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薰一蕕”釋義與“一……一……”的義項歸置

張經緯 黃理兵

摘 ?要：對比典籍和詞典中的解釋，可知“一薰一蕕”具有兩種釋義，一種是強調“區別義”，一種則含有“混同義”。通過語料分析發現，“一薰一蕕”應含有“混同義”而不是強調“區別義”。進一步分析“一……一……”的其他義項用例，發現其義項構成的特點是：相對于“相反、對比”等強理據性義項，弱理據性義項是“一……一……”的常態。并對《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一……一……”義項的歸置提出建議：應根據用例釋義歸置義項;可以適當舍去理據性強、用例少或基本沒有用例的義項，以凸顯“一……一……”作為半凝固格式的特殊語用價值。

關鍵詞：“一薰一蕕”;釋義;義項;理據性

一、一薰一蕕：混同義？還是區別義？

“一薰一蕕”出自《左傳·僖公四年》關于晉國驪姬之亂的記載：“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且其繇曰：“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必不可！弗聽，立之。生奚齊，其娣生卓子。”[1]（P334）晉代杜預注：“薰，香草;蕕，臭草。十年有臭，言善易消，惡難除。”唐代孔穎達正義：“言公若專心愛之，公心必將改變，變乃除公之美。公先有美，此人將除去之。薰是香草，蕕是臭草，一薰一蕕，言分數正等，使之相和，雖積十年，尚猶有臭氣。香氣盡而臭氣存，言善惡聚而多少敵，善不能止惡，而惡能消善。”[1]（P335）楊伯峻注則從語義及音韻學角度考證了“十年有臭”的“臭”是指惡氣而非氣味總稱[2]（P296）。這三家注解都把“臭”解釋成臭氣，而不是氣味，所以《左傳》原文中，“一薰一蕕”本身表示并列（使之相合），但最終的結果（十年尚猶有臭）卻是“蕕”占了上風。

《中華成語大詞典》與上述注家的解釋方向基本一致。在該詞典中，“一薰一蕕”為單獨的成語詞條，無后半句“十年尚猶有臭”。其釋義是：“薰：香草，又稱佩蘭，比喻美的。蕕：臭草，比喻惡的。香草同臭草混在一起，只聞其臭不聞其香。比喻惡常常將善掩蓋住。”[3]（P1733）

由此可見，“一薰一蕕”無論與“十年尚猶有臭”連用與否，其釋義都大致相同，我們標記為“解釋1”，歸結起來主要有三點：第一，薰和蕕混在一起，比喻善惡混在一起;第二，混在一起后，經歷了一段時間;第三，混在一起的結果是只能聞到臭而聞不到香，只剩下壞的惡的，好的善的則被消除了。可見，“一薰一蕕”內隱了一個動態的過程。

《現代漢語詞典》對“一薰一蕕”的解釋是：“比喻好的和壞的有區別。”[4]（P1540）我們標記為“解釋2”，該解釋出現在“一……一……”的格式義項里：

一……一……：……。

②分別用在不同類的名詞前面。

a）用相對的名詞標明前后事物的對比：一薰一蕕（比喻好的和壞的有區別）。

這里的“好、壞”相當于“善、惡”，“好、壞”分野清晰，這個解釋是靜止概念的對比，并無動態體現：既體現不出好和壞是否放在一起，更體現不出放在一起的歷時與結果——最后是誰占了上風。這與前面的解釋有些許出入。

那么，究竟應該采用哪種釋義呢？通過檢索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和查閱其他文獻，我們共找到25條語料，它們均為古代漢語語料。具體統計如表1所示：

對原文的注解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薰”“蕕”（即香草、臭草）的考釋;二是是對“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的解釋，它們均不是實際用例。在“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的引用語例中，唐代有1例，宋代有10例，清代有1例。在“一薰一蕕”的單獨用例中，唐代有3例，清代有2例。在這些實際用例中，由于前者是與“十年尚猶有臭”連用，其釋義自然跟“解釋1”是一致的。因此，我們重點考察的是后者，即“一薰一蕕”單獨入句是否仍與“解釋1”一致？我們先看這5個用例：

（1）夫至清者渭，至濁者涇。惟清也，鑒物之道著;惟濁也，含垢之義形。共導金氣，咸通井星。混殊流之昭晰，成一帶之瀠渟。初以縱亂橫，似爭長而難雜;終以潔受污，何極睽而乃合。禹功之所兩存，漢苑斯焉博納。乍異其色，覺游鱗之隱見;必同乎聲，帶長風之蕭颯。象昭回之可求，歌鄭白之有由。飲馬投錢，足以發明廉士;決渠降雨，足以殷富神州。既相宏以利物，寧自異乎并流。知之者，齊我以不皦不昧;感之者，比我于一薰一蕕。斯乃柔以長存，和之足貴。近則順洪河之紆直，遠則成滄海之濩渭。同功一體，葉靈通氣。信殊谷洛之流，寧爽淄澠之味。夫然波獨清而無偶，非達識之所謂。（唐代獨孤綬《涇渭合流賦》）

