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岸,唐立華 Liu An & Tang Lihua
(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家具與藝術設計學院,湖南長沙 410004)
鄉村家具和鄉村家具設計已不是新鮮話題了,甚至有人認為鄉村家具的開發已成為當今鄉村振興的短板。面對現實問題的時候,人們總有一個探究歷史的思維習慣。何況研究者們總在信奉:中國傳統鄉村家具定然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寶藏,將為當代鄉村家具的開發提供有益的借鑒[1]。只可惜,早在上世紀末,關于傳統意義上的中式鄉村家具,文化學者馬未都先生就明確指出:迄今為止,尚沒有人明確提出“中國鄉村家具”的概念[2],查閱往后的相關文獻后發現,此概念依然沒有被學者提出。在大多數人眼里,中國傳統鄉村家具還只是一個朦朧的概念,或者是一個時間維度很長、空間(地域)維度很寬、各種家具品類很雜的“集合”。這使得研究人員對中國傳統鄉村家具進行研究時往往不得要領。
就常規性敘事語境而言,說到“中國傳統鄉村家具”,自然應是指歷史上存在于中國廣袤鄉村大地的家具產品。很顯然,此描述包含著對家具的分類,且分類標準是家具存在的“地域性”屬性。如果按此思路展開研究,研究的工作量和難度勢必讓人望而生畏:一是工作量。研究表明:中國傳統家具譜系大致成形于唐、宋時期并固化在清朝后期,鄉村家具自然也是如此。在這一歷史時期,中國的城市發展還處于萌芽期,也就是說,此時的鄉村占據了中國絕大部分領地,鄉村家具無疑占據著家具的絕對主導地位。加之中國幅員遼闊,各地的家具又各有差異,涉及的樣本量必為海量。二是研究難度。首先是樣本獲取,家具大多為木質產品,年代久遠毀損不可避免,幸存的實物自然是少之又少,其次難以甄別樣本是鄉村家具還是城市家具、皇宮家具。由于家具是一種供人們日常生活使用的器具,從這一點上說,不管是城市中王公貴族還是鄉村黎民百姓使用的家具,它們在功能、形制上的區別相差無幾,難以截然分開。何況常見有鄉村家具與城市、皇宮家具出自同一人或同一批人之手的記載:當一個鄉村家具制作者的手藝受到眾多贊賞的時候,他往往會被聘請到城中皇宮、王族的家中或指定的工坊中制作家具。如此看來,在此項研究中,單純按家具存在環境的地域性特征來劃分家具品類不是明智之舉。

■圖1 明朝前期、后期以及民國時期的“蘇作”柜子

■圖2 “晉作”漆家具

■圖3 壯碩與豪氣的“廣作”

■圖4 北方羅漢床

■圖5 南方“架子床”

■圖6 拔步床

■圖7 幾款鄉村“椅子”
中國長期的封建制度造就了以文人和士大夫為中心的社會政治體制和機制[3],有關家具的史學研究也不例外。在傳統家具史學研究中,“鄉村家具”更多的是指普通民眾群體使用的家具類型,并用以區別于“宮廷貴族”等所謂上流階層人群所使用的“宮廷家具”“貴族家具”。這在《中外歷代家具風格》《中國家具發展史圖說》《明式家具研究》《中國古代家具文化》等權威研究著述中均有所體現。在上述研究成果中,可發現研究者對“鄉村家具”概念的定位均放在使用者而不是具體地理地域屬性上,這或許讓“中式鄉村家具”的后續研究更加艱難,于是便出現了“鄉村家具”的研究更多的是以研究者為中心的各抒己見的現象。這應該是至今為止尚未有關于“中式鄉村家具”概念的主要原因之一。
本文所提出的“中式鄉村家具”概念或許是解決上述尷尬狀況且方便后續應用性研究的路徑之一。提出此概念的關鍵想法是“抽象化思維”方式:即不去計較具體的一器一物,而是關注某種特定意義,在某一特定的歷史背景上,宏觀將“鄉村家具”抽象為一種藝術或文化現象,進而探尋其表征、特點和意義。
要定義“中式鄉村家具”,首先是要選擇有代表性的對象。中國傳統鄉村家具與家具同時存在,即有了家具的同時就有了鄉村家具。至于中國鄉村家具發展最有代表性的時期,由于中國早期傳統家具發展缺乏系統記載,很難為此給出依據。
這里,有關“美式鄉村家具”的研究為本研究提供了方法論的參考。家具史學研究中有關“美式鄉村家具”的記載,最早出現在對于“美國早期殖民式”家具的描述上:15世紀中葉,歐洲列強把擴展疆域和掠奪財富的重點放在了新發現的美洲大陸上。在此過程中,歐洲中世紀的各種新古典家具藝術風格都出現在殖民地中,如荷蘭人在哈德遜灣的殖民地上制造了典型的具有“荷蘭鄉村風格”的家具,這些產品比較荷蘭原產地的家具而言,其用材和制作檔次均有所下降,裝飾也更加簡略。法國、瑞典等國的家具制造商也如法炮制。后來有學者就把這些歐洲列強在美洲生產的、相比歐洲本土的家具更加粗簡、采用美洲當地原材料資源的所有家具抽象性地統稱為“美國殖民地風格”家具,又稱為“美式鄉村家具”[4]。
“美式鄉村家具”中概念的抽象,結合社會科學中對一些社會現象的抽象性歸納方法的原理,可以確立兩個關鍵點:一是研究對象史料的真實性,二是研究對象的代表性和重要性[5]。對應“美式鄉村家具”概念提出的美國殖民地時期的家具發展有非常詳細的史料記載,而且美國殖民地風格的家具在當時的美式家具中具有鮮明的代表性、在美國家具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剛好符合上述兩個基本點。
據此去選擇論證“中式鄉村家具”的對象樣本,自然會想到中國的“明式家具”。這一時期的史料記載已較完善,甚至還有少量的實物幸存,且明式家具在中國傳統家具發展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更是無需多說。就此時期的鄉村家具發展而言,在中國廣大的地域內,鄉村家具經歷了一個從早期萌發到唐宋時期的變化發展,已達到了一個相對成熟和穩定的狀態,地域特色基本穩定,品類基本齊全,形制已基本定型[6]。

