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關鍵詞]陸路邊疆;“金角銀邊”;“邊疆經濟帶”;空間建構
在經濟地理學領域,一般認為,陸路邊疆地區常常是落后欠發達地區,其經濟發展水平總體落后于沿海和內陸地區。顯然,“‘不平衡發展不單單是指資本主義的地理學”,而且具有普遍性。陸路邊疆作為一種空間區位,處于主權國家領土的邊緣地帶,它是以國家領土的邊界線為基準向外接壤周邊鄰國,同時以國家劃定的行政地理界限向內毗連國內其他行政區劃范圍的空間,并在地理空間上沿邊界走向呈現不規則分布。
眾所周知,“空間是一種在全世界都被使用的政治工具。”陸路邊疆地區的空間在國際關系、國家安全、國防建設、地緣政治、族緣政治等層面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當然,在與周邊國家關系良好、國家經濟社會發展平穩時期,從區域經濟發展的角度看,陸路邊疆地區的經濟發展完全可以通過國家進行整體宏觀規劃而加以更加科學的建構,使之成為可以利用的經濟工具。
中國的邊疆經濟學學科始建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1993年,袁慶壽、牛德林出版了第一本邊疆經濟學著作《中國邊疆經濟發展概略》;1998年牛德林等人提出了“周邊經濟”概念,認為沿邊省區作為一個整體可以形成“周邊經濟帶”。2009年,梁雙陸出版了專著《邊疆經濟學——國際區域經濟一體化與中國邊疆經濟發展》,從“邊界效應”出發論述了國際區域一體化進程中邊緣經濟增長中心的成長機制;2016年楊明洪提出了“邊疆經濟帶”的用詞(161~175),但并未給予概念化的適當解釋。從國外的研究看,在空間經濟學視野下,以邊界區域經濟學(Border Regional Economics)為主題和以跨境區域經濟合作(Cross-border RegionalEconomic Cooperation)、跨境區域經濟發展(Trans-border Regional Economic Development)為重點的研究成果較多。以上研究都為“邊疆經濟帶”空間理論和實踐的探索打下了良好基礎。
本文將從中國所處的宏觀地理方位著眼,聚焦中國陸路邊界一線,以及與邊界一并形成的邊疆地理帶,借助中國圍棋“金角銀邊”的空間理論觀點,從戰略高度看待和分析“邊疆經濟帶”建構之所以可能的現實基礎。中國圍棋理論認為,在邊緣的“角”和“邊”地帶最容易建構穩固的“地盤”,并借此“地盤”可以進一步鞏固和延伸更多更大的利益。筆者將其演而化之,認為在國家領土的“邊角”地帶同樣存在著建構“金角銀邊”的有利條件,這不僅適用于國家政治、軍事層面,同樣也適用于經濟社會發展層面。筆者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邊疆經濟帶”進行概念化,并提出構建“邊疆經濟帶”的基本思路。
一、中國的陸路邊疆與邊疆地帶
(一)中國的陸路邊疆
邊疆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盈虧不定的地域概念,但是近現代以來,隨著民族國家的建構逐步形成了精確的國家邊界,而國家邊界的確定使得過去模糊的邊疆地帶成為明確的地理空間區域,并且在當事國的嚴格守衛之下以及相關國際法和聯合國憲章的約束下,具有了很強的穩定性。