（2）嘗讀賈誼書，觀其經制人文，鋪陳帝業，術亦至矣。待之宣室，恨得后時，遇亦深矣。然竟不能達四聰而盡其善，排群議而試厥謀，道之難行，亦已久矣。東陽、絳、灌，何代無之？嘻！一薰一蕕，善齊不能同其器。方鑿圓枘，良工無以措巧心。所以理世少而亂日多，大雅衰而正聲寢。漢道未融，既失之于賈傅;吾唐不幸，復擯棄于陸公。（唐代權德輿《唐贈兵部尚書宣公陸贄翰苑集序》）

（3）虞都尉見而言曰：“昔者楓丹崖綺，松翠山衣，膏淪甘壤，珠孕清輝。全其真詎蜂巢之所僭，守其璞寧鶴卵之能希。進乎潔己，一薰一蕕而并采;德以系物，拾蕭拾艾而同歸。”（唐代何據《琥碧拾芥賦》）

（4）綠楊分作兩家春，固非如意諸尼所敢得而知者，春池水縐，甚事相干，一薰一蕕，究難同器，遂禁不與通聞問，且以小戶加扃焉。（清代佚名《梵林綺語錄三種·梵門綺語錄一·蘇州鳳池庵小馥》）

（5）顏之儀而有弟之推，歷事梁、齊、周、隋;朱溫而有兄全昱，斥其滅唐;王安石而有弟安國，請其遠佞;史可法而有弟可程為二臣。一薰一蕕，萬難陶化。又何疑乎舜之于象，武周之于管、蔡，展禽之于盜跖哉？（清代王之春《椒生隨筆》卷七）

例（1）中，“一薰一蕕”所處語境的大意是：涇濁、渭清，涇渭合流，結果為“以潔受污”，河流仍然是渾濁的;同時，“一薰一蕕”所在分句的前一分句中的“不皦不昧”，是指不明不暗的狀態。因此，這里的“一薰一蕕”按“解釋1”理解更為合理。例（2）中，以“賈誼”為“薰”，以“東陽、絳、灌”為“蕕”，賈誼受到他們的迫害，結果是“漢道未融，既失之于賈傅”，為避免這種惡果，應該“善齊不能同其器”，即把“薰、蕕”區分開來，不要放在同一個器皿里。可見，這里依然是以“解釋1”為主，不過，在“善齊不能同其器”的表述中，已經能夠看到“解釋2”的影子。例（3）中，“一薰一蕕”所在語句的大意是：只要自己行為端謹符合規范，能夠做到潔身自好，“薰蕕”也是可以一同采摘的，而不會受到“蕕”的影響。這里仍然是按“解釋1”混同義，同時剔除了混同后產生的惡果。例（4）與例（2）的用法相類似，同樣是由混同的惡果而推出“一薰一蕕，究難同器”。例（5）的標題為“兄弟薰蕕”，主要觀點是：盡管這些人物系同根生的兄弟（混同），但是品行善（薰）的陶化不了品行惡（蕕）的。這里突出的是“解釋1”中惡的難除方面。

通過對上述語料的分析，我們可以獲知以下信息：

第一，“解釋1”與“解釋2”最大的不同是在于前者含有混同義，后者具有強調區別義。

第二，“一薰一蕕”應按“解釋1（混同義）”去理解，“解釋2（區別義）”則是從混同后的惡果延伸出來的，應該將兩者區別開來。通常情況下，當“一薰一蕕”后面出現“不同器”的表達時，其區別義才能凸顯出來，故也有“薰蕕不同器”“薰蕕異器”之說。就此而言，《現代漢語詞典》對“一薰一蕕”的解釋：“比喻好的和壞的有區別。”這個釋義應蘊含了“薰蕕”混同之義。退一步講，就算要與“區別、對比義”相聯系，也當加個“應”字：“比喻好的和壞的應有所區別”。“應有所區別”不僅蘊涵著尚未區別之意，也暗示出“薰、蕕”混同的結果并不理想。

第三，從詞語的理據性來看，Bussmann對理據的定義是：“一個詞若能從組成它的部件之和確定其整體意義，那這個詞就是有理據的。”[5]（P774）就部件結構而言，“一薰一蕕”屬于“定中|定中”的聯合結構，“薰、蕕”的語義截然相反，換言之，其語義本身就能形成區別。因此，“解釋2”更容易從各個部件推知整體的意義，理據性較強。與之相反，“解釋1”的混同義，則需要熟知典故才能明白其含義，并不能從各個部件推知意義全貌，理據性相對較弱。

第四，“一薰一蕕”含有混同義比強調區別義，更符合Martinet所提出的語言的經濟原則[6]，其作用之一就是“節省力量消耗”[7]，不同形式最好表達不同意義。“薰、蕕”的本義即能形成區別，進入“一……一……”后，如果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就會與“薰蕕”本義所帶來的區別相同或相近;如果改變形式后仍表達之前的意義，并且作為固定短語整體記憶，則會增加記憶負擔。與“區別義”相比，含有混同義的“一薰一蕕”更能消減同義現象，更符合語言經濟性原則，也更具有語用價值。

