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
父母偷看我的日記
三年前寒假的一個傍晚,吳曉萍到同學家玩卡拉OK。回家路上,她的心情好極了。煒是同學的表哥,大學中文系的才子。他那副叫人難忘的嗓子哼一曲《相思河畔》,就像把一句句歌詞變作通天長梯,將你的思緒度上瑩藍的晴空,度入靛藍的江水,度入無涯悠藍的浪漫天地……簡直唱得比原唱陳百強還好聽上百倍。聽著聽著,吳曉萍整個人就變成個高保真錄音機,煒款款情深的歌聲一絲不漏地記在心上。夜來了,她要離開。煒的歌聲就影子似的跟著她。大街上,她不好意思唱出來,可那優(yōu)美的旋律仍止不住從她腳跟足尖流出來,輕快、協調……
燈撒野了,星星點點仿如“滿天星”花似的,撒滿城里各個角落,晶亮得像煒的眼睛。吳曉萍羞澀地躲閃著一盞路燈的凝視,可剛閉上眼,內心的夜空“呼”地被另一盞晶亮的燈耀得澄明透亮。那是煒的眼睛! 她驚疑地睜開眼: 我這是早戀么?
人家是大學生,會看得上讀初三的自己? 吳曉萍一個勁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一廂情愿。
吳曉萍興沖沖闖進家,在她視線的另一端,倏地掠過兩張像剛從冰箱急凍室取出的玉石臉孔。那是父母的冷臉。
“是不是又去找那個叫煒的? ”父親詢問的聲音比他的臉色還冰冷。
“啪! ”一個紅綢作封面的本子從父親手中甩出,在桌子上彈起一些塵屑。
“你們偷看我的日記! ”吳曉萍終于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她不顧一切撲過去搶日記本:“你們侵犯個人的隱私權,是犯法的! ”
“啪! ”父親用父權強硬的手掌,爽快地回答她的質詢。
吳曉萍昏沉沉倒在地上,剛想站起來,父親猛喝一句: “你坐在地上,等我來問你! ”他拿起日記本,一字一頓讀起來: “錢、錢、錢,爸爸媽媽一天到晚講的都是錢。錢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后要找一個有錢的男人,讓我的子女不再受我這樣的‘優(yōu)待。”
“沒錢就去找男人,厚顏無恥! ”父親火氣沖天,像一個震怒的法老。
天啊! 父親你怎么就忘了,是你跟我訴苦,說怎樣怎樣沒錢用的苦惱,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我用人格擔保,你說了不下十五次,所以我才在日記寫下上面的話。“這是我的日記,在日記里寫我追求的自由都不行? ”
“啪! ”父親用操持女兒生殺大權的手掌,給她一個響亮的回答。
平日慈祥得像活菩薩的母親,這會像個母夜叉。她搶過父親手中的日記本,翻了一下,問: “你老寫楊冪在上頭干嘛? ”
“學她做人有自信! ”
“啪! ”吳曉萍頭上又挨了一下。
“楊冪?緋聞的男人一個又一個。”
尊嚴,就是一種無法在強權下保存的東西。吳曉萍作聲不得。日記上的文字都被曲解了。她只覺得自己如同門前的擦鞋墊,被恣意踐踏。而踐踏自己的,正是自己的父母。
母親退下來,父親又迫了上來,他冷冷的聲音,好像跟蹤追擊,更加滔滔不絕: “那個煒寫得最多,你們什么關系! ”他的眼睛透著希望鳥瞰女兒一切的欲望。
什么關系? 吳曉萍不知該怎么答。跟煒,頂多是自家暗戀他。她只知道和他待在一起,可以無拘無束談談話,唱唱歌。這又怎么啦! 難道這也算卑鄙、無恥、骯臟、下賤、不要臉? 吳曉萍眼睛倔倔地望著兇神惡煞的父親。她真有點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感覺。
“啪! ”父親橫掃千軍的手掌又揮過來了,“好好想想,我們都是為你好! ”
