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佳
江蘇省昆劇院全本版《白羅衫》,創排于上世紀80年代,是著名昆曲小生表演藝術家石小梅的代表作之一,1988年首演于南京人民劇場,三十多年來傳承三代,常演不衰。全本版《白羅衫》由《井遇》《庵會》《看狀》《詰父》四個既可獨立敘事又環環相扣的折子戲組成:《井遇》里,男主角徐繼祖趕考途中偶遇可憐老婦,答應以白羅衫為憑,替她尋找十八年前失蹤的兒子蘇云和懷孕妻子;《庵會》里,即將就任八府巡按的他尋找到已經出家的蘇夫人,得知當年她遭遇水賊失去丈夫被賊擄走、逃出賊窟半路被迫拋棄初生嬰兒的慘痛經歷;《看狀》里,大堂之上他突然接到死里逃生的蘇云遞交的狀子,所告當年水賊案主犯竟然是他父親徐能,再三追問下從奶公口中得知了自己注定悲劇的身世;《詰父》里,他面對十八年慈愛養父卻也是殺父擄母仇人的徐能,在養育之情和法不容情的兩難里做出了痛苦的抉擇。其中《看狀》一折是石小梅老師的師父之一周傳瑛先生親授之傳統折子戲,編劇張弘以此折為中心參考古本向前后擴寫出另外三折,形成古典悲劇意味濃厚的昆曲舞臺成功劇本。
四折戲中,《庵會》一折比較特殊,誕生過程尤為曲折。在最初創排時,蘇夫人出場的這一折原本沿襲明代無名氏殘本傳奇《羅衫記》的相關回目《游園》,講述蘇夫人逃離魔窟流落到王尚書府中做了王小姐的奶娘,十多年間每遇客人都會去訴說冤情卻無人相助,直到有天在花園遇見了身為八府巡按的徐繼祖。排演期間乃至首演過后,編劇、演員、專家三方統一意見,認為《游園》一折角色過多,線條雜亂,人物還可以更加突出。于是編劇張弘重新提筆,去掉王尚書一脈若干多余角色,把主要人物精簡為蘇夫人(正旦)和徐繼祖(小生)兩人;同時將故事重置于庵堂之上,二人以明暗多重身份互相查訪,使得戲劇沖突層層推進,情節跌宕,角色對手戲十分好看。
這一次重要修改,使徐繼祖從被動接受自己的身世信息(《游園》里被蘇夫人求助)向主動探尋、積極接近自己命運悲劇的真相(《庵會》里主動入庵查案)的轉變,更添宿命無力和悲涼;同時全劇也通過《庵會》里生旦交鋒的鋪墊,把命運弄人的悲劇主旨引向更為詭譎的《看狀》,最終使《詰父》的生死抉擇更加順理成章。
石小梅老師曾說:“徐繼祖既是男主角,也是大龍套,每一折都是在給別人配戲。”這既是對戲劇文本和人物表現的理性解讀,也是一種跳脫全本從折子戲視角對角色的審視。我們也可以這樣認為:徐繼祖(小生)是一個尋找故事的人,而四折中的四位對手演員(主演)——蘇太夫人(老旦)、蘇夫人(正旦)、奶公(外)、徐能(凈)——則是講故事的人,他們講著自己的故事,卻最終串聯成徐繼祖自己的故事。幾位主演如何講好自己的故事,首要任務就是要從人物出發,從角色形象和內心出發。
這折戲是江蘇省昆劇院旦行名家龔隱雷老師傳授給我的,張弘老師和石小梅老師參與了傳承的指導,為了讓年輕的我能夠更好理解這個角色,三位老師為蘇夫人定了個基調:她是可憐女性的角色形象,本是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婚后遭遇劫難,喪夫、被擄、逃亡、棄子,都是對女性來說最痛苦的經歷;十八年隱身庵堂為尼,并不是想遺忘痛苦用避世度過余生,而是用最隱忍的方式,把仇恨深埋于心,臥薪嘗膽,等待正義的星火降臨。
初學時的理解,加上后面十年的演出打磨和人生閱歷的增長,我越來越能感同身受蘇夫人的所思所想:兩件白羅衫,遺留在婆婆家中的那件代表她的丈夫,但丈夫不在了;自己身上這件拿來包裹了孩子,孩子也沒有了。兩件羅衫其實就是她心里最牽掛的兩個人,是她一輩子放不下的事情,所以不管哪件出現在她面前,都是她日思夜想要追尋的線索。在她看來,她的丈夫蘇云已經死了,兒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認為自己是案件的唯一幸存者,也是將來能夠破案的唯一證人。她要隱藏身份,防范賊人和貪官勾結,守著秘密,思念著親人,等待報仇的機會。所以相比《游園》里逢人便訴冤的蘇夫人,這是一個更為隱忍、更加立體、更有戲劇張力的蘇夫人。
掌握人物身世性格之后,就可以聯系故事情節,通過不同的層次推動表演。根據《庵會》的劇情走向,蘇夫人的表演大致有三層推進。第一層次是剛出場時,她的平淡。蘇夫人在初登場的時候,是在努力隱藏自己,十八年前的一切深埋在心,所以她的出場格外平靜,表情不能過分,安靜、淡然,似乎已經看破紅塵,也符合她尼姑的身份。她登場后唱了第一支【端正好】:“對青燈面黃卷,孤影藏古庵,埋名隱姓十八年。莫道方外人,心思枯井,枯井深處有狂瀾。”形象地講出她的人物背景:她只是看似的枯井,她心中波濤洶涌。果然唱完這一支之后,她脫口而出地說“白羅衫呀白羅衫”,這已經是她多年的一個習慣了。她雖然一直刻意隱藏,可過往是她心中根深蒂固的心結,所以她有意無意一直會碎碎念。于是,到與徐繼祖正面相對的時候,她努力營造的平淡被終結了。