■圖8 民間兒童用搖籃、立桶、洗臉架

■圖9 幾種常見的裝飾圖案
光有一個宏觀的時期性選擇沒有關于素材樣本的精細分析是不夠的。在中國傳統鄉村家具發展演變的歷史進程中,變異性最大的是地域特征。從眾多關于中國傳統家具的史學研究中,不難發現:中國傳統鄉村家具南北有別,內陸與沿海有別,經濟發達地區與偏遠地區有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蘇作”“晉作”“廣作”。
“蘇作”是中國南方地區鄉村家具的典型代表,同時也是中國經濟較富庶地區和手工藝技能較為先進和豐富地區的代表。所謂“蘇作”家具,是指以江蘇蘇州為中心的長江中下游地區所生產的家具[7]。當時,硬木家具已逐漸獲得廣大消費者的認可,但該地區的硬木資源相對較為稀缺,因而蘇作家具用材計劃必須精打細算,大物件盡量不用硬木,或者采用“包鑲手法”,即雜木為骨架,在可見部分外貼以硬木薄板。對于小尺寸硬木材料的使用也是慎之又慎、精心琢磨,不是精心用小料拼接,就是悉心做好接合計劃。既要做到節省硬木使用又需要產品美觀,自然這樣的制作費工費時。或許正是由于材料要素的“掣肘”,卻造就了“蘇作”的靈秀、注重細節裝飾(如雕刻、線刻、嵌木、嵌石)、考究裝飾圖案等藝術特點。蘇作鄉村家具是做工手法最為成熟的定型家具, 它影響著整個江南地區乃至后面傳入北方。蘇州人杰地靈,文人墨客輩出,因此蘇作家具的式樣, 往往較為成熟多具文人氣。從某種程度上說,明式家具可以說基本上就是蘇作家具。蘇作家具在較長一段時間都得到傳承,由明至清至民國,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尋出一條清晰的變化軌跡(圖1)。
與“蘇作”相對應,“晉作”是中國北方地區的典型代表。由于山西歷史上商賈輩出,富甲一方,導致家具生產的水平極高。有研究記載,北方鄉村家具以“晉作”為首,其做工之成熟可以與“蘇作”媲美[8]。相比南方地區鄉村家具的娟秀,“晉作”家具略顯粗狂和簡略,造型中的過渡處理和細節也顯得不拘一格,交代非常直接。“晉作”家具整體造型和工藝在晉南、晉北、晉中又各有差異,以河東地區最為講究,產品類型也最為豐富。另外,“晉作”家具中出現了較多的漆家具,漆家具中,不太去計較家具的基材是硬木還是柴木,轉而在家具表面的漆飾上下功夫,注重髹漆手法、漆飾圖案、色彩等,這可能與當地盛產品質優異的天然漆料有關(圖2)。
此后,東芝宣布將出售核時代,并于2017年12月宣布韓國電力公司(Kepco)為優先競標人。但在英國政府2018年6月宣布將采用“受監管的資產基礎”(RAB)的項目融資模式后,東芝宣布取消韓電的優先談判權,為其他競標者留出機會。
“廣作”是該歷史時間的一個特殊案例,并不是因為其品類也不是工藝,而在于它原材料的豐富以及由此所導致的與西方家具的堪比。至宋代后期和明代前期,我國對硬木家具的推崇已到了幾近極致的程度。廣州及周邊地區既是中國珍貴硬木木材的主產地之一,又是中國向東南亞地區開放硬木木材資源的主通道和門戶,獲取硬木資源的條件自然得天獨厚。因此,“廣作”選擇家具制作用材時的“豪氣”自然就多了幾分。這主要體現在家具形制的尺度上,與其它地域的家具相比,“廣作”家具的豪華氣派一目了然,甚至完全可以與當時西方家具的奢華相媲美,并一度成為我國與西方家具相抗衡炫耀的代表。“廣作”的這種壯碩與豪華雖然直至清代中期才得以完全展現,但在明代前期已初現端倪,且與中國其它地域的家具風格迥異[9](圖3)。
當然需要說明的是,雖然該時期以上述三者為典型代表,但該時期中國的鄉村家具已呈現百花齊放的態勢。如以寧波地區為代表的“甬作”、溫州地區為代表的“甌作”、福建及沿海地區的“閩作”、河北包括京津地區的“冀作”、山東地區的“魯作”、陜西地區的“陜作”、四川地區的“川作”等,也可謂是各領風騷[10]。

