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瑜
法國象征派詩人馬拉美引起轟動的名作《牧神午后》(1876年),充滿了奇幻的想象,字里行間充滿著一種意識的流動性,仿佛那癡心又慵懶的牧神在醉意惺忪地訴說著他的奇幻經歷。在詩中我們能感受到他要表達的動人的情感,卻很難明確地闡明每一句字詞的意義,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體驗,大約正是象征派詩歌的妙處吧。馬拉美成名之后,常常在家中舉辦詩歌藝術沙龍,當時的很多著名的詩人、畫家、音樂家都常常來參加,使馬拉美家的沙龍成長為法國文化界最著名的沙龍,而馬拉美優美的象征派詩作深遠地影響著來訪的文藝人士。他的座上賓中,音樂家德彪西在1894 年創作了《牧神午后前奏曲》被認為是從浪漫主義到印象主義音樂的一個華麗轉身。
而在同時期的1874 年,一批有著共同理想的青年畫家,因為他們的畫作不被官方評選會認可,憤而舉辦“落選者沙龍”,又因為一位前來看畫展的畫評家的一句揶揄,他們便有了“印象派”的頭銜。當時,無論是象征派的詩歌,還是印象派的繪畫音樂,都在相互影響著,逐漸形成了屬于法國的一種特殊的文化氛圍與審美追求。這個時期,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風格在法國的學院派教學中,變成了程式的訓練體系框架——名作臨摹到素描石膏像到描繪真人模特,油畫從靜物風俗到肖像風景再到歷史題材的層層推進,所謂由低到高的層次訓練。在畫室里年復一年地細心描繪,那種自由創作的激情被一環套一環的程式所擠壓,思想也被壓抑在條例里。這些都是希望創新的藝術家們所不能容忍的。于是,他們走到戶外,找尋新的藝術表達的道路,找尋更加富于變化的色彩和更豐富的題材。同時,由于國際貿易的互通,東西方文化有了更多的交流,這些法國藝術家得以有機會吸收來自亞洲,尤其是東亞、東南亞藝術的養分,他們看到了日本浮世繪,聽到了佳美蘭音樂,從造型、從色彩、從調式到和聲等,東方藝術與歐洲藝術的巨大差異,給他們渴望的風格創新追求注入了全新的藝術思維,帶來了更多的藝術靈感。
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這樣一群志趣相投的“反叛者”在巴黎的咖啡屋以及一些社交場所相遇,并很快成為好友,其中有畢沙羅、莫奈、雷諾阿、馬奈、西斯萊等,他們將目光從學院派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更多地投射到當下生活與環境的描繪。他們毅然決然地摒棄了學院派在畫室內完成細膩作品的習慣,而來在室外捕捉最新鮮的感受,完成大部分的創作,然后回畫室整理畫面。更有莫奈、雷諾阿等人,甚至號稱是完全的戶外的創作。最早時,這批人在巴黎郊區的巴蒂諾爾畫室進行創作和交流,因此被稱為“巴蒂諾爾畫派”。這些畫家們獲得首肯的標志,是通過法國官方年度藝術展——巴黎沙龍展的選拔。他們的作品題材不是沙龍主選的宗教歷史神話主題,畫風也不是精致細膩。所以,這些藝術家的作品被擱置一旁。在1874年,終于這些新潮藝術家們不再對官方沙龍報以幻想,他們自發組織了一個由三十多位藝術家組成的“落選者沙龍”聯展。當然,從現在的角度來看,這些倒霉的落選者都是藝術史上劃時代的人物,其中核心人物就是莫奈、雷諾阿、德加、畢沙羅等人。這次展覽中,莫奈的一幅近乎速寫的作品《印象·日出》被評論家路易士·勒魯瓦揪住把柄狠狠地嘲笑,他認為這幅作品的畫面完整性甚至比不上一張墻紙,莫奈的《印象·日出》只能算個油畫草稿。法文“impression”除了有“印象”這層含義之外,還有油畫底稿的意思。莫奈為了快速地抓住日出時小船泛舟的景象,畫面上使用的筆觸的確很粗獷,藍色背景里的工廠模糊地印出吊車吊臂等場景。一切似乎都影影綽綽,彌漫在晨霧中。這位刻薄的評論家,正是抓住了這個小辮子,說這些人都是“印象派”的,意思就是說他們的作品不是學院派的細膩精致的效果,都像草稿般粗糙。而這批年輕人對此評價不以為然,反而覺得“印象派”這個詞蠻有特色,也別有韻味,便自封為“印象主義”,并在其后又舉辦了七次聯展。
