心理、性格,甚至是其形象的生成。故而,冉咚咚的糾結某種程度上始于“他者”,這種糾結激發了她內心深處的本我,而本我所觸發的一系列行動在現實世界中又使她陷入糾結的泥淖之中。
弗洛伊德認為:“生命的叫喊是從和愛欲斗爭中發出的,毋庸置疑,快樂原則在同力比多(libido)——即把這種障礙引入生命過程的一種力量——的斗爭中是作為一種指南來為本我服務的?!盵16]在《精神分析引論》中,弗洛伊德還指出:“力比多和饑餓相同,是一種力量,本能——這里是性的本能,饑餓時則為營養本能——即借這個力量以完成其目的。”[17]顯然,“力比多”不僅僅是愛欲,它還能理解為一切行為的原欲??梢哉f,《回響》中的夏冰清、徐山川、冉咚咚等人在故事中的行為都由“力比多”所推動。
此外,西方現代文學中一直存在著反對倫理或支持倫理批評的觀點,前者認為評價文化的標準是美學而非道德范疇,后者認為讀者對故事人物的評鑒就是對他們在故事中行為的倫理性進行回應,回應本身的依據也基于現實的倫理道德。而在《規訓與懲罰》中,??抡J為權力的規訓在社會的各個領域和層面都在進行,已經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因此他提出了“微觀政治權力”這個概念,放棄了法律模式,轉而對具體的權力關系展開分析[18]。顯然,道德規訓亦屬于這種微觀政治權力。《回響》中,推動人物行為的另一種作用力就是道德規訓,在“力比多”與道德規訓的纏繞下,人們的“本我”與“超我”相互糾結。
“大坑案”的死者夏冰清維持與徐山川的情人關系源于“力比多”,具體表現為愛欲、占有欲、金錢的誘惑等,但造成這些欲望的原因是復雜的:一是父母對夏冰清的嚴厲教育使得她從上學到上班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都處于壓抑狀態。雖然夏冰清最終反抗、出走,但剛逃離父母,又落入徐山川的圈套之中,是以在暴力、金錢攻勢與男性魅力面前,她再一次選擇屈服與自我壓抑;二是心理移情。夏冰清將父母未能給予的情感投射到徐山川身上,于是她對徐山川的愛或多或少是畸形的。當發現自己愛上徐山川之后,由于受中國婚姻文化的道德規訓,夏冰清認為婚姻的“名份”遠遠比金錢重要,正當婚姻不但受法律保護,而且是一個人在“熟人社會”中身份地位的基本標志,故而“小三轉正”的念頭使得夏冰清與沈小迎談判,不斷“騷擾”徐山川,逼徐山川離婚,甚至想殺害他。
“大坑案”中,買兇的“層層外包”亦是人們在“力比多”與道德規訓之間纏繞的體現。徐山川以買房的名義“借”給徐海濤200萬,實則暗示侄兒除掉夏冰清,但在與夏的多次纏綿后,他又叫夏注意安全。顯然,殺掉一個讓其煩惱的情婦是出于他本能的“力比多”,但提醒其注意安全又包含著某種道德規訓。徐海濤將其中50萬(先付25萬)交給吳文超,讓他幫助解決夏冰清這個麻煩,徐海濤的“比力多”就是金錢誘惑,他含糊其詞,不說出要殺害夏之類的話。他找吳文超策劃,實際上就是一種罪惡轉嫁,除了試圖免于刑罰,自然也含道德規訓的力量。吳文超先給劉青10萬元,讓其解決夏冰清不再去騷擾徐山川的問題,隱含著他對夏冰清的一種由愛生恨的情愫,他的計劃方案隱晦地顯示其普通心理與犯罪心理的共存,但劉清的欺騙使他最終無法把控事態的發展。劉清收到10萬元后又給易春陽1萬,任由其幫助解決纏人的“女朋友”,可見他只是為了金錢,亦無殺害夏冰清的狠心。而當易春陽收了1萬,給父母寄了1千之后,竟然出于金錢與變態心理殺掉了夏冰清。在敘事層面上,小說體現了某種荒誕性。作家東西無意于在道德層面上作出某種判斷,而是聚焦于當下人如何在“力比多”與道德規訓的纏繞中去窺探人性的復雜。
此外,小說著重體現主人公冉咚咚身上“力比多”與道德規訓的糾結??v觀通篇,小說在敘事語言與冉咚咚的視角、心理建構中展開。在人物的語言描寫中,小說大部分去除引號,這實質上混淆了敘事者與人物的聲音,如熱奈特所言:“主人公的我想可以寫作‘我懂得’‘我發現’‘我猜測’‘我感到’‘我知道’‘我真感到’‘我想起’‘我已作出結論’‘我明白’等等,就是說可以和敘事者的我知道相吻合?!盵19]E·M·福斯特則認為:“小說的特別之處在于,作家既可以直接談論他的人物,也可以通過他們自身表現出來,或者還可以安排我們聽到他們的自言自語。他可以進入人物的內省之中,而且還可以從那個層次進入得更深,窺破人物的潛意識?!盵20]《回響》中,作家東西通過冉咚咚的“我想”代表自己的“我知道”,也通過冉咚咚自身的表現及內省窺探其潛意識。冉咚咚的糾結在于:愛情與婚姻責任如何取舍?冉咚咚的“力比多”就在于她已不愛她的丈夫,而是愛上別的男人。道德規訓卻是她為人妻、為人母。冉咚咚所信奉的愛情觀無意識中已被自己粉碎,但過往的愛情好似一條不歸路,但也熱烈而真實存在過。那么婚姻責任何在?某種程度上,冉咚咚愛情意識的發現可以稱為一種女性的覺醒,如同“娜拉的出走”那樣具有意義。魯迅追問的是“娜拉走后怎樣”的社會性問題在冉咚咚身上已不復存在了,問題應該回到愛情“力比多”的快樂原則與婚姻、家庭道德所遵循的現實、社會原則的兩難上來。離婚后的冉咚咚再一次去找慕達夫,小說結尾寫道:“‘你在想什么?’他問?!胱约?,你還愛我嗎?’她問?!異邸!卮??!盵7]214冉咚咚愛情與道德的纏繞將何去何從,無從知曉。這或是作家拋給時代去思考的問題。
東西小說《回響》于2021年11月榮獲第十屆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在《當代》雜志社主辦的《當代》2022年度文學論壇暨頒獎典禮上,《回響》入選《當代》長篇論壇2021年度長篇小說“五佳”。小說的成功離不開其獨特的纏繞敘事,因為它使《回響》將懸疑推理、倫理敘事、心理分析、人性探討等融合為一。通過纏繞,一起兇殺案的偵辦者、死者、涉事人員、偵辦者的親朋等人物的相關敘事得以在文字的“蛛網”里一一展開。表面上彼此互不關涉,實際上通過主人公的場景穿插,可以看到極端案件中的施暴與受暴是那樣的密不可分,并牽引出婚姻家庭在心理層面上的施暴與受暴,從而使暴力敘事更具備現實反思的價值。而在人物塑造上,因與“他者”相互纏繞,主人公的“自我”形象得以建構,且二者因彼此互構而在敘事學上無法分割。在人性的探討上,小說將弗洛伊德所謂的“力比多”與倫理生活中的道德規訓纏繞起來,并從小說到現實層面追求人如何在二者之間抉擇。概而言之,纏繞敘事充分展現了作家對暴力問題的思考,對人物塑造技法的嘗試以及對當下復雜人性的探討等,故而使《回響》成為一部豐盈的現實主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