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直
在寒冷的冬天,當我母親在天亮之前起床洗衣服、做飯、摘菜澆水,吃完飯后上山砍柴時,她是在承受存在/生命之重,還是在慶祝她和她家庭的存在?
她確實在很多時候遭遇難以承受的存在/生命之重。當她每天晚上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在床上時,她一定會想,如果一直可以如躺在床上那樣愜意,如果第二天可以不用那么早起床,不用那么早去干活就好了。然而她不能,她沒有辦法。她不是那些“坐在辦公室就可以拿工資”的人(她很早就期待我可以成為這樣的人),不是那些“吃公糧”的人,她也沒有嫁給一個有錢的男人。她只是一個貧窮的“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她必須每天下地干活、必須自己種菜、必須自己養豬、養雞、養魚等等。所有這些她必須自己去完成,她和她家人才不會挨餓—饑餓是她早年深刻而痛苦的經歷。
這些經歷在很多年后,她時常會對她的兒子講述。這些講述更多不是為了“訴苦”,而是為了存在的傳遞:向她的兒子傳遞不同存在的可能。
這些是“難以承受的存在/生命之重”。作為農村婦女,我母親為了能繼續(更好的)存在,就不得不去承受這樣的負重。她對于自己有承諾,更對于她的家庭有承諾。然而如果我母親只有難以承受的存在負重,如果日復一日的艱苦勞作只有沉重、只有絕望,如果在存在/生命之重之余沒有一種對于存在/生命的慶祝,那么想必她或許也不會去承受這種不可承受的負重。
我們無理由地存在,我們作為一個神秘的存在事件而存在,作為一個“禮物”而存在?;蛟S也可以說,我們的存在/生命本身就是一個節日。我們作為一個節日而存在,這就意味著慶祝是我們本身的一個要素。我們為作為一個節日的我們自身而慶祝,節日不再是為了慶祝春天的到來、秋天的到來、偉人的到來,而是為了慶祝我們自身的到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春天、秋天,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是“偉人”。
當我母親在夏天吃她自己種植的花生時,她是在慶祝自己的作為節日的存在/生命。當她冬天去山上砍柴,摘到一些可吃的野果時,她也在慶祝自己的存在。當她去圩鎮趕集時,她就和所有在圩鎮里的人一起慶祝自己的存在—這就是為什么圩鎮總是展示出“熱情洋溢”“熱鬧”的原因,因為每一次趕集都是一次共同的慶祝,一次所有人的慶祝。無論你是買東西的農民,還是賣東西的農民,無論你是小孩還是老人,你都參與到這個共同的節日慶祝之中。小孩慶祝自己的存在,所以他/她們不斷地在尋找一切可能的可以慶祝的東西,任何可以作為“玩具”的東西;老人慶祝自己的存在,他/她們在那里尋找一切存在過的東西,一切存在過的東西都是節日的慶祝。
早年,在“過年過節”時,我媽帶著我去親戚家里,給他們送年、送節。很早我就意識到,人類的“過節”意味著其他生物的悲慘死亡。殺豬、殺魚、殺雞、殺鴨等,這些是每一次過節的必要程序,而這些程序并沒有“人道主義”措施。當人們拿著殺豬刀殺豬時,人們似乎并不會考慮到豬的哀嚎所表達的情緒與情感,從而并沒有意識到,這種哀嚎似乎與人們的節日“氣氛”不協調。很多時候,我都會對此感到悲哀,為什么我們在節日的慶祝需要以其他生物的生命為代價?為什么那些動物不需要節日?為什么我們的節日與動物要成為對立面,成為一種你生我死的斗爭?
或許,動物也把自己的生命看作是值得慶祝的節日。當豬在水里打滾時,豬或許也在慶祝自己的存在,慶祝自己神秘的事件;當魚在河里、池塘里緩緩漫游時,它們也在慶祝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