本文的論述將以當代中國現實陸路邊疆的地理空間為依據展開,并不涉及“海洋邊疆”,因為筆者對于“海洋邊疆特別是沿著海岸線,常常成為一國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帶”的觀點并不完全贊同。“海洋邊疆”是否是“沿著海岸線”延伸,是否“常常成為一國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帶”都值得進一步商榷。因為海疆的界限一般都在海上,而不是沿海地區,從嚴格意義上說,沿海地區并不一定是邊疆,尤其是在具有眾多島嶼的國家,真正的海上邊界往往距離大陸海岸較遠,“海洋邊疆”應當是一個水域的概念。中國的陸路邊疆傳統上主要指緊鄰邊界的寬窄不一的地理緩沖地區,其物理空間的外沿是接壤的周邊鄰國,其內沿是與邊疆各省區毗連的內地省份。因此,陸路邊疆地區是處于內地省份和周邊國家之間的地理空間,這在前人的研究中都是按照邊疆省區行政區劃的地理范圍展開論述的。
根據以上論述,中國的陸路邊疆省區包括遼寧、吉林、黑龍江、內蒙古、甘肅、新疆、西藏、云南和廣西,而這些省區的地理行政區劃相互按固有序列連接起來就是所謂的陸路邊疆地區。這一傳統的邊疆地帶,有點類似于古代中國“中心.邊緣”結構的“中間圈”,是“半生半熟”的地帶,是“介于文野之間”的地帶。由于邊疆各省區行政區劃的地理范圍寬窄不一,各邊疆省區相互連接而成的陸路邊疆地帶便呈現出極不規則的沒有統一幾何空間邏輯的分布狀況,在地圖上的視覺效果缺乏相對一致的空間結構。
當下的中國一般把陸路沿邊省區、地州、縣市、鄉鎮等分別稱之為邊疆省區、邊疆地州、邊境縣市、邊境鄉鎮等等。從這個角度看,邊疆地區的行政地理區劃是可以隨著行政區劃級別的降低而逐漸縮減的,但習慣上人們一般還是將“邊疆”的地域認識停留在省、州級別的行政地域,而將邊境縣市的行政區劃地理范圍稱之為“邊境地區”。雖然是“疆”與“境”的一字之差,但其所包含的行政區劃地理范圍已經大大縮小。
無論是“邊疆”范圍還是“邊境”范圍,筆者所指的“陸路邊疆”,務必是超越過去以邊疆省區行政區劃為地理界限的傳統思維,并能夠在科學和統一的空間規劃邏輯下,界定出寬窄適當的較為統一的邊界沿線地區,作為國家層面現代性邊疆地理空間統一規劃的表達。
(二)中國的陸路邊疆地帶
邊界是國家治權的末端界限,而陸路邊疆是以精確的陸路邊界線為起點向內地延展的一個特定空間范圍的行政區劃。傳統的邊疆行政區劃范圍是國家歷史、地理、政治、軍事、文化、經濟等等多種因素綜合積淀的結果,因此,邊疆地帶沿著國家邊界線走向形成的是一圈極不規則的相互連接的“塊”狀區域。這種由“塊”狀地理拼接而成的邊疆空間是被近現代民族國家建構而形塑的,其政治、社會和文化意涵與國家發展歷程密切關聯,是珍貴的國家歷史文化遺產,其中包含著豐富的國家社會歷史和實踐。因此,邊疆地帶不僅是自然地理空間的劃分,更是以人文地理為主劃分的地區。而人文地理對于我們建構以經濟發展為主要目的的“邊疆經濟帶”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筆者認為,當下我國“邊疆經濟帶”的構建并不需要改變原有的地方行政區劃,只是重新對陸路“邊疆地帶”進行經濟空間的再組織再生產再定義,例如將邊界線作為基準線向內延伸20公里、60公里或者更為寬廣的范圍作為全新的統一的“邊疆地帶”,那么中國的陸路“邊疆地帶”就有了全新的空間范圍和建構可能,對于中國整個邊疆地區的發展具有重大戰略意義。
根據以上從經濟空間對陸路“邊疆地帶”的構想,中國的陸路“邊疆地帶”北起遼寧省的鴨綠江口,逆時針蜿蜒蛇行先后經過遼寧、吉林、黑龍江、內蒙古、甘肅、新疆、西藏、云南和廣西等9省區,最后止于廣西壯族自治區的北侖河口,在國家地圖上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寬幅C字型地帶,這就是本文思考的“邊疆經濟帶”的整體空間地理范圍。這個巨大的“C”字型從過去的邊界一“線”轉變為邊疆一“帶”,護佑著中國的中心地帶,其東向的“C”字敞口是中國東部和東南沿海地區,以及廣闊的中國領海和島嶼地區。
二、邊疆中心視角下的“金角銀邊”與“邊疆經濟帶”
(一)邊疆中心視角下的“金角銀邊”
