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指,本名郭路生,山東魚臺人。朦朧詩代表人物,被當代詩壇譽為"朦朧詩鼻祖"。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詩集《相信未來》《食指·黑大春現代抒情詩合集》《詩探索金庫·食指卷》《魚兒三部曲》《海洋三部曲》《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人生舞臺》《瘋狗》《熱愛生活》《我的心》《落葉與大地的對話》《人生舞臺》等。
食指以自己的真實感受,個人的生命體驗,記錄了一代人,一個時代的真實的精神履歷。他的詩歌開創了個人情懷真實書寫的創作狀態,讓自我和人性在他的詩歌中得到了復蘇,為中國當代新詩開辟了一個新的傳統。詩人的職責不是粉飾太平,不是隨波逐流,而是勇敢的反思現實中的所有黑暗和不幸,用自己的詩歌喚起人們的自覺。用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生命體驗,去如實的歌唱這個世界,不管是贊歌還是悲歌,不管是優美的還是哀傷的,詩人是時代的歌者,更是時代的代言人。
食指文革時期的詩歌文本是他與時代的齟齬情感的磨合。他與時代有反差,有叛逆,有反抗,但絕望之中又對社會抱有幻想,而對時代抱有信心,與時代步伐一致。食指是矛盾的、復雜的,但也正說明了他的真實。這一切都是他所處的那段歷史,那個時代所賦予的。詩人只有真實地表達自我才是最真實的記錄。所以要想真正理解和體會食指詩歌個人情懷的真實書寫這一審美特征,就要從最真實的食指入手,從表達個人絕望、叛逆的詩歌入手,同時也要從表達與社會的共同情感入手。只有理解體會其中的掙扎與順從的矛盾心理,才能在矛盾復雜中窺探到一個真實的詩人的內心和靈魂。
在擁擠的人潮中,在漫天的一致口號里,個性思想要生存發揚是困難的,因為集體話語擠壓剩余的空間是逼窄狹小的。慶幸的是,作為詩人的食指是自覺的思想者。當一切的聲音和吶喊都被湮沒在政治主流的時代話語里的時候,詩人食指卻竭力的保持了清醒的頭腦,用力看清了事實的真面目。食指用詩歌大聲吶喊,在詩中找到了自我和真情,企圖沖破主流話語的重重阻隔,為一代人找到靈魂的出口,找到精神的歸宿。他竟然做到了,《相信未來》就是最好的證明。這首詩通過自我的情感體驗展示了一代人在文革運動中的復雜情感,詩歌讓我們感受到青年一代在那個動蕩的時代對青春的迷茫和絕望。
《相信未來》也是食指流傳最廣的詩歌,這首詩作于1968年2月,紅衛兵運動早已退潮,但因為仍舊處于學校停課狀態,許多學生都處于政治的迷茫困惑中。上山下鄉使許多當時充滿激情的青年學生心理上有一種受挫感,一切狂熱歸于平靜,開始思索自己的命運,尋找自我的出路,然而,在當時的局勢下,個人出路卻極為渺茫,青年大都產生了對于未來,對于人生的苦悶和彷徨、消沉的心理。作為同齡人的食指,他的遭際也讓他產生失望和迷茫,但作為詩人他知道自己的方式和責任,一味的消沉是沒有用的,要用心中的那份對未來的堅定信念喚起所有的熱情,才有勇氣打破這沉悶的氣氛。他對未來是有著堅定的信念的,于是他以一種孩子般的天真而純凈的口吻,來訴說心中的那一份迷惘和堅定。
盡管時代的希望都籠罩在了無盡的悲哀、失望之中,但詩人還是執著地相信未來,在無盡的感嘆中堅定了對未來的信念。“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詩人是始終相信未來的。或許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怎樣的,出路在哪里,但當時才20歲的他憑借著年輕的信仰,他熱愛自己的生命,堅定自己的信念,一代人都有著共同的經歷,共同的心理,當時的年輕的詩人就是這么堅定地相信未來,定義未來,這樣的浪漫主義情懷正是年輕人所特有的純潔思想。這是食指以詩人的身份、責任和方式,抒發自己對于未來的堅定信念,與所有同齡的同樣的苦悶的年輕人共勉。他以自己的親身體驗,自己的真實內心,表達一代青年人的情感。可以說,食指以一個人的詩寫出了一代人的共同心聲,更給一代人帶來了巨大的精神震撼。
