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五杰”：清風亮節傳家風

殷孜涵

從清末至今，江西修水縣寧州鎮陳氏家族走出了支持維新變法的湖南巡撫陳寶箴，“維新四公子之一”、中國最后一位傳統詩人陳三立，畫壇巨子陳衡恪，國學大師陳寅恪和“中國植物園之父”陳封懷，修水陳氏一門四代五人被稱為“陳氏五杰”，陳氏家族被稱為中國近代第一文化世家。

父子同為維新派骨干人物

1831年（清道光十一年），陳寶箴出生于今天的修水縣寧州鎮竹塅村，其祖上由福建上杭遷入。咸豐元年，他中舉人，后成為兩江總督曾國藩幕僚，后被保薦覲見皇帝，授予候補知府。此后，他任湖北按察使、直隸布政使、湖南巡撫等職。陳寶箴是維新派骨干人物，被光緒帝稱為“新政重臣”，晚年自稱“四覺老人”。

“戊戌變法”時，陳寶箴和兒子陳三立積極資助譚嗣同、梁啟超等人在長沙創辦時務學堂。時務學堂與北洋大學堂、京師大學堂等成為了中國近代教育最早的開拓者，是今天湖南大學重要的源流之一。

1897年9月17日，陳寶箴在《湘學新報》上刊發了《時務學堂招考示》。時務學堂以“報國、御侮、創新”為辦學宗旨，“提倡新學，鼓吹維新”，培養“學通中外，體用兼賅”的新人才。時務學堂一共招收了120多名學生，培養了蔡鍔、林圭、田邦璇、楊安人等將領，以及范旭東等知名人士。陳寶箴為政期間，大力推行新政、勵精圖治為國為民辦事，其懲貪倡廉亦難得可貴。

變法失敗后，陳寶箴和陳三立受到牽連，被革職，隱居修水原籍。1900年（光緒二十六年）7月22日，陳寶箴去世。他死前留下遺囑：“陳氏后代當做到六字，不治產，不問政。”

出生于1853年10月23日的陳三立，號稱“散原”，自稱“散原老人”。他30歲參加鄉試時，不按八股文應試做題，主考官陳寶琛審讀了他的考卷，贊其才華，補為舉人。36歲的陳三立中進士，授吏部主事，與譚延闿、譚嗣同并稱“湖湘三公子”，和當時湖北巡撫譚繼洵之子譚嗣同、江蘇巡撫丁日昌之子惠康、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之子保初合稱“維新四公子”。

陳三立是清同治、光緒年間“同光體”詩派重要代表人物，著有《散原精舍詩》《散原精舍文集》等，被稱作“中國最后一位傳統詩人”。變法失敗后甚少插手政治，自謂“神州袖手人”（其有詩“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辛亥革命后，以遺老自居，所作詩也表現其政治態度。

陳三立在《春日游蛻園歌》中寫道：“名園當春花欲繁，鳴鳩喈喈來喚門。門外游人自相識，清歌爛漫攜孤尊。東風飛翻袂初舞，云吹一絲絮粘縷。桃李楊枝映細晴，小立闌干撲香雨。綠波盈盈藤霧隔，西去軒亭倒深碧……”

1901年2月， 陳三立回南昌西山祭掃父墓，舟行夜泊于江西鄱陽湖西岸的吳城。他在《夜舟泊吳城》中寫道：“夜氣冥冥白，煙絲窈窈青。孤篷寒上月，微浪穩移星。燈火喧漁港，滄桑換獨醒 。猶懷中興略，聽角望湖亭。”

1924年，在中國訪問的印度詩人、諾貝爾文學獎者泰戈爾，在近代新月派的代表詩人徐志摩等人的陪同下拜見了在杭州西湖養病的陳三立。

據鄭逸梅《藝林散記》記載，1936年，英國倫敦舉行國際筆會，中國派了兩位代表：一是胡適之，代表新文學;一是陳三立，代表舊文學。遺憾的是，因陳三立已經84歲高齡，沒有成行。

陳三立有文人的風骨。1907年，袁世凱行君主立憲，讓陳三立任參政議員，他推辭未就。1932年9月，陳三立在廬山松門別墅過八十大壽，門生故舊畢至，陳寅恪兄弟均往祝壽。正在牯嶺避暑的蔣介石聞訊派人持壽金來賀，卻被陳三立嚴拒。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北平、天津相繼淪陷。日軍欲招降陳三立，他堅決不從。后絕食5天，憂憤而死，享年85歲。1948年，陳三立遺骸遷葬杭州牌坊山。