■圖10 體態夸張的鄉村“案”

■圖11 與“炕”相關的案
明確了抽象化的思維方式和方法,選擇了具體和較為明確的研究對象和樣本,借鑒世界家具史上相關研究案例,可以給出“中式鄉村家具”的概念:發生在中國廣大鄉村地域,共同促成中國明式家具風格形成和成熟的,具有充分反映鄉村本土生活方式和生活行為,合理利用本土材料等地域特征的家具統稱為“中國式鄉村家具”。
適應日常生活行為的功能:家具雖然有標識社會身份、地位和顯示財富的意義,但無論如何實用功能是放在第一位的,否則家具就將成為一個無用的擺設。證實中國鄉村家具以功能和實用為核心的案例舉不勝舉。這里以最常見的床榻、椅凳類家具和鄉村家具中最為獨樹一幟的“雜類”家具為例。姑且不說“塌”是“床”的基本原型的話題,單就論床在中國各地的呈現方式就足顯鄉村家具對日常生活功能的重視:寒冷氣候下方便座、臥行為轉換的北方“羅漢床”(圖4),防蚊蟲、抵風寒、強調私密的南方“架子床”(圖5),對私密隱蔽有更高要求的大戶人家所采用的“房中有室”格局的“拔步床”(圖6)無一不是源于日常生活場景。椅凳是最為常見的家具類型,鄉村家具中的椅凳并沒有束縛于王室官宦家具中對于椅凳的“清規戒律”,而是任由制作者自由發揮,以貼合具體的使用行為為基本原則,造就了豐富多彩的各式鄉村椅凳(圖7)。更多的所謂“雜類”家具如南方常見的兒童搖籃、立桶和方便洗漱的洗臉架等(圖8),更是生動形象,一件家具體現著一種生活行為。
就地取材的用材特征:對于選材來說,長期以來,逐漸形成了“資源多、實用、耐用、成本低”等原則,對照該原則,“就地取材”或許是最直接的路徑。這方面的案例很多。例如當硬木用材大行其道的時候,“蘇作”并未放棄對江南本土材料的青睞,“晉作”甚至仍近乎固執地使用當地的特產——核桃木。南方多地還有使用資源較為豐富的竹材、藤材、石材的記載。
嚴謹理性的結構與工藝特征:中國傳統家具以木質家具為主,在木器結構的長期演變和進化中(包括木建筑對木家具的影響),適應木器構件各種構成形式(接長、拼寬、交聯等)和受力方式(抗壓、抗拉、抗彎、抗扭、抗剪等)的榫卯結構漸成體系。這種榫卯結構即使用近代科學理論加以驗核,仍然具有高度的科學性和嚴謹性,這既反映了中國古代木工匠人的絕頂智慧,也充分肯定了歷代匠人在技藝的賡續和傳承中“身手相授”的中國式機制,使得榫卯結構及其加工技藝在全國范圍內得以普及和延續。因此,我們會發現:即使不同地域的家具,它們在結構形式上都有高度的相似性。除去木結構形式的統一性外,反映家具加工的關鍵加工工藝如原木剖分、木材的自然干燥與陳放、榫頭與榫眼的配合公差等也均遵循基本相同的原理,只不過是按照原料種類的不同區別對待。可以說,這種規范、嚴謹的“匠人精神”的體現是中國式鄉村家具的又一普遍共性。
“中式鄉村家具”作為一種具有風格意義的存在,其審美特征可以歸納為如下幾點:
崇尚自然美:對自然美的崇尚主要反映在三個方面:一是強調對家具材質自然美的體現,所有木家具都十分注重木材表面紋理和花紋的選擇和利用。二是崇尚純手工制作,當然這或許與當時的技術水平有很大的關聯。三是在家具裝飾和細節上對自然要素的運用。一般裝飾件的材質和裝飾用材都會選用天然材料,如石材、貝類,而金屬飾件較少用于鄉村家具中。裝飾紋樣一般選擇動物、植物、藤草、花卉類等自然紋樣(圖9)。
