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藝術家朗頓·德珍和巴諾家中所養的袖犬 /張靜

熱振活佛與他的寵物 供圖/萍措卓瑪
如今我們能在老照片里確定具體時間的袖犬照片,是一張20世紀40年代第五世熱振活佛的肖像。照片中年輕英俊的活佛端坐在椅子上,花紋精致的錦緞服飾彰顯其不凡的身份,一只小袖犬舒適愜意地半躺在他的懷里,雙腳前還端坐著一只大袖犬,下垂的耳朵上標志性的羽狀飾毛令人矚目,看向遠方的目光充滿靈性。
除此之外,還能在一些僧侶身邊注意到袖犬的存在,在儀表尊貴莊嚴的主人身邊,它們或被緊緊摟在懷中,或躺在旁邊的藏毯上,皆能看出袖犬身份的特殊性。當時,袖犬是西藏舊社會貴族和活佛才能養的犬種,甚至可以陪同主人一起參加重要會議、儀式,它是身份與地位的體現,是權貴與財富的象征。因此,袖犬也稱宮廷犬。普通人養袖犬會被認為駕馭不了這個福分,足以彰顯袖犬高貴不俗的地位。

嬉戲 圖/張靜
袖犬,又稱為西藏獚犬、西藏獵犬(雖然沒打過獵)在藏語中的發音是“郭奇”,即鷹犬之意,簡單的兩個字表述了它在西藏民間充滿傳奇神秘特質的起源傳說。在前段時間流傳于微信朋友圈的一個短視頻里,褐黃色的衛藏山巖下,一只酷似老鷹的小生物步履蹣跚地在山腳艱難行走,面容酷似幼犬,民間很多人都相信這驗證了袖犬據說亙古不變的起源傳說——它是老鷹生下的幼崽。
在那些仍然流傳于市井街頭的傳說中,從西藏巍峨的懸崖峭壁上的老鷹巢穴里,可以偶爾聽到幼犬的啼哭聲,這是袖犬降生了。傳說曾有人在老鷹窩或鷹巢下方的山崖看到小狗的骨頭,老鷹生下鷹犬后伴隨著其他鷹崽陸續長大離巢,難以繼續喂養越來越大的鷹犬,很多鷹犬便在人跡罕至的懸崖上餓死了。有的傳說中說道,在鷹巢里殘存著狗和鷹的骨頭。
在遙遠的過去,有平民百姓探險者會翻山越嶺特意去高山峽谷尋找鷹犬,他們仔細在鷹巢下聽,聽到小狗稚嫩的嗚嗚哭聲,就是找到鷹犬的福音,人們會倍感幸運地按照習俗慣例,將這種近乎為奇珍異寶的瑞獸供奉給當地的活佛土司,以換取祝福和嘉獎。
鷹犬的中文名字——袖犬一詞也讓人浮想聯翩,名稱的緣起是認為這種犬種普遍體型嬌小玲瓏,主人可以將其置于袖口之中欣賞逗玩。在一些離奇的傳說里主人會在袖犬餓的時候,抬起袖子喂它一口唾沫,體型極小的狗甚至能以唾沫果腹。這樣的說法或許也有一定的事實基礎,在西藏,很多狗的主人在最初與陌生的寵物建立鏈接時,會給狗喂口唾沫從而讓其熟悉主人的氣息、拉近與主人的距離。但在老照片里,我們并沒有找到它可以小到被養在袖口的證據,一些民間的袖犬愛好者認為,這是一種同樣帶著神秘渲染的命名,因為袖犬對比當時西藏原生犬種的確體型相對嬌小,因此進行了夸大。
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袖犬是起源于中國西藏的古老品種,物種起源時間有公元七世紀和公元前1000年兩種說法,但都體現出犬種被認為歷史悠久的特征。在解剖結構上,袖犬和北京犬相似,又因為拉薩犬有時能誕下袖犬,因此一種起源學說認為袖犬是拉薩犬和北京犬的祖先。

畫家巴諾全家福 供圖/萍措卓瑪
有意思的是西藏作家李初初說:近來發現在唐史里記載有“拂林狗”,和傳說中的袖犬差不多,《舊唐書》說:“文泰獻狗雌雄各一,高六寸,長尺余,性甚慧,能曳馬銜燭,云本出拂林國。”文泰,唐早期時高昌國王;拂林國,當時的東羅馬及阿拉伯,今天的西亞。就是說,唐的一種嬌小玲瓏的狗,是由高昌王從西亞弄到的或由西亞人傳來的。這種狗后來楊貴妃有一只,一次玄宗與人下圍棋,眼看就要輸了,貴妃娘娘就放出了小狗兒搗亂,“(康國)猧子乃上局,局子亂,上大悅”。小狗兒攪局,玄宗體面結束棋局因此大喜。康國在當時的撒馬爾罕一帶。康國的猧子和拂林狗仿佛是一回事。有學者判定為馬耳他種。這種特小體型的狗與西藏的袖犬是不是一回事,有啥關系,不好說。”
袖犬氣質沉穩優雅、非常聰明、對主人親密、易于與孩子相處,是很好的家庭寵物和陪伴犬。與北京犬不同的是,袖犬有較長的腿和鼻子,因此少有呼吸和后背的問題。與拉薩犬不同的是,袖犬相對而言平易近人,性格溫和。
人們普遍相信袖犬的真實存在,袖犬毛色以黑、棕為主,純黑色的袖犬被認為品種最純正,有學者稱因其一直自然繁殖,純種優良,再加上出生率和成活率非常低,非常罕見稀少,數量在巔峰時期也才100多只。近現代時期,袖犬也從喜馬拉雅到了清朝宮廷、國外紳胄家中,作為禮尚往來時極其珍貴的禮品。
如今,西藏袖犬在國內外的知名度并不太高,只有資深的愛狗人士比較關注。想必是因為即使在它原生地西藏,大多數人都不曾在生活中見到這種犬,最多是聽聞一些撲朔迷離的傳說。袖犬在西藏主要分布在權力中心拉薩,拉薩袖犬圈里的人都彼此知曉,家里有袖犬的老人會用心囑咐后人照顧好他們非常珍惜的寵物。據不完全統計,如今在拉薩的血統較純正的袖犬數量僅有不到10只。屬于我國亟待拯救的本土犬種。

