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
從十八歲接觸揚劇這種地方戲曲樣式,到考入江都揚劇團;從在揚州市文化藝術學校進修學習揚劇藝術表演技巧,到登上舞臺成為一名演員,筆者參演了《羅帕記》《馬娘娘》《江姐》等大大小小多部劇目,塑造了諸如王科舉、朱洪武、方卿、甫志高等不同角色,十余年間,對戲劇藝術之博大精深有了深切的體會。在參演的這些作品中,《茶山女人》令我印象深刻。
戲劇人物的性格建立通常不外乎兩種途徑,一種是開篇即以極具劇情張力的激烈沖突迅速立住一個角色,讓人劈面驚艷,短短一場戲甚至幾分鐘即過目難忘;另一種是隨著情節的發展,以點點滴滴的細節,潤物細無聲地自然而然地突顯出一種飽滿的個性。對吳天的塑造屬于后者。
一座茶山,兩個師兄妹。半個世紀的穿越,風云會際,命運沉浮,卻并不以時空交錯的記憶碎片記事,而是截取了幾個時代的接點,細膩地刻畫了茶山的兩個小人物,一個是女主角秀枝,另一個便是吳天。從少年、青年、中年到步入晚年,該劇沒有拘泥于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恩怨情仇”的戲劇沖突,更沒有停留于“癡情等待”的老套窠臼,而是另辟蹊徑地表達了茶山師妹二人各自的“執著與忠誠”。在“茶”與“山”的大背景之中,所以的人物均圍繞一個“茶”字展開了命運的跌宕起伏。秀枝出場不久,吳天即興高采烈地喊著師妹上。他初次的舞臺呈現,觀眾只大致看到其可愛、單純與質樸。隨之在二人對話中,秀枝找到了多年未發現的玉瓏茶,吳天甚是開心喜悅,告訴師妹:“你父親臨終的時候告訴過我,只要玉瓏茶一出現,茶山一定會有大事發生。”為下面少爺的突然回來埋下了伏筆,也表現了他自己的心無城府。吳天且夸贊師妹是茶仙下凡,自己找了半天沒有發現玉瓏茶,而師妹卻能慧眼獨具……從林林總總的細節里,我們感到吳天對師妹的傾慕。說喜歡可能還不準確,那是一種淳樸的欣賞和愛護。
少爺的陡然回歸“逼”出了吳天另外的性格側面。吳天被太太追問秀枝與少爺的事兒。既迫于無奈,也出于對于師妹之愛而產生的嫉妒或自私,——他當然不希望師妹跟著少爺逃走——他不僅透露了一些信息,還攔住了師妹和少爺,出了“洞房替身”的主意。若以陰謀論衡之,這似乎是精心設計,但以他天性的良善,我們可以更準確地將之歸結于他的某種潛意識。這個并非一味奉獻,有醋意且有行動的男人,性格因之而逐漸立體起來了。
此后管家同太太秘密商量,秀枝收到退婚書傷痛欲絕,吳天也為了自己心愛的茶田再一次做出了不那么光彩地的行為:做出了昧良心的偽證。當吳天掏出十畝坡的地契呈給秀枝,當秀枝一轉眼看著吳天,吳天羞慚交迸,跑了。秀枝一段唱腔中將地契撕得粉碎,隨之粉碎的還有吳天的心。太太送給自己的茶田,就此隨風而去。此刻的吳天,或許是不可愛的,但從文學角度來說,卻是現實的,真實的,讓人惋惜而又同情的。真實的人物來自于真實的感受,就像戲劇評論家羽軍所言:“思想理念之‘新’如果脫離了生活感受之‘真’,則必然使作品淪為假、大、空的概念化演繹或公式化圖解。”從這個意義上說,吳天這個角色絕無理念圖解的痕跡,而有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一個角色要使人覺得真實,考驗著作者的功力。而一個角色要使人覺得是特別的“這一個”,則考驗著作者的才情。曹禺在一次報告中總結自己寫戲的經驗,用了三個詞匯:真實、實意、獨創。《茶山女人》在求真之上,也在獨創方面做得頗為成功。
事隔多年,又見太太,早已人面全非,引起了吳天的感慨唏噓。在墻外,他聽到太太和秀枝的對話。當秀枝說道,一對假夫妻在屋檐下生活了這么多年,吳天從未計較任何的事情時,吳天內心不能無感;原來畢竟,他愛的人對于他的付出,是有所會心的。在對話中傳達給觀眾的又一個訊息是秀枝與少爺的孩子冬兒,被吳天視如己出,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疼愛。冬兒幼時腿腳有問題,都是吳天背著冬兒到處尋醫求藥,也可見吳天的善良。此處仍處于蓄勢階段,但我們分明感到那水流是愈來愈大的。當太太對秀枝也說出真情,當年的一切乃是她的主張,吳天的責任縱然有也較輕微,秀枝恍然而悟,涌起了對吳天的愧疚之情。此處就可說是到了讓情緒的洪流打開閘門,一泄千里的時候了。于是吳天不顧任何阻難,毅然下山,為少爺作證,那可是他心上人的心上人,他的隱形情敵,他的多年心結!臨走時,他無聲勝有聲的囑托,讓觀眾隨著秀枝一起落淚。在噴涌的情感激流中,這個小人物的身上第一次閃現出了大愛的光芒,一“小”一“大”的反差使他的形象得到了發展和豐富。至此,吳天已然成為獨特的“這一個”,換言之,成為無可替代的典型形象。陸軍曾有言道:“所謂典型,是指以鮮明的個性特征深刻顯示出一定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和規律的藝術形象,是實際生活的真實反映,但又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鮮明、更有集中性,更帶普遍性。典型是衡量作品藝術性高低的主要標志。”吳天形象來于生活高于生活,鮮活生動又獨一無二,與此定義可謂頗為契合。
晚年的吳天和秀枝在茶山散步,乍看無論如何算不上“華彩”,細品卻并非如此。相比筆者分析上一場重點段落的感情激蕩,這一場恰似靜水深流,風格大異,卻在升華人物這一點上異曲同工。看著昔日的茶山變成了如今的旅游景點,欣欣向榮,吳天甚感激動、喜悅。吳天開始時尚在猶豫要不要說出許多年前就想說的愛意,又覺到了這把年紀再說這句,會不會更不合適,更顯“肉麻”。經過邊走邊說(《梁祝》十八相送亦有類似橋段,只是《茶山女人》沒有采用一景一唱的程式化,倒偏向于生活流),兩人的狀態明顯放松了,一段打趣的對白后,終于吳天把這么多年的心里話對著深愛的秀枝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一說而盡。這一說,顯示出他理解秀枝心里想的一切,顯示出他是以畢生的歲月包容了一切,因之這一說,也就真是淋漓酣暢、蕩氣回腸,其淳樸誠厚、胸懷大愛的人生境界再一次突顯出來,甚至可說是攀升到了新的精神高度。這不僅僅是一次賈寶玉對林黛玉似的訴肺腑,更是對其人其形象的濃墨重彩地完善,賦予他人性的深度和人性的光輝。
揚劇《茶山女人》本是“大女主戲”。吳天雖是重要角色,其實是居于襯托紅花的綠葉地位。但在這樣一個并非總居于聚光燈下的配角身上,卻有著充分的正能量的表達,有著自然融入、恰到好處的執著和忠誠,有著人性的小瑕疵和小局限,有著充滿了世事滄桑的人生況味,更有著滿滿的生命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