陳寅恪：百年難見的人物

陳三立生有五子：長子陳衡恪、次子陳隆恪、三子陳寅恪、四子陳方恪、幼子陳登恪，他們在各自的領域皆有建樹，成就非凡，而其中最為出名的便是陳寅恪。

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兩代人的文學積淀，得長兄陳衡恪以身作則樹立榜樣，陳寅恪厚積薄發，成為中國現代最負盛名的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于一身的百年難見的人物。

陳寅恪，出生于1890年，字“鶴壽”，1902年隨哥哥陳衡恪赴日本學習，后到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德國柏林大學深造。1928年，他在上海與曾任臺灣巡撫唐景崧的孫女唐筼結婚。

1928年6月，陳寅恪為國學大師王國維撰寫的碑文中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這句名言，影響深遠。

1939年春，英國牛津大學聘請陳寅恪為漢學教授，他是該校第一位受聘的中國語漢學教授。因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沒有到牛津大學赴任，任香港大學客座教授兼中文系主任。

陳寅恪曾任教于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廣西大學、燕京大學、中山大學等，他與葉企孫、潘光旦、梅貽琦一起被列為清華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著名歷史學家傅斯年評價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陳寅恪有一套著名的講課規定：“四不講：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我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凡是陳寅恪的課，皆學生云集，甚至許多名教授也來聽他的課：研究院主任吳宓風雨無阻、堂堂必到;每當陳寅恪講思想史，在教室的角落里總能看到哲學家馮友蘭的身影。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陳寅恪擔任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部委員、中國文史館副館長、全國政協常委等職，著有《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金明館叢稿》《柳如是別傳》《寒柳堂記夢》等。

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在廣州去世。陳寅恪故居，位于廣州市中山大學校區內，樓高兩層，原是嶺南大學附屬中學校長葛理佩住宅。從1953年到1969年，在中大任教的陳寅恪居住于此，撰寫了《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著作。2009年11月12日，陳寅恪故居對外開放。

陳衡恪：早逝的天才畫家

陳衡恪，又名“陳師曾”，是中國近代著名詩人、學者、美術家和書法篆刻家，也是中國近代美術教育的先行者。他在日留學期間，與著名音樂家、書法家、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李叔同關系密切，二人對詩詞、中外繪畫、書法、金石篆刻皆極喜愛，終成莫逆之交。1909年，陳衡恪從日本學成歸國，被聘為江西省教育司長，后任職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美術專門學校教授。

陳衡恪主張中西融會，認為“宜以本國畫為主體，舍我之短，采人之長”。他曾自述：“平生所能，畫為上，蘭竹為尤，刻印次之，詩詞又次之。”

1912年春，李叔同擔任《太平洋畫報》副刊編輯時，在該報刊載了陳衡恪的《春江水暖鴨先知》《落日放船好》《獨樹老夫家》等畫作，其作品引起畫壇關注。

齊白石正是在他力勸和幫助下改變畫風的，齊白石心存感激地說：“那時我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為北京人所喜愛，除了陳師曾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

1923年8月7日，年僅48歲的陳衡恪病逝。梁啟超在追悼會上稱其為中國現代美術界的“第一人”，時年80歲的吳昌碩用篆字為陳衡恪題寫“朽者不朽”四字。1923年10月17日，數百人在北京宣武門外大街的江西會館集會，悼念著名畫家陳衡恪，可見其影響之大。

詩書傳家底蘊長

陳隆恪曾任職南潯鐵路局局長、九江稅務局主任、上海郵匯總局秘書、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顧問等職。他畢業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財商系，是知名詩人，1956年11月22日逝世，享年68歲，葬于杭州楊梅嶺。陳隆恪去世后，女兒陳小從將父親遺作選錄，匯編成《同照閣詩鈔》。

陳方恪是陳三立四子，在家族中排行第七，故人又稱其為“陳家老七”。他曾任中華書局雜志部主任、江西圖書館館長、景德鎮稅務局局長等職。他的詩自成一家，在其兄陳衡恪、陳隆恪、陳寅恪之上。陳三立生前曾對人說：“作詩，七娃子尚可。”陳方恪被著名作家章品鎮稱為“金陵最后一個貴族”。

陳方恪在《梁溪曲三首》“其一”中寫道：“曲罷真能服善才，十年海上幾深杯。不知一曲梁溪水，多少桃花照影來。”

1950年，陳毅在一次專門招待南京文化名流的宴會上，得知沒有宴請陳方恪，立即派人請他。20世紀60年代初，在南京市政府的安排下，陳方恪一家遷到了牯嶺路26號的小洋樓里。他曾在南京圖書館古籍部、《江海學刊》雜志社工作。1966年1月3日，陳方恪逝世，享年73歲。