小狗“阿媽”的老照片繪制 繪制/萍措卓瑪

巴諾繪制的藏獒 供圖/萍措卓瑪
在西藏70后當代藝術家朗頓·德珍和巴諾夫妻家中,我有幸第一次看到袖犬,兩位藝術家的工作室也設在家中。這座院子寬敞、花草繁茂的三樓獨院藏在八廓街對面的朗頓巷深處,藝術家德珍出身于尊貴的朗頓家族,爺爺朗頓·貢嘎旺秋曾是舊西藏地方政府司倫,后歷任西藏自治區籌委會副主任、自治區人民委員會副主席。因此早在童年,她的日常生活里就有袖犬的存在,那是她小姨白瑪啦的愛犬,她印象中那只小袖犬可愛、對主人極其溫柔,在小型犬在西藏稀缺的年代,因為它體型嬌小,走路時要格外提防,小心不要踩到。
我的眼神在四處搜尋著院子里袖犬的痕跡,一大一小兩只袖犬搖著尾巴動作敏捷地從角落里跑了出來,聲音清脆地吠叫著,在看到主人對來客的親切后,隨即停止了叫聲,好奇地跟在身后。
兩只袖犬和我們一起進了屋,兩位老師家中有大量在藏區各地收集的地毯,在這個充滿藏式古典藝術氣息的空間里,兩只寵物容光煥發。特征明顯的四肢趾部飄逸的黑色羽狀長毛輕輕拂過厚重的彩色藏毯,盡顯華貴氣質。巴諾老師深度研究袖犬數年,對于袖犬的外貌特征有細致的認知。“袖犬的頭部較小,頭向上驕傲地昂著,與身軀的比例優雅適宜。它的嘴小,下頜略微凸出,臉部和腿前部的毛發都很平滑,身體上的被毛長度較長,尤以尾巴上和臀部的被毛為特殊,覆蓋在身體上的被毛略微平坦。耳朵較大且下垂,成年犬的耳朵上有很多飾毛呈羽狀,就像披了一層極富質感的黑色披肩。從側面看耳畔的長毛如同羽翼,恍然有鷹的感覺。”

德珍繪制的鷹犬 供圖/萍措卓瑪
這兩只袖犬都算是基因非常純正的犬,主人對寵物的命名非常生活化,大的一只叫“阿媽”,是家里以前養了15年的鷹犬的孩子,小的一只狗如其名,就叫“小狗”,身世非常奇特。“小狗”如今最大的愛好就是和家里叫“多管閑事的主”的黑黃相間的緬因貓玩耍打鬧,被主人拍下了它們親密無間的畫面發到網上,得到了很多網友對這段跨物種友誼倍覺可愛的點贊。“小狗”是兩只純種拉薩犬的孩子,它們生的五只小狗中三只是拉薩犬,但兩只黑色小狗卻是近乎一模一樣地體現出充分的袖犬特征。
巴諾老師認為這是返祖現象的一種體現,和人類的多毛癥和有尾返祖類似,指有的生物體偶然出現了祖先的某些性狀的遺傳現象,這在某種程度上論證了袖犬是拉薩犬的祖先的說法。小狗今年正好1歲,從出生20多天巴掌大小時就到了這里,被精心呵護撫養在三樓采光極好的溫暖畫室里3個月。德珍老師每天給它小心喂食牛奶和幼犬吃的狗糧,它從早到晚沉浸在濃厚的藝術氛圍中,踉踉蹌蹌地在滿地的畫作之間走來走去。袖犬對主人極其溫柔黏人,一次老師去內地出差一個月后回家時,還不會爬樓梯的幼犬就從窗戶里探出頭奶聲奶氣叫喚主人,呼喚主人來擁抱撫摩。
血統越純正的寵物適應力越低、生存挑戰越大,兩位老師之前養過8只袖犬,但很多會得一些離奇的病死亡,因此這兩只眼前活蹦亂跳的袖犬顯得越發珍貴。后來,兩只返祖的幼犬中的一只送給了巴諾老師的朋友,對方對這只來之不易的狗格外關愛,兩位袖犬主人經常給彼此分享小狗成長過程中的照片,偶爾也戲謔地對比誰的狗長得更好看。
在對身邊寵物的每日觀察下,德珍老師結合自己的感受畫了許多生動的寵物形象,布面畫、綜合材料的《祈禱犬》《阿普索》就是其中兩幅。
她的筆觸細膩,畫筆下的袖犬充滿靈氣,標志性的長毛如同祥云般彎曲成了吉祥的造型。而拉薩犬則是被地毯流蘇般的長毛遮蔽了身體,裹成了毛毯般溫暖的形象。
袖犬充滿傳奇色彩的起源故事,賦予了它高貴的地位,其背后也確實是物種數量極其稀缺下形成的價值提升。
如今,它從曾經的權貴圈子走入了民間生活,但因其稀少,仍被愛狗的藏族社會視若珍寶。可能不久后的一天,這個珍奇特殊的犬種會從現實生活中消失,成為一個徹底活在傳說里的神秘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