父親的聲音,楷書似的,使人感到棱角分明。
我成了父母的皮球
吳曉萍把自己關在房里,她呆呆站在窗前。她看見自己的肺在裂,心在撕,整個人被淚水泡得晃晃蕩蕩,載浮載沉。
窗外,那條狹窄的街是那樣的長,長得就像人在無奈時的嘆息。
子夜時分,涼風起了,屋邊的石栗樹開始指手畫腳在講著什么。
她討厭石栗樹這副嘴臉,呼地拉上窗簾。
吵鬧聲從隔壁傳來。吳曉萍聽得真切,是父母的聲響。
“哪個羅裙不掃地,哪個掃帚不沾灰! 哦,我明白了,有你這樣的母親,女兒能不變壞! ”
“你和精品店的寡婦做的就都是好事! 女兒變壞你沒責任? ”
“你跟你們醫(yī)院的院長做的又都是對得起我的事? ”
“既然這樣,我們攤牌吧! 算我虧了點,女兒留給你吧! ”
“還是你自己留著慢慢消受吧! ”
……
吳曉萍的頭腦像被捶了一下,胳肢窩里直冒汗。原來,他們剛才那么兇狠訓責自己,是大有深意。她成了他們互相責罵對方的一個道具。戲演完,又都像足球場上的后衛(wèi),都想將對方攻過來的球,大腳踢開,解圍算數!吳曉萍真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吳曉萍沖出房間,跑到隔壁,猛地推開門。
父母像一對萎蔫的荷莖,呆呆盯著她。
“你們爭吵什么,我不管。我只想對你們說一句: 卑鄙、無恥、骯臟、下賤、不要臉的,不是我,是你們! 你們! ”
說完,吳曉萍猛地一拉門,靜夜里,門就崩山似的關上了。她倚著門,輕松地舒了口氣。她想,不找回自己的尊嚴,今夜,是沒法安睡得下的。
春節(jié)過后,吳曉萍自己跑去婆婆的家,在城東的城中村住了下來。
好的學習方法,能敵一個師
轉眼,高中畢業(yè)試即將如期而至。
吳曉萍惶急找到華仔。華仔就笑她: “畢業(yè)試我們會丟開你? 幾年都幫你,好頭不如好尾! ”
吳曉萍好想跟他落實一下考畢業(yè)試援手的問題,華仔已然一副急欲離去的樣子。
“怎么不見樂仔、明仔? ”
“我們約好一放學就到圖書館溫書,現在他們去占位子。我這就去,你去嗎? ”
“去干嘛! ”
“考大學。詹老師要我們復習三個月,爭取考上大學。”AC5BD9FF-9FA0-43BD-830B-FAA59F1C84BF
“你們三個? 三個月? 你們瘋了! ”
“是瘋了,不過值得試一試!”
吳曉萍瞠目結舌。
詹老師從校道的遠處走來。
“吳曉萍,你的三個好朋友都被我引導到圖書館,你加入嗎?”詹老師問她。
“詹老師,離高考還有三個月,我們基礎不好,能考上大學?”吳曉萍問他。
“不是開玩笑!”詹老師問她,“你聽過‘木桶法則嗎?”
木桶容水量的多少,絕非取決于桶面最長的那塊木板,是取決于最短的那塊。要盛多點水,關鍵不是將長的板再加長,而是將短的加長!這“木桶法則”,吳曉萍當然知道。
“對文科生而言,語文等是木桶的長板;數學、英語則是短板,明白這點,就易分配不多的時間,在三個月內,取長補短。方法對頭,輔之以毅力,何難之有? ”詹老師雙手一攤,“好的學習方法,能敵一個師。”
“能成嗎?”吳曉萍以前也常聽老師說這些道理。
“這話是沒有熱情的人才會說的! 我感到你們這么年輕,應該有熱情。給自己一個目標,挑戰(zhàn)自己,不就成了探險式的游戲么? ”詹老師嘴角挑起一絲輕忽的微笑: “怎么,不敢挑戰(zhàn)? ”
“不過,我偏科很厲害! ”吳曉萍說。
“學習上的偏科,就像口琴缺了一個音階,很難吹出一首完美的曲子。你知道偏科,等于知道木桶的短板在哪里,是好事哦! 這世界誘惑人的東西太多了。要想將教科書變得有味,得靠自己!簡潔是天才的姐妹。學會刪繁就簡,學習就會有趣味多了。世界上唯一可以免費得到的東西,就是垃圾! ”詹老師的臉就變成化學試紙,高興像滴在臉上的堿,泛出活潑紅艷的顏色,“他們三個也被我鼓勵去考大學了,難道你不敢?”