邊疆中心視角是一種將邊疆地帶看作中心區域觀察的方法,即重點以整個國家的邊疆地帶為觀察中心,“是一種宏觀的物理空間俯瞰的角度,更是一種宏觀的社會空間的觀察角度。它的特點,就是把一國的邊疆看作‘中心,或者把兩國或多國的邊緣整體性看作‘中心。”中國圍棋文化中的“金角銀邊”,主要是說明邊角區位更容易在對弈競爭中獲得利益。若以“邊疆中心視角”觀察,“金角銀邊”即對應于邊界沿線地帶,是“邊疆經濟帶”形成和發展的地理空間基礎,具有深刻的空間意涵和建構可能。
在區域經濟學領域,陸地邊疆總是被看作一個低經濟密度的地帶,客觀事實也大致如此。由于邊疆地帶是一個國家相對邊緣的地區,遠離國內市場,其外沿與鄰國接壤,除了有限的邊界口岸城市之外,絕大多數邊界一線都是國內生產產品銷售市場的末端。同時,由于國界線的分割,形成國內外兩個市場,而國內外市場的流通需要具備良好的國際關系等一系列條件。在改革開放之前,邊疆地區在國家戰略層面是處于“反修防修”和“備戰”的前沿地區,是處于頂層設計中的經濟后發展地區。因此,雖然邊境一線的許多城鎮直接面對鄰國,似乎具有對外經濟貿易的優勢,但由于國際關系等因素造成的邊界的屏蔽效應使得跨國貿易幾乎中斷,從而導致邊疆地區的經濟密度遠遠小于非邊疆地區也是必然。
改革開放之后,隨著邊界的開放,跨國流通的便捷,邊疆的優勢逐漸顯現出來。此時的邊境地區,由于跨國流通壁壘的解除,迅速聚攏了國內外雙向交流的大量各類物資,邊界從過去的障礙變成了當下的紐帶和橋梁,成為了人流、物流、信息流、資金流的富集地帶。“邊界效應”的正向功能不斷得到強化,邊界一線的部分基礎設施迅速得到改善,加之不斷擴大開放的內外環境,都為“金角銀邊”的逐步形成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從當代中國的全域版圖看,邊疆中心視角下的“金角銀邊”顯然不是單純地理形態學意義上的概念,而是國家政治邊界行政區劃以及邊疆經濟地理意義上的概念。一般而言,“金角”是指至少三國及以上國家地理交界地區,正如學術界經常使用的“金三角”概念一樣,例如中朝俄三國交界地帶、中蒙俄三國交界地帶、中蒙俄哈四國相鄰地帶、中哈吉三國交界地帶、中吉塔三國交界地帶、中塔阿巴四國相鄰地帶、中巴印三國交界地帶、中尼印三國交界地帶、中尼印不四國相鄰地帶、中不印三國交界地帶、中印緬三國交界地帶、中緬老三國交界地帶、中老越三國交界地帶等等,都是具有“金角”特征和潛力的邊疆地帶,至于這些地帶是否能夠形成繁榮的經濟區域,需要綜合各方面因素而定。“銀邊”是指兩個鄰國之間的陸路邊界沿線地區,雖然總體上看,不是整個邊界沿線都是“銀邊”,但在國家關系良好的前提下,一些人口相對密集,自然條件相對較好,地方資源相對豐富,交通便利的地區,例如中越、中老、中緬邊界一線的整體或部分,特別是廣西與越南北部的整個邊界沿線以及云南與緬甸北部的部分邊界沿線就是很好的“銀邊”地帶。從長遠看,整個中國的陸路沿邊地帶都可能形成潛在的“銀邊”地帶。
(二)邊疆中心視角下的邊疆經濟帶
自20世紀90年代中國實施沿邊開放戰略以來,經過30多年的建設,邊疆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有了長足的進步,但與內地相比仍然落后,邊疆地區的外向型經濟發展仍嚴重滯后。例如,邊界沿線主要依托口岸建設形成的“點狀”城市帶動作用十分有限,仍然處于松散的不均衡的“珍珠鏈”結構,距離“金角銀邊”的構想相去甚遠。