第二個層次里,徐繼祖旁敲側擊,試圖誘導蘇夫人講出身世,挖掘十八年的秘密。這是這個戲的高潮所在,徐繼祖“挖”,蘇夫人“藏”,兩人之間有緊密又充滿戲劇沖突的對白來構建。她說話特別謹慎,特別小心,她在庵堂隱姓埋名是怕官府不仁,她害怕暴露自己惹禍上身。經過一番激烈的互問互查,她得知徐繼祖八府巡按的身份和他查案的決心,于是唱了【滾繡球】的曲牌:“俺切著齒訴冤情,忍著淚吐悲憤!我本是嬌滴滴儒門千金,嫁得個進士夫君!那一年隨夫君蘭溪赴任,月黑風高,孤舟夜行,濤谷浪尖遭水盜,可憐夫君做了冤魂!堪恨那賊起淫心、動欲火,魂飄巫山獻殷勤。眼睜睜譽毀名損,虧一個好心仆人,灌得他大醉酩酊,逃生去,雨驟風狂弓鞋緊,一步一喘痛一陣。可憐那受驚的胎兒要降臨!”至此,蘇夫人埋藏十八年的秘密不僅交代給了徐繼祖,也交代給了觀眾,無論是劇情走向還是旦角唱念所包含的聲音情緒,都把沖突推向了最高處。
第三個層次,到戲的結尾,秘密說完后,她又回到了平靜。在徐繼祖還想聽下去的時候,蘇夫人戛然而止。她認為自己已經將所有的信息都告訴了這位徐大人,至于大人能不能破案、壞人能不能被繩之以法、親人能不能大仇得報,她也不再急于追究。用現在的思維來看,或許在那時,當她終于能把這件事對一個信得過的人全盤托出,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種心理上的解脫和釋放,仿佛心上壓了十八年的大石頭終于被推開,即便這個人不能幫她報仇,她也不強求最后的結果了。先抑,后揚,再抑,蘇夫人的心情軌跡翻越了一座高峰后,通過表情、聲音、語速以及舉手投足的漸漸放緩,回歸到了不同于開頭的另一種平靜。
一般提起昆曲生旦對子戲,大家印象總是以談情說愛為主,但在《庵會》中,這一對生旦卻非常不同。蘇夫人不是《玉簪記》里的陳妙常,不是和小生談戀愛的閨門旦,而是正旦。她和徐繼祖兩人的身份一開始是尼姑與香客,中間是被訪者與查案人,最后是告狀人與父母官,而在故事大背景里他們是暫未揭曉的母與子。
蘇夫人作為正旦應工,和小生之間的交流,除了唱念外,眼神、身段、走位都有內容,要讓觀眾看得到她的心理。比如當小尼姑把徐繼祖拉到旁邊說話的時候,蘇夫人看似在一旁閉目念經,沒在看他們,其實全部對話她都聽進去了。所以聽小尼姑一說“我師父或許認得白羅衫”,她突然一下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還有其他一些很細微的表現,比如她捻佛珠,平靜的時候捻得很緩慢,但當她緊張的時候,手里佛珠就越捻越快,顯示她內心交戰。蘇夫人就是用這些小細節透出她的謹慎、膽怯、掩飾無力,徐繼祖正是通過這些觀察到她的心理,于是摸清了與她交流的切入點。
直到后面確認了徐繼祖的八府巡按身份,覺得自己終于見到了曙光,她講出了秘密。在此之前她都是在“盤查”徐繼祖,不只是徐繼祖在盤問她,兩個人互相查得很仔細,互相說了很多旁敲側擊的話,這些話并不直白,聽上去漫不經心,但緊接著就是步步緊逼:
“徐繼祖:啊菩薩!你為何一語不發?
蘇夫人:只恐菩薩不識羅衫。
徐繼祖:都道菩薩救苦救難慈悲為本,為何裝聾作啞冷眼旁觀?
蘇夫人:菩薩也恐世人心地不正。
徐繼祖:非也!只恐菩薩心中也有一本難念的經。
蘇夫人:我看相公求佛是假。
徐繼祖:我看師傅念經非真。
蘇夫人:相公有些隱情。
徐繼祖:師傅有些凡心。
蘇夫人:相公究竟是哪個?
徐繼祖:師傅到底是何人?
蘇夫人:你要講的明!
徐繼祖:你要說得清!”
這是《庵會》這個戲生旦之間最大的看點:一個有意激將,一個言語躲閃,說破之前兩個人的對話,都是在相互的猜忌,相互揣摩對方的心思,你一句我一句接得很緊,在戲劇沖突上很有看頭。
全本版《白羅衫》,脫胎于明傳奇腳本,誕生于戲曲創新大戲頻出的時代,既有對傳統折子戲如《看狀》的完整傳承保護,也有遵從傳統折子戲創作規范的全新創作如《庵會》,串演是大舞臺的恢弘,單演是小劇場的精彩。經過三十多年的舞臺檢驗和三代傳承,《白羅衫》范本證明了江蘇省昆劇院“修舊如舊”“創新如舊”的折子戲新創作模式在傳統與創新中找到了平衡點,也體現出江蘇省昆獨有的“南昆風度”。前輩藝術家們尊重昆曲氣質,注重細節內涵,看重可傳承性,這樣的作品注定擁有更長遠的藝術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