陳登恪曾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中文系教授，是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武漢大學中文系“五老”之一，1974年11月因病去世。

陳封懷：“中國植物園之父”

陳衡恪之子陳封懷于1900年出生，1926年畢業于東南大學，長期從事植物園建設，是中國近代植物園的創始人之一，被稱為“中國植物園之父”。

1933年冬，陳封懷和胡先骕、秦仁昌一起，創辦中國第一座亞熱帶山地植物園——占地面積5000余畝的廬山森林植物園。1934年8月20日，他參加廬山森林植物園成立大會后，赴英國愛丁堡皇家植物園留學。

1936年，陳封懷在英國取得碩士學位，專攻園藝學和報春花分類學。兩年后，他謝絕了英國導師的盛情挽留，毅然返回了廬山。他對自己的導師說：“報春花的故鄉在中國，我的根，也在中國。”回來的時候，他舍棄了自己所有的行李，卻帶回了六百多種植物標本。

1949年以后，他曾任廬山植物園主任、中正大學園藝系教授、江西省農業科學研究所副所長、中國科學院南京中山植物園副主任、武漢植物園主任、華南植物園主任、華南植物研究所所長等職，他設計建造的有杭州植物園、中國科學院南京中山植物園、中國科學院武漢植物園、中國科學院華南植物園等，他撰寫的《中國植物志·報春花卷》榮獲1993年度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一等獎。

陳封懷曾在詩中寫道：“……五十年來建園圃，江南江北度生涯。問道故鄉何所在，園林無處不為家。”

國學大師長眠廬山植物園

修水縣寧州鎮竹塅村陳家大屋，是陳寶箴、陳三立的出生地。這座院落占地約3畝，分鳳竹堂、新屋里、官廳三部分，其中鳳竹堂由陳寶箴祖父陳克繩初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新屋里和官廳為光緒年間陳寶箴中舉后修建。

陳家大屋為典型的晚清民間建筑風格，兩層樓房，分上下兩廳堂。屋前豎立著一堆旗桿石和一對旗石墩，旗桿石為陳寶箴中舉后所豎，旗石墩為陳三立中進士時所豎。主廳鳳竹堂，源于“蓋鳳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鳳有仁德之名，竹有君子之節”，旨在訓導陳氏子孫秉承好學、重德、愛國的良好家風。2013年，陳家大屋、陳克繩墓和水口古石橋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陳家大屋衡門對聯為“耕讀求真，修善養成百年氣質;詩書為本，唯敬涵育一代風華”。鳳竹堂對聯為“鳳鳴精神思想，已成百代楷模;竹蔭人品學問，養就一門清風”。

陳氏先祖陳騰遠“重信義、輕財賄”，教育子孫要“立仁德之志，操君子之節”。陳寶箴父親陳偉琳臨終送給他的12字箴言是“成德起自困窘，敗身多因得志”。陳寶箴牢記父親的箴言，為官清正，善施仁政、重視民生。

《陳寶箴集》卷四十“書扇誡示隆恪”寫道：“君子之心公，由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皆吾學中所應有之事……”他在詩中寫道：“嚼來確是菜根甜，不是官家食性偏。淡泊生涯吾習慣，并非有意釣清廉。”

陳衡恪在南京逝世兩年后，遺體安葬于杭州西湖牌坊山其母墓側。1951年，陳隆恪兄弟得知杭州西湖牌坊山的陳三立、陳衡恪墓均在遷葬之列，分頭向陳叔通、章士釗等人求助，后得劉少奇、周恩來、陳毅等協助，陳氏祖塋得以保全。1986年，陳三立墓重新修建，陳三立和陳衡恪父子墓是杭州市文物保護單位。

陳寅恪生前想百年后隨葬在父親左右，卻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愿，他去世后骨灰一直寄存在公墓。2003年4月30日，他安葬于江西廬山植物園。2003年6月16日，是陳寅恪113歲誕辰。陳氏家人出席了在廬山植物園景寅山舉行的陳寅恪墓碑揭幕儀式，碑文是黃永玉題寫的陳寅恪名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義寧陳氏的故事被不斷津津樂道。從陳寶箴，到陳三立，到陳衡恪、陳寅恪，再到陳封懷，每一個人，都足以突破家族的界限，上升為中國人的精神榜樣。清風亮節，錚錚鐵骨，一個國家，任何時代都需要這樣的人。

責編 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