改革開放之前,邊境地帶的經濟發展長期滯后,人口基數小,人員流動差,貿易通關少,甚至不存在所謂現代意義上的工業化產品富集的市場。最初沿著陸路邊界線只分布著歷史上形成的少數傳統口岸城鎮,例如丹東、滿洲里、瑞麗、憑祥等。改革開放之后,市場效應吸引了大量的資源、技術、資金以及大批的內地人口進入邊疆地帶。由此,中國陸路邊疆逐漸形成了較為活躍的經濟環境,跨國貿易帶動的人流、物流、信息流、資金流等不斷加大,同時也催生了一些以口岸經濟為特征的城市經濟增長極,使得邊疆地區的富集資源以及內外流通優勢發揮出積極作用。以西南邊疆的廣西和云南為例,這里人口密度相對其他邊境地區較大,與東盟經濟一體化程度高,人流、物流、資金流通關便捷,相互之間農產品零關稅等,使得本區域整個陸路邊界沿線呈現出活躍的經濟發展態勢。從交通方面看,廣西建設的東興至那坡的725公里的S325省道“沿邊公路”,將廣西境內的中越沿邊地帶整體聯通起來,為建構“銀邊”條塊狀邊疆經濟帶奠定了交通基礎;云南也在積極改建擴建沿邊公路,設計了邊境旅游整體規劃,開發了眾多邊境旅游和跨國旅游線路,使部分邊界地區呈現出帶狀經濟發展特征。相對而言,東北、西北邊疆地區受制于自然地理氣候、國際環境和人口條件等因素,其“銀邊”建設相對滯后,主要表現為零星的依托口岸的“點”的活躍,例如遼寧、吉林、黑龍江、內蒙古、甘肅、新疆等省區主要以邊境口岸城鎮的“點”式開發為主。整體而言,從金角的角度看,目前只在中朝俄三國交界地帶的琿春、中俄蒙三國交界地帶的滿洲里等地方初步形成了“金角”基礎。
邊疆經濟是一個區域經濟與國際經濟相結合的概念。如何優化各種跨國經濟要素,如何將“邊疆地帶”轉換為“邊疆經濟帶”甚至跨國經濟帶,不僅具有從政治概念轉換為經濟概念的意味,也是從地緣政治思維轉換為地緣經濟思維的問題。在“邊疆中心”視角下,對于“邊疆經濟帶”的建設,我們不僅要考慮中國的現狀,也要考慮周邊國家的情況,因為這是一個跨國雙向流通的空間地帶。早期自然形成的各種邊界通道屬于地方性知識造就的社會網絡,連接著國界兩側的人流和物流,使得國內國外緊密關聯。目前,各種資源、技術、資金、信息向邊界匯聚的目的仍是為了互通有無,并獲取更大更多的經濟利益。因此,改善與周邊國家關系,積極開展雙邊互惠互利的經貿往來,對中國和周邊國家都非常重要。雖然我們國內的“邊疆經濟帶”建設將自然影響和帶動周邊鄰國的建設,但有效的國家間合作將是更加有力的途徑。目前,中國與周邊國家共同參與的“大湄公河次區域經濟合作”“大圖們江流域合作”等一系列合作協議,都對邊疆經濟帶的形成發揮著積極的作用。
民族國家建構以來,國家權力和象征資本越來越多地發揮主導作用,但主要還是局限在一國之內,因此“邊疆經濟帶”建構在重視其國際經濟特點的同時,還要立足自我,積極建構國內沿邊經濟空間帶。過去與邊界線十字交叉自然形成的邊界通道,現在越來越受到國家邊界的結構性因素制約,尤其可能受到外部鄰國邊界的制約,而與邊界線平行的一國內部的人流、物流、信息流、資金流網絡建構便不再有類似“邊界”的剛性制約,這種沿邊而行的國家內部的網絡建構,將使得邊境地帶過去分割式的不連貫的經濟相對活躍地區,逐步整體連接起來,“邊疆經濟帶”的新的經濟空間位置便逐漸形成了整體的貫通。
概括而言,“邊疆經濟帶”就是以中國陸路邊疆地帶的地理范圍為基礎的邊界地帶,其間有眾多的口岸、通道和城鎮形成點狀的人口密集區,將這些“點”與“面”結合成一個整體性的經濟空間和社會結構就是本文所指的“邊疆經濟帶”。顯然,只要我們不斷加強陸路邊界沿線互聯互通的海關、通道、邊境城鎮的建設力度,有計劃、有步驟地將早期歷史上形成的沿邊“珍珠鏈”與當下建構的“金角銀邊”橫向聯通,就能構筑起中國“邊疆經濟帶”這個巨大的場域。“邊疆經濟帶”是邊疆地帶“點”與“面”的有機結合,是國家邊疆歷史與現實的融合,是國家、地方、邊民多元主體參與下的結構與行動的互構,是民族國家建構和鞏固的必然要求。“邊疆經濟帶”的整體構想和聯通,有利于克服邊疆各省區之間結構性因素的制約,有利于國家宏觀統籌和規劃,對于中國整個邊疆地區的全面發展意義深遠。
三、“中心.外圍”互構與邊疆經濟帶的建構
“中心-外圍”結構是空間經濟理論的分析起點,即假定區域之間的經濟發展處于“中心-外圍”結構狀態。這里的“中心”代表經濟發達地區,“外圍”代表經濟不發達地區,就中國國情而言,“中心”可以泛指東部沿海發達地區,以及中部省區,而“外圍”主要指邊疆欠發達地區。如果從國家權力視角看,“中心”可以指中央政府,而“外圍”就是地方政府,國家主導地方,地方受制于國家,但國家也會受到地方的影響。因此,“邊疆經濟帶”的建構,是一個自上而下的國家權力實踐,也是一個自下而上的地方利益訴求。“邊疆經濟帶”的建構,既需要邊疆地方政府的積極努力,更需要中央頂層的整體規劃和推動。