“我……”吳曉萍猶豫了。
幾年來,父母對她不管不顧,她的學習成績很一般,現在有老師的鼓勵,加上她不想比不上那三個好朋友,她有點要努力的沖動。她感覺到詹老師的眼光在她的書包上停留了許久,仿佛他的希望正孕育在那鼓囊囊的書包里。
吳曉萍向詹老師點了點頭。
喊山
吳曉萍從未試過這么悶的。
華仔他們三個一放學,就奔去圖書館占位置,每晚不讀到閉館是不會離開的。
畢業(yè)試開考的前一個周末,詹老師提議到麓湖公園游玩。
詹老師說得對,平常學不好,最后沖刺一兩天,未必會收到奇效。倒不如輕松一下,說不定能考出自己的最好水平。
于是一呼百應。
吳曉萍為了解悶,請纓負責置辦燒烤用品。
麓湖的夕陽終究抵御不了夜幕的誘惑,膝關節(jié)一軟,淬在了湖水里,濺起橙紅參半的霞光綺帛無數,景象壯美。
鴉色的夜無翅飛來,空氣開始涼爽起來。依山傍水的燒烤場集市般的熱鬧。
燒烤爐的炭火延續(xù)了夕陽的輝煌。滴著油的雞肉香味隨風四散,湖水食欲大動似的波動起來了。
詹老師啃著一根燒爆裂了的香腸,在爐與爐之間游動,經過吳曉萍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他:“讓詹老師為我們唱個歌好不好? ”
大家轟然叫好。
詹老師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我們一齊唱好不好! 一首很流行的英文歌─《Sealed with a kiss》。”
他輕輕哼了起來,然后用雙手示意大家一齊唱。被港臺流行曲喂養(yǎng)大的學生對英文歌很陌生,大家呆呆地豎起耳朵,只有華仔樂仔他們幾個勉強能跟著哼。
這幫家伙,英語原來都是極不好的,現在居然能跟著唱。澀意猛釘在吳曉萍心胸扎了窩。剛才他們幾個鬼鬼祟祟在討論他們的功課,那神情一點都沒有郊游的輕松,現在唱起英文歌卻像復習英語似的投入。
詹老師眼里閃出曲高和寡的幽怨,他把《Sealed with a kiss》深情委婉地唱了三遍,直到看見又多了幾個人能跟著哼哼才罷口。
吳曉萍發(fā)現有人在盯自己,原來是華仔他們幾個。她臉一紅,將視線從詹老師身上移開。
這三個家伙真的發(fā)現書中自有顏如玉? 一向被當作女神供奉的吳曉萍早已不是他們渴求的對象。
詹老師唱完,大家作鳥獸散,又自由組合成一堆堆的去甩撲克“鋤大D”。吳曉萍覺著無聊,獨自沿著石階拾級而上。石階的末端是泥土亂石相舔犢的草崗。她行到一處崖邊,心里無端的一悶,對著黑黝黝的山下大聲喊道: “喂! 喂! ……”
立即便有回聲反射過來。
“你是誰? ”吳曉萍又喊。
“你是誰? ”回聲答道。
她又氣又惱,尖聲大叫:“你是蠢材!”
回聲更尖聲地回應她: “你是蠢材!”
吳曉萍轉身就走,發(fā)現詹老師早站在她身后。
“聽到喊聲,以為出事了,原來你在喊山。”
“這山一點禮貌也沒有! ”
“不,是你太沒禮貌了! ”
吳曉萍愕然。
“如果你恭恭敬敬對它說話,它就會和和氣氣對待你。不信? 你試試! ”詹老師嚴肅地說。
吳曉萍轉回身去,態(tài)度和藹地喊:“您好! ”
“您好! ”山也和藹地答。
“啊! ”吳曉萍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友善地向他投去一絲笑意。
“一個人在這里很危險,還是回到人群里安全。”詹老師的聲音低沉,語調緩慢,像是一顆釘子釘進什么東西里去似的。
有流螢在他們面前飛過,劃出兩條綠瑩瑩的線,仿如是夜的裂紋。裂紋深不可測,仿佛里面蹲伏了好多怪獸,隨時隨地都會上演危險的慘劇。吳曉萍不再覺得危險,詹老師就在她的身邊。
冒牌貨
畢業(yè)試是一個地獄之門,同時又是一個地獄出口。吳曉萍心緒喜憂參半,回到學校應試。走進課室,她呆了。來監(jiān)考語文的,竟然不是詹老師!