二、一長一短：理據性的強與弱

上文討論的“一薰一蕕”具有混同含義，在《中華成語大詞典》中亦有收錄，它既屬于成語，也屬于“固定短語”[8]（P254）。同時，它“含義豐富”——整體意義大都大于部件意義之和[8]（P254），其理據性自然相對區別義較弱。從語用頻率來看，在CCL現代漢語語料庫中，完全檢索不到“一薰一蕕”，可以說，它在現代漢語詞匯系統中基本屬于退隱的舊詞。這種理據性相對較弱，在現代漢語語料庫中基本不出現的固定短語還有“一長一短”。作為成語，《中華成語大詞典》對“一長一短”的解釋是“形容說話絮叨”[3]（P1697），這一釋義只出現在古代漢語語料庫中，共計25例。而在《現代漢語詞典》中，“一長一短”作為“一……一……”的義項用例出現，用作“表示相反情況”，從字面就可以直接理解，理據性相對較強。這一用法，我們在北京大學CCL現代漢語語料庫中檢索到23例，在古代漢語語料庫中檢索到8例。值得注意的是，《中華成語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只是收錄了“一長一短”其中的一項釋義。通過對語料年代的分析，可以發現，這兩種用法的年代分野明顯，其中，表“說話絮叨”義的“一長一短”集中見于清代、民國時期的小說，表“相反情況”義的“一長一短”多見于現代文學作品中。那么，其他的“一……一……”結構是否也有類似情況呢？下面，我們就對《現代漢語詞典》中“一……一……”的全部義項分類舉例進行考察：

①分別用在兩個同類名詞前面。

a）表示整個：～心～意|～生～世（人的一生）。

b）表示數量極少：～針～線|～草～木|～磚～瓦。

②分別用在不同類的名詞前面。

a）用相對的名詞表明前后事物的對比：～薰～蕕（比喻好的和壞的有區別）。

b）用相關的名詞表示事物的關系：～本～利（指本錢和利息相等）。

③分別用在同類動詞的前面，表示動作是連續的：～瘸～拐|～歪～扭。

④分別用在相對的動詞前面，表示兩方面的行動協調配合或兩種動作交替進行：～問～答|～唱～和|～起～落|～張～弛|。

⑤分別用在相反的方位詞、形容詞等的前面，表示相反的方位或情況：～上～下|～東～西|～長～短。[4]（P1539-1540）

其中，“一針一線”單從部件推斷，只能是“一針+一線”，而無法推出其整體意義：“指每一個微小的個體”;“一瘸一拐”，不是“一瘸+一拐”，而是指連續瘸拐的動作;“一問一答”，不是“一問+一答”，而是兩種動作交替進行不止一次。可以看出，大部分“一……一……”結構的理據性要弱于相反對比義的“一……一……”結構。在使用頻率上，則體現為理據性較強的在CCL中的用例數量普遍偏低，如：一長一短（23）、一東一西（19）;理據性較弱的用例數量則普遍偏高，如：一心一意（1185）、一草一木（300）、一生一世（280）、一問一答（169）、一針一線（156）。就同一形式而言，理據性較強的用例數量亦低于理據性較弱的，如：一長一短（23<25）、一薰一蕕（0<17）。“一上一下”雖然有126條語料，但其用法也并非全部凸顯相反義，還可以指動作一上一下來回地運動。如果剔除“來回運動”這種用法，那么“一上一下”的相反義語料就所剩無幾了。

三、余論

基于上文的統計分析，我們對《現代漢語詞典》中“一……一……”的義項語例歸納依據提出質疑。如果說列出“一長一短”主要考慮的是現代漢語的用法，那么，“一薰一蕕”是否也應考慮不再舉例現代漢語中基本不用的情況呢？對于“一上一下”這種理據性弱（交替來回運動）的用例數量多于理據性強（相反方位）的情況，為什么不根據語言事實將其歸于理據性弱的義項之下？針對這些疑問，我們對《現代漢語詞典》中“一……一……”義項的歸置，提出了三點建議：

第一，“用相對的名詞表明前后事物的對比”這個義項或許沒有列出的必要，理由有二：一是這個義項如果只能列出“一薰一蕕”這種僅在古代漢語中出現但在現代漢語中基本不用的詞條，就說明這種義項的語例支持非常少;二是根據相關語言事實、實際用例語境，“一薰一蕕”本來是不表示對比區別義的，因此，它并不符合該義項的界定與說明。

第二，“一上一下”應根據其所處語境的實際情況，而列出理據性較弱的義項：“分別用在相反的方位詞前面，表示動作朝兩個方向交替進行”。

第三，在“一……一……”的所有義項中，理據性較強的義項只有兩個：②a）（對比義）和⑤（相反義），其余均為理據性較弱的義項。可見，“一……一……”作為一個半凝固格式，部件意義之和不能直接推出

整體意義是常態，如前所述，這也符合語言經濟性原則。因此，對于語例不多或沒有的理據性較強的義項，是可以有所舍棄的，這樣反而能夠如實凸顯“一……一……”獨特的語用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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