(一)“邊界效應”與邊疆經濟
自從近現代國家邊界出現,“邊界效應”便隨之產生。有學者認為,邊界具有隔離、接觸和滲透三項功能,各種功能的體現是由兩國之間的具體關系決定的。國家關系不睦,邊界的隔離、防御功能突出;國家關系友好,邊界的接觸、滲透功能彰顯,這是一般的規律。由于邊界特殊的功能,必然對邊界兩側的國家社會產生影響,這種影響就是所謂的“邊界效應”。
從中國市場現狀和已有的邊界效應研究文獻看,由于邊疆地區遠離國內經濟活動的中心,造成邊疆與內地在經濟發展水平上呈現出較大的差距,使得邊疆經濟發展水平和經濟活動密度都普遍低于內地。因此,如何發揮“邊界效應”的正向功能,是構建“邊疆經濟帶”時需要重點思考的問題,也是經濟地理學、區域經濟學學者們需要認真研究的問題。當然,相對于經濟學家而言,人類學家更加關注邊界一線的邊民,即人的因素。邊民作為邊疆地帶人口數量最多的群體,他們在參與“邊疆經濟帶”建設中是最重要的力量。雖然國家邊界劃分了不同國家的主權界限,導致邊界兩側差異性政治社會的存在,但是,政治的區分并不意味著要完全隔斷兩國人民之間經濟的、文化的日常生活交往,況且傳統的邊民雙向交往從來也沒有被國家邊界真正阻斷過。
目前的大多數國際邊界都屬于半封閉式邊界,邊界的屏蔽功能和中介功能同時存在,人流、物流可以有選擇地出入邊界。開放型邊界以中介功能為主導,人流、物流和信息流基本可以自由流動。“這時的國際邊界的功能基本等同于省界的功能,僅僅表現為行政邊界。”世界上許多國家在開放邊界的制度設計中,已經積累了許多成功的經驗,例如歐洲的申根協定區域內部基本上完全開放彼此的國家邊界,亞洲的東盟國家之間也有內部較為開放的流通機制,其目的主要都是為了促進內部成員國彼此的經濟發展。
顯然,“邊疆經濟帶”的建構主要在于發揮“邊界效應”面向“人”的正向開放和聯通功能。“民族國家通過建構領土世界,用邊界阻斷外部的世界;而人的社會,又通過流動交流的方式,將民族國家之間的‘斷聯通起來。”只要我們將“人”的正向功能發揮最大化,就能夠基本實現邊界的融通,使得正常的人流、物流、信息流、資金流雙向自由流動,使得邊疆地帶的邊疆經濟呈現出良好的發展趨勢。而要實現這一目標,首先在于實現邊界一線的邊民群體能夠在國家邊界兩側雙向有序自由流動。因為只有本土的邊民群體是固著在邊疆土地上的主要人口,是真正聯通雙邊社會和繁榮在地社會的基礎力量。
(二)地方實踐與邊境地區發展
邊疆經濟帶建設依托于邊疆地區的地方社會,因此,地方的實踐對于邊疆經濟帶的形成和發展至關重要。“如果把中國的邊疆省份視為一個區域,稱為邊疆區,把邊境省份以外的其他省份視為一個區域,視為內地區,則兩大區域之間的發展差距是顯著的,具有典型的‘中心-外圍結構特點。”國家要想徹底地、整體地改變這種結構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局部地改善這種結構卻是可能的。這首先需要地方政府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動性,充分利用好“邊界效應”的正向功能,勇于實踐,先行先試。
空間經濟理論的“中心-外圍”結構,類似于國際政治理論的“中心一邊緣”結構,特別是“中心一半邊緣.邊緣”的三重結構更加具有解釋力。雖然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MauriceWallerstein)的世界體系理論是將世界看作一個整體,來揭示“中心一半邊緣一邊緣”結構的發展變遷和運作機制,但是,假如我們把中國東部沿海省份看作經濟發達的“中心”地帶,中部省份看作經濟較發達的“半邊緣”地區,那么邊疆省份就是經濟欠發達的“邊緣”地帶。顯然,邊緣地方作為國家整體的邊緣組織部分,代表的只能是局部,其權限和能力是有限的。從國家權力的角度看,“中心”高于“邊緣”,“邊緣”受制于“中心”,“中心”具有絕對的權威,且把握主導方向。但是同時,地方邊緣對于中心也具有能動的作用。
