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雄者,安業。
—— 題記
老家的集市上
停靠幾掛馬車
晨霧中的棗紅馬噴著響鼻
紅黑的漢子揣著手
他們來自白洋淀
滿車都是雪亮的葦席子
年輕的父親
用自行車將一大筒葦席
帶回北方的土炕上
隔著幾十年的光陰
那些葦席
在后背烙上淺紅的印記
那些蘆葦
一直在眼前輕輕搖晃
它們
永遠是北方童年日記的開端
“一淀水,一淀銀;
一寸蘆葦,一寸金”
打草的、割葦的、造紙的、織席的、
編簍的、打簾的
多年后
他們都走進了嶄新的博物館
那些農具、漁具、家具
那些布滿坑點和裂縫的老物件
成為停頓的藝術
鐘擺靜止
世事仍如煙縷
他們是我的曾祖父、祖父、
外公、父親、叔父
還有我自己
這么多年
在蔚藍的湖水中央
在白漆的木船上
我一直在做夢
每次搖醒我的
都是年輕的母親
“水鄉花縣今新邑,
北地江南古渥城。”
地名一直在更換
北燕,上谷郡,涿郡,易城
河間國,高陽郡,涿州,雄州,
河北道,保定府,保定路
五印塔的風鈴聲一直未變
明月禪寺的鐘聲也一直在敲響
隱居易水林尖山的燕山五丈夫
他們的眉眼和胡須
與堅硬的巖石長在一起
泉水和雨水時時滴落
他們的歷史
在冷峻中閃著微光
村落緊挨著河灘、池塘
紅色的荷花正在結蓮蓬
白色的荷花正在結藕
各自有各自的命
正如這些水鳥
大鴇、青頭潛鴨、白眼潛鴨、綠頭鴨
斑嘴鴨、骨頂雞、灰鶴、黑翅鳶
東方大葦鶯、須浮鷗、鳳頭??
白鷺、中白鷺、蒼鷺、草鷺
它們絨羽各異
腳掌有的是紅色的
有的是黑色的、黃色的
或者是褐色的、灰色的、白色的
它們在清晨或黃昏短暫現身
有時把自己飛成一團白霧
有時把自己站成瘦長的雕塑
有時在一棵白楊樹上筑三個巢
有的干脆把巢筑在葦叢
有時它們也抱團取暖
太行山和沖積平原
是靜止的藝術
沉默、高深
是它們的老面孔
種樹的人,修路的人,采礦的人,
種田的人,挖渠的人,采蓮的人
劃船的人,挑擔的人,趕路的人
他們的動作
一直在重復
莫州有淀九十九
河流與時間比拼的是速度
“掘鯉之淀,蓋節之淵”
大清河、友誼河、白溝河、
南拒馬河、潴龍河、孝義河、
唐河、府河、萍河、漕河、瀑河
任文干渠、趙王新渠……
銀白雪亮喧響的時刻
午夜靜寂舒緩的時刻
偶爾冰凍落雪白頭的時刻
水中有歷史,水中有現世
水中有人心,水中有命
水中有道,有因果
水中有不可見之物攜帶的漩渦和謎團
那些小船在汪洋的白綢中
更像是靜止的一顆顆稻粒
或一只只緩慢的蝸牛
北方有蘋果園、梨園、
柿子園、李子園、
桃園、杏園、棗園、栗園
有玉米地、高粱地、
有紅薯田、麥田、稻田、荷田
所有的甜
正在拔節生長之中
吹糖人的最為精通甜蜜的藝術
新區的地圖、地基、建筑構件
未來之城反光的玻璃幕墻
工地上的橘黃色頭盔
塔吊上踱步的一只白貓
連貫交通樞紐的電子顯示屏
高速路上轟鳴的車輛
田野上躬身挖掘的考古隊
大南陽遺址的一個瓦當
老宅和新搬遷的黑頂白房子
它們
都是民間藝人的好素材
古樂、梅花調、木板大鼓
弦子鼓,魚鼓道情
他們用方言說唱歷史也道白現實
面向未來的日子
他們都有一顆樸素的向善之心
2022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