印象派繪畫與學院派繪畫地點主要分別是在室外和室內,室外繪畫和室內繪畫很大的不同就在于光源的穩定性差異,而色彩的把握和表現是印象派繪畫的精髓。室內光的照射,尤其是朝北的房間,以天光為主的光線照射是相對穩定的,石膏或者繪畫對象呈現出來的明暗關系相對固定,繪畫就容易把握。而室內尤其北面房的色彩也較少受到外因的干擾,主要呈現物體本來的固有色。這就解釋為什么很多當代的美術學院的繪畫教室仍會放在北面的原因。而在室外,在陽光的直接照射下,受光和背光處物體的冷暖變化非常復雜,日光從升起到落下,其間在不停地變換位置和冷暖。日光的變換使得物體的表面色彩,變得既豐富又有很多細碎變化,印象派非常渴望把這些光線的細小組成都描繪下來。因此,印象派繪畫追求的這種閃閃爍爍的強調環境色影響的效果,完全迥異于古典和浪漫主義繪畫更多強調物體固有色的追求。這種閃爍能讓人感受或聯想到物體和對象給予藝術家瞬間或稍縱即逝的美感體驗,這是畫家對于繪畫對象一瞬間的捕捉,仿佛是一個個靈感的沉淀。
光是最變幻莫測的精靈,它頑皮地在大地上奔跑,投射在大地上的物體以無窮無盡的變化,我們從下面這張莫奈故居花園照片可以看出光色的豐富性來。尤其是躍動的水面,粼粼的水波反射出五彩斑斕的色彩效果,讓印象派畫家欣喜若狂。這兩幅莫奈和雷諾阿分別繪制的《青蛙塘》,基本相同的畫面內容,構圖也相差無幾,最動人的便是那一池碧水,用細碎的筆觸,純度很高的色彩,描繪出湖水與天光的相映,以及陸上那些物與人在水上變形而扭曲的舞蹈般的投影。
而觀雷諾阿的人體作品,畫面上人物、地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陽光星星點點地灑在人物的身上,斑斑駁駁的樹影下,有很嫵媚而青春的美,這是雷諾阿筆下的人體造型散發的氣息。很多人無法理解,在如此清純美麗的人體上為什么要強調光斑,為什么不像安格爾那樣端出一個美麗細膩、皮膚富有彈性的年輕女子呢?殊不知,雷諾阿看到的是那一瞬間光影包裹下的魅力女子,陽光親吻她的每一寸肌膚,周圍的草叢樹叢如同柔軟的皮毛,彈指欲破的粉色肌膚在陽光下,仿佛有溫熱的血在里面流動,一切顯得甜美又朦朧。
對比古典和印象派的作品,畫家們所使用筆觸的變化是非常明顯的。印象派畫家們顯然都不想當深沉的歷史學家和哲學家,他們完全沒有興趣去繪制鴻篇巨著和深刻的題材,也不希望為了所謂的成功,而刻意按照學院派對繪畫內容等級制度,違心的畫自己沒興趣的內容。而是將眼光集中在身邊的景物和平常的事件上,比如學院派不屑一顧的題材,如收割完的田野上堆積的草垛,舞蹈女郎的排練場面等,但印象派卻畫得津津有味,他們只在乎畫面是不是夠熠熠生輝,畫面的色彩是不是夠豐富,能否表現出看到繪畫主題時最心動的感受。因此,印象派的繪畫總是充滿一種游離現實的味道,他們的畫面顯得那么美,似真似幻,在德加的眼中,那些芭蕾女郎的平常生活就是最好的畫卷,她們蓬起的芭蕾舞裙,燈光或日光下有一點點蒼白的肌膚,在德加的筆下,都是那么動人。哪怕就是火車站里蒸汽列車噴出的滾滾濃煙,在莫奈的筆下也變得充滿夢幻感。更不用說那水中的仙子,有著細膩色彩變化的蓮了,愛好園藝的莫奈,最終被這種美輪美奐的植物俘虜,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描繪在不同光色、視角下蓮的倩影。而莫奈最后的絕響,是大型組畫《睡蓮》,聲勢磅礴,色彩如同大型交響曲,高潮時的齊奏,轟鳴、震撼著欣賞者的眼睛。
印象派作品大部分畫面筆觸小而碎,繪畫對象的色彩堆積混合的效果比較明顯,所以觀賞時需要有一定的距離才能感受到畫面的整體美感,太靠近反而只能看到是一堆粗糙斑駁的油彩。這種特殊的表面效果也是區別于浪漫派繪畫等派別的。但印象派這種沒有晦澀難懂的暗喻,無需太多歷史知識就能理解和感受,畫面輕松、色彩怡人,使得印象派在以后的歲月中,一直能贏得很多的欣賞者。
從美術史角度來看,印象派雖然還是屬于具象類型的繪畫,但是印象派繪畫的重點已經由對繪畫對象本體的描繪,逐漸轉移到對繪畫對象外在的光線變化的描繪上了。這一步看似輕松,實際上在意識上邁出創新的一大步,被束縛在繪制繪畫主體上的觀念開始動搖,現代藝術的大門已經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