從整個邊疆地區看,每一個邊疆省份都是局部的、地方的、區域的,而且彼此之間經常是斷裂的、本位的。“中心-外圍”結構雖然制約著地方政府的一些主動作為,但絕不意味著地方就無所作為。地方政府作為邊緣地區的執政者,對于邊疆地區最為了解,也有地方發展的訴求,是地方社會“米提斯”的掌握者和直接行動者。直面邊疆地區區域經濟活動空間分布特點,以及邊疆與內地在經濟發展上出現的差異,探討邊疆地區經濟發展的優勢和后來居上的可能性,一直是地方政府孜孜追求的目標。顯然,地方政府作為地方知識掌握者與實踐的一方,在與國家管理制度的互動關系中具有較大的能動性。目前中國與越南、老撾、緬甸、尼泊爾、朝鮮、蒙古國之間實施邊民證制度,云南瑞麗實施“胞波卡”制度,這些制度都體現出國家與地方良性互動中地方政策的能動性。在受制約中創造一個新的制約制度,這也許是地方政府應務必清醒認識到的問題。雖然現實的結構性問題是長期形成的,改變需要假以時日,但地方政府必須在邊境場域努力發揮主觀能動性,在結構與行動之間努力將“場域的界限位于場域效果停止作用的地方”充分發揮出來,在國家與地方的互動中,創造性地實現結構的再生產。因為地方政府清楚地知道,“即使是在民族一國家中,也存在各種跨越社會邊界的社會形式。”而跨越邊界的“人”的雙向流動卻是保障邊疆地帶經濟發展的前提。解決相關國家間邊民流動的融通問題,以及其他各種經濟要素的跨國開放性流動問題,既能體現出中國的開放政策和人文關懷,也能有效促進雙邊經濟社會發展和實現邊民民心相通。
(三)國家規劃與邊疆經濟帶的建構
在“中心-外圍”結構下,國家中心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操縱整個社會的雄心只能由民族國家的項目完成。”因此,作為國家權力的中心,“國家一方面產生并鞏固集權,把社會活動的許多方面‘吸收進自己的范圍,同時也促進了其他一些紐帶和相互關聯的發展。”眾所周知,現代資本主義促成了民族一國家這種新型權力容器,同時也受到這種權力容器的作用。隨著高度完善的管理秩序的鞏固,國家管理秩序嚴格界定了它運作的領土疆界。
自從地圖產生之后,具體的山川河流、地形地貌被高度抽象化于平面的紙張之上。人們觀察地圖成為許多社會實踐行動的前提。而“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根本不值得一看,因為它缺少人類常駐的國度”。顯然,今天的世界,人們已經無法接受一個沒有國家的世界地圖,因為國家已經成為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依賴的實體,而且任何社會的整體發展都有賴于國家的宏觀設計。“現代國家進一步希望要掌握國家的物質和人力資源,并使之有更高的生產力。要達到這種效果需要國家機器很了解社會。”因為國家認為,“一個不清晰的社會阻礙國家的有效干預”。國家作為一個龐大的政治建筑,中央政權從不會停止創建它的斗爭。國家將通過簡單化科學化的規劃來發展和管控國家社會,而“國家的簡單化,包括制作地圖、人口普查、地籍冊和標準度量單位,都代表了國家掌握大型復雜現實的技術”。對于類似中國整個邊疆地帶的規劃和“邊疆經濟帶”的建構,也唯有國家才能擔得起如此龐大復雜的工程。雖然斯科特在“國家的視角”下收集了一些所謂失敗的“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但他也不否認,“人類為了自身的利益和安全,最終必然要馴服自然的信念可能是極端現代主義的基礎,但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許多大型冒險事業已經取得成功。”這些成功的大型冒險事業,應該包括國家主導下的許許多多的經濟社會發展項目。