最能直接體現作者個人情感寫作這一審美特征的是《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1968年12月20日,食指離開家鄉從北京站乘火車到山西的杏花村去插隊的路上創作了這首詩,它是詩人當時心情的真實寫照。這一年大批的青年學生“上山下鄉”,紛紛離開北京,食指也因此寫下了一批離別詩,如《冬夜月臺送別》和《送北大荒的戰友》等。寫這些送別詩歌的時候,詩人的身份是一個送行朋友的人,他并不知道坐在火車里即將遠行的朋友的心情,所以在詩中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更多的是對朋友遠行的祝福和對遠方的憧憬,甚至有著羨慕的痕跡。他認為他的送別不應是眼淚的送別而是美好的祝福。他認為朋友的遠行“不是帶走思戀和癡情的白帆漸漸遠行/也不是普通列車滿載旅客奔往關東/是時代的列車向著光輝的未來前進/是黨的血液沿著鋼鐵的動脈奔騰”“所以不該也不能用眼淚為你們送行/而應該鼓起一陣又一陣的掌聲/因為這是在鼓勵一個初步的兒童/邁開步伐走向光輝壯麗的前程”。為朋友送行時的詩人,是滿腔的熱情,響應著時代的號召,覺得這是邁向理想的、美好的前程,更祝福北大荒的戰友:“愿北大荒鋒利的鐵鏟和耙犁/把我們肥沃的土壤翻耕/并在豐收后的大地上/播下熱愛人們的種子”。此時的他還未感受到“上山下鄉”這一運動給年輕人帶來的苦悶和迷惘,對于一切充滿了幻想和向往。
他終于體驗到了離別家鄉、離別親友的真正心情,這其實是眼淚的送別,是痛苦的離別。詩人真正經歷了一次刻骨銘心的體驗。此時的他,感受到的絕不是美好的幻想,絕不是向往的興奮心情,期待的也絕不是朋友的飽含熱情和羨慕的祝福。原來離別是如此的痛苦和傷感,如此的不安和可怖。食指回憶說,就在離家遠行的那一天,就在北京四點零八分的那一刻,就在火車開動時‘咔嚓的那一剎那,他終于真正體會到了那個時代離別的真正情感和意義。“高大的建筑”依然屹立,而真正顫抖的卻是我的內心,熱鬧的浪潮下,是詩人內心的恐懼和紊亂。我只能“吃驚的望著窗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處于迷茫、混沌之中。此時的“我”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飄離了媽媽緊握線繩的手心,這時的“我”才真切的感受到斷了線的風箏般的迷茫和恐懼的心理。這是作者自己在離別的火車上最真實、強烈的感受,也正最真實的反映了當時的政治潮流下年輕一代離別親人“上山下鄉”的痛苦心理和迷茫的情感。他們都不知道現在或者未來都在發生著什么將要發生什么事情,一切都是如此的迷茫與彷徨。“這是我最后的北京”,離開北京,一切都是未知,經過離別的慌亂、恐懼的感受,終于明白這是我最后的北京,但一切現實都無法改變,背井離鄉時的絕望,對家園的眷戀,無不是當時上山下鄉的青年人的普遍情感,食指用他最個人的親身體驗,訴說著所有人的心情。通過與前面的他送別朋友“上山下鄉”的詩歌相比,作者的親身體驗最好的體現了離別的真正情感。沒有之前的旁觀者的美好想望和期待、祝福,沒有之前送友人時的輕松和熱情高昂,而是真正的確實的感受到了“上山下鄉”時年輕一代的真實內心。而這才是真正的年輕一代的真實寫照,也是一個大動蕩年代里的最真實的瞬間記錄。艾青說:“詩人的‘我,很少場合是指他自己的。大多數的場合,詩人應該借‘我來傳達一個時代的感情和愿望。”[1]作為一個詩人,食指做到了。在時代話語下抒發個人的體驗和情感,食指用個體的真實的生命體驗來記錄、傳達一代人的生命情感,為一代青年人代言,為一個時代立碑,是一代青年人精神履歷和時代歷史的真實記錄。
詩人的使命讓詩人勇敢,讓詩人敢于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世界,勇敢的吶喊,試圖喚起被黑暗吞噬靈魂。每一個詩神都把自己和詩人連接在一起,把詩人和社會、時代連接在一起。而食指心中的這個詩神則將自己與詩人食指與文革這個動蕩不安的社會緊緊的聯系在一起。“人生有限。所以我們必須講真話。在我們生活的時代里,隨時用執拗的語言,提醒著:人類應該過的是怎樣生活。”[2]詩人要在心中擁有這樣一個詩神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偉大的詩人,而詩人要讓這樣的一個詩神住進自己的心中,卻注定要用一個痛苦的姿勢去擁抱。“必須在詩中埋入一顆良心。這顆良心是由敬畏、正義、道德和高潔的自然構成。它是經典和偉大詩歌的第一前提,也是一個純粹詩人唯一痛苦而優美的姿勢”。[3]只有具有良知、忠實自我的詩人才是真正的勇敢的詩人。在一片主流的紅色政治話語中,在個人話語被淹沒的年代里,食指大聲的吶喊,努力掙扎、反抗,要自己的聲音沖破主流的層層阻礙,要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提醒每一個迷茫的人勇敢的說出自己的情感,反抗時代的壓制。真實的記錄,是一個知識分子所應該具備的最基本的良知。