詹老師是為檢驗自己的教學質量專門與別人調了監(jiān)考課? 要調也找別的人調啊,怎么是他,體育老師!AC5BD9FF-9FA0-43BD-830B-FAA59F1C84BF
宣布考試規(guī)則,發(fā)卷、巡查,一切都是從未有過的認真。體育老師仿佛是頭拉磨的毛驢,以吳曉萍為磨芯,圍著她轉。
華仔他們幾個,好幾次投來愛莫能助的眼光,這更叫吳曉萍心浮氣躁。
吳曉萍硬著頭皮,拿起筆,幸虧是考語文,多多少少能做一點。
接下來幾天的考試,詹老師都沒出現過。來監(jiān)考的,都是從沒教過吳曉萍班的老師。吳曉萍考了十年試,從未見過這么嚴格的考試。
抵不過吳曉萍的央求,考英語時,華仔硬著頭皮把一團紙扔給吳曉萍。紙團拋物線地劃過許多人的頭頂,彈在吳曉萍桌上,又滾到過道的水泥地上,吳曉萍想彎腰去撿,監(jiān)考老師剛巧這時轉過身來,他撿起紙團,聲色俱厲:“誰扔的,站起來! ”
課室鴉雀無聲。他又展開紙團,卻哪里辨得出這是誰寫是!華仔寫這樣“通水”的紙團,從來都是用左手“抖”出來的。
監(jiān)考老師看不明紙上的字,滿臉嚴肅地抿緊著嘴,沒吭聲了。
吳曉萍真的想考好,用什么方法都好。她真不敢想象考砸了,自己在詹老師眼中是個怎么樣的怪模樣。
考試成績出來,詹老師教的班考試總分果然排在班級前列,而不合格的學生人數,則又是年級六個班中最少的一個。
到處都有人在說,詹老師教學方法有幾下子。
到處都見到以往比吳曉萍學得還差的同學笑逐顏開。他們都通過了畢業(yè)試,而吳曉萍卻有英語、數學兩科不合格。
怎么回事?她去問華仔。華仔說詹老師幾乎對班上所有的同學都私下鼓勵和教授過一番,大家學習水平提高許多,即使不合格,等補考,是會考好的。
“為什么詹老師不找我?幫我? ”吳曉萍很震驚。
“詹老師對你很有信心。他說你善于動腦筋,會動腦筋的人是最能自理的,你不是他要擔心的人! ”華仔說。
“這樣吧,現在離補考還有很長時間,我們幫你補補課。”華仔說。他們幾個這次畢業(yè)試考得不錯,是再沒可能在補考時給她塞紙團的了。
“不礙你們升大復習了! ”吳曉萍黯然神傷。
“那叫詹老師找老師幫你復習吧! ”靚仔很擔心地說。
“別,別! ”一提詹老師,吳曉萍手指在發(fā)抖。原以為畢業(yè)試很容易混過關,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她發(fā)現自己是外表與內容完完全全相反的冒牌貨。她急忙轉身走開,滿頭卷曲的長發(fā)松散地飄舞在肩頭上……
青春的名字叫“不放棄”
下午放學后,詹老師來通知吳曉萍,說學校要組織準備補考的同學集中復習,讓她參加。
“詹老師,你覺得華仔他們幾個真能考上大學?”吳曉萍問。
“現在大學都在擴招,名牌大學、普通大學、大專,只要努力,他們是有機會讀大學的。再說,高中生去考大專也不是新鮮事。通過大專升讀大學的渠道也是可以的,或者工作以后再考成人大學。我沒騙人,是引導他們去考大學,即使這次考不上,上大學的機會多的是,但不繼續(xù)學習,人生是沒多大前途的。”
吳曉萍低下了頭,她有點可惜自己,因為父母的影響,她這么早就放棄了自己的努力。
詹老師笑了笑,對她說:“喊山的事,你還記得?”
她點點頭。
“他們能坐言起行,善待人生,所以進步了,你現在努力,也不遲的!”詹老師鼓勵說,“青春的名字叫‘不放棄。”
“我明白了,謝謝詹老師!”吳曉萍謝過老師,向復習班的課室跑去。AC5BD9FF-9FA0-43BD-830B-FAA59F1C84B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