約翰·弗里德曼(John Friedmann)的核心——邊緣理論,聚焦城市地區,重在解釋一個區域如何由互不關聯、孤立發展,變成彼此聯系、發展不平衡,再由不平衡發展轉變為平衡發展的路徑和規律。這樣的思路,對于中國“邊疆經濟帶”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類推意義,因為只有將互不關聯變為相互聯通,整個邊疆經濟帶才能連接為一個整體,才能逐步實現平衡發展,而能夠擔當起如此宏觀的空間發展戰略規劃者非國家莫屬。從當下中國整體交通網絡發展情況看,國家早已在“邊疆經濟帶”的宏觀發展藍圖上打下了基礎。例如,中國邊疆地區已經形成了部分公路和鐵路交通的基本架構,一方面根據“一帶一路”倡議,打通了與周邊國家互聯互通的外向型交通節點,也就是本文所說的邊境一線各口岸、通道和城鎮的外向交通線;同時,與邊界線基本平行的公路、鐵路網建設正在不斷完善。例如,廣西的“沿邊公路”S325與G219國道聯通后,從新疆經西藏、云南到廣西的整個邊疆沿邊公路已經基本貫通。同時,“南昆鐵路”“南疆鐵路~拉林鐵路”等等都是國家在邊疆地區大致沿邊界走向規劃建設的鐵路大動脈,并且為進一步規劃建設類似延吉至琿春的真正意義上的沿邊鐵路打下了堅實基礎。由此可見,將幅員廣闊的國土自然空間改造成有序的科學空間,似乎是當代每一個主權國家都在積極行動的實踐。隨著中國綜合國力不斷增強,以及鄉村振興發展的需要,中國“邊疆經濟帶”的進一步建構勢在必行。
四、結語
“空間的表現始終服務于某種戰略。它既是抽象的也是具體的,既是思想的也是欲望的,也就是被規劃的。”“金角銀邊”與中國“邊疆經濟帶”發展戰略的提出,既是“邊疆中心視角”在空間上的橫向延展,也是一種宏觀的涉及邊疆社會空間再生產的經濟發展戰略思考。而這一戰略的建構,需要國家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進行整體宏觀規劃和設計,更需要地方積極能動的實踐,只有國家與地方即“中心”與“外圍”實現良好的“相互性”動態互構,“邊疆經濟帶”的建設才能夠以一種科學的、有序的、互惠互利的實踐邏輯得以建構。這既有利于中國邊疆地區整體經濟社會發展,也有利于周邊國家和地區,也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題中應有之義。如果說“一帶一路”倡議的“互聯互通”是一種“國際主義”的空間生產,那么中國“邊疆經濟帶”的構想,主要是一種“國家主義”的空間建構,不僅會影響和帶動周邊國家邊疆地區的經濟發展,而且能夠為構建中國與周邊國家命運共同體發揮積極作用。
“邊疆經濟帶”空間的構想并不是基于對科學和技術進步的強烈信念而提出的,恰恰相反,筆者認為,在尊重歷史疆域遺產,重視地方社會文化,保障邊疆人民安居樂業的前提下,借助技術和科學手段找出邊境地帶的“金角銀邊”,將“金角”作為邊疆中心新的城市增長極,將“銀邊”作為邊疆中心新的經濟增長帶,積極加以規劃和建設是國家義不容辭的責任。中國在過去70多年的社會主義事業建設中,通過十四個“五年計劃”“西部大開發”“興邊富民”等國家工程,使得邊疆地帶取得了巨大的發展成就,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因此,當面對整個中國陸路“邊疆經濟帶”空間發展新戰略時,國家將具有更加理性的能動的尊重地方知識的宏觀設計能力,并能使之更加符合經濟發展的邏輯和邊疆各族人民對美好生活向往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