形態的舒展美:一般說來, 鄉村居住環境寬松, 居室面積大, 所以家具設計夸張十分必要。是因為家具是居室中直接裝飾手段, 又是最為實用者。譬如官帽椅。這類如宋官帽翅式搭腦的椅具, 由宋到明至清, 甚至至今仍在鄉村有著旺盛的生命力, 存世量極大就可以說明這一點。官帽椅除搭腦伸出,扶手亦伸出,設計夸張, 連此類椅的俗稱“四出頭”都飽含夸張之意。這種四出頭椅出現在鄉村的幾率較多。又譬如各式案,案與桌的區別在于腿的位置,四條腿緊抵四角的為桌,而腿在中間面向兩頭伸出者為案。案在鄉村的比例遠多于桌,案造型舒展,體態夸張,適應鄉村的居住環境(圖10)。與此相反,城市家具在設計上收斂很多,城市人口密集,居住面積相應減少,城市人會盡可能去利用空間,讓每一件家具都物盡其用,任何多余的枝丫造型都會被刪去,城市家具喜歡方正規矩,方角柜比圓角柜受歡迎,他們不能忍受兩圓角柜之間永遠不能拼攏的縫隙。
靈動美:靈動美一是指鄉村家具整體造型的靈動感,但這與同時期的城市家具相差不大,城市家具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鄉村家具是城市家具的原型和基礎,而我們可以推斷從鄉村家具到城市家具一般都會經過設計的升華。這里著重要強調的是工匠們在制作鄉村家具時的及時發揮。因為這種行為在城市家具制作過程中往往是有所限的。
融入民俗的文化美:“民俗”是指創造于民間的具有世代相習的傳承性的事象,它更多地是以各種生活文化形態來呈現和反映,而家具是與人們生活文化密切相關的器物,由此可以推斷,鄉村家具可能本身就是一種民俗,或者是其它民俗形式(如神話傳說)的承載體[12]。
與民俗有關的內容反映在家具品類、功能、造型形式、用材等多方面,更多是反映在家具的裝飾中。如北方鄉村常見的與炕相關或圍繞著炕而設計的臥具(圖11),南方專為新娘制作的起解不用走出新房的組合式床,與“冠”“官”諧音、諧意、諧形的大床和椅子頂子(頂部構件),專為所謂辟邪的桃木家具等等。至于與“共枝連理”“福祿壽喜”“麒麟送子”等相關的裝飾題材和圖案就更加舉不勝舉了。
不可否認,民俗有時候也表現出一些俚俗甚至是低俗,神話傳說、封建迷信等毫無科學道理的內容和形式,也時常會出現家具中,有人據此就武斷認為鄉村家具就是簡單、低俗家具的代名詞,殊不知其中所蘊含的豐富文化內涵。
這種與民俗有關的內容既是鄉村家具的外部特征,也是鄉村家具重要的審美內涵。
綜上所述,所謂中式鄉村家具,就是指發生在中國廣大鄉村地域,共同促成中國明式家具風格形成和成熟的,具有充分反映鄉村本土生活方式和生活行為,合理利用本土材料等地域特征的家具。
提出該概念的直接意義在于將對象具體和明確化。即為一些中國傳統家具事象貼上了一個明確的標簽。這方便于以后研究工作和相關表述。它更深刻的意義還在于引導對于家具史學研究的深入和細化,對于豐富多彩的中國傳統家具,不能僅停留在“明式家具”“清式家具”等泛意義的層面上,只有更深入地分析,才能發現和剖析更深層的奧秘,也才能對當今的傳承有深刻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