詩人對黨始終保持著忠誠的信任。現實壓制得人無法呼吸,但他仍然要反抗。在失望與希望中艱難的左右掙扎,詩人是矛盾的,更是痛苦的。《魚兒三部曲》就是他矛盾生存狀態的最佳寫照。這組詩寫于1967年,當時“文化大革命”陷入派性斗爭的混亂中,紅衛兵運動基本落潮。關于這組詩,作者曾在《詩探索》上發表短文說:“那是1967年末1968年初的冰封雪凍之際,有一回我去農大附中途經一片農田,旁邊有一條溝不似溝,河不像河的水流,兩岸已凍了冰,只有中間一條瘦瘦的流水,一下子觸動了我的心靈。因當時‘紅衛兵運動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好,這一景象使我聯想到在見不到陽光的冰層之下,魚兒(即我們)是怎樣地生活。于是有了《魚兒三部曲》的第一部。”[4]當時的青年一代正如冰層下的魚兒,在厚厚的冰層下幾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的生活著,他們迷茫,做著最后的掙扎,企圖沖破一切冰層,遇見最燦爛的太陽,而這里的太陽就是他們還深深信仰的時代和未來,他們等待著時代的拯救,但現實證明他們一代人的希望是渺茫的,正如詩中陽光的出現是渺茫的。“它是怎樣猛烈地彈躍啊/為了不失去自由的呼吸/它是怎樣瘋狂地反撲啊/為了不失去魚群的權利。”但一切的反撲似乎都是徒勞。一切似乎已經陷入了死亡的邊沿,剩下的惟有沉默,而沉默又是如此的可怖。“沉默啊,沉默,可怕的沉默/得不到一絲一毫的回聲/魚兒的心啊突然顫抖了/他聽到樹枝在嘶喊著苦痛。”魚群已經身處逆境,沒有自由,但卻仍在冰層下不停的搏擊,因為他們要追求自己的自由,自己的權利,但此時它們還是始終相信陽光的,盼望陽光的拯救:“警覺催促它立即前行/但魚兒癡戀這一線陽光/它還想借助這縷陽光/看清楚自己渺茫的前程……”但陽光始終沒有出現,魚兒陷入了無盡的絕望之中,等待,等待,終于盼來了春天的蘇醒和陽光的出現,可是年輕的魚兒卻已經死了。帶著對陽光和自由的無限熱愛,帶著對太陽的無盡信任,“太陽還是愛我們”安慰沉寂了,在厚厚的冰層下,在陽光或許照不到的地方。這是詩人為“魚兒”們,為自己,也是為同時代的人痛苦吟唱的一曲哀歌。詩歌寫的是魚群命運的悲劇,更是知青一代人的命運悲劇,全詩運用了整體象征的手法,但其中又表達了作者對黨和毛主席的堅定信任,而這也正是那一代人的復雜、矛盾的情感。
食指最重要的意義并不在他的清醒與獨立,而是真實的表現他處于這種將醒而未醒的矛盾、分裂中的真實狀態。動蕩混亂的年代,作者痛苦而掙扎地生活著。在夢想與現實中掙扎,在內心的矛盾中思索未來與命運。當一切動蕩塵埃落定時,詩人卻陷入了極其痛苦的精神折磨。一切的信仰都已被推翻,而詩人才最終清醒。那些曾經相信的信仰,頃刻之間全都瓦解,連最基本的權利也都被無情地踐踏。詩人心中所有的壓抑、憤怒、迷茫與無奈,頃刻爆發,那是一種被愚弄的恥辱感,一種像“瘋狗”一樣的被社會丟棄的心理。詩人像瘋狗一樣在街頭流浪、吶喊,卻無人在乎。似乎只有癲狂才能在這癲狂的時代中生存,“假如我真的成條瘋狗/就能掙脫這無形的鎖鏈/那么我將毫不遲疑地/放棄所謂神圣的人權。”詩人在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后,在人的基本權利被剝奪之后,他清醒地看到了幻滅,信仰再也無法挽救現實巨大的失望和痛苦,癲狂、分裂是他最后的必然。也許只有在癲狂中,才能使詩人徹底、真正地清醒,清醒地透視著所有的荒謬。沉默才能讓詩人在癲狂混亂中舔噬著自己的傷口,默默痛苦的承受著。詩人用真切的生命體驗,大膽地抒發、表達了自己對社會的叛逆和反抗。這樣矛盾而復雜的分裂,都是詩人食指真實個人情感的表達,正是這種特殊的“復調結構”的真實表達,形成了食指文革詩歌的最大的審美特征。也正是這樣的矛盾、復雜的分裂狀態,構成了一個在文革動蕩中矛盾的苦難詩人。
這一切早以注定了他痛苦的生存姿勢。這些都是時代的賜予,是時代的雕琢。食指作為生存在那個當下的詩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的,他是最忠實的見證者和記錄者。在他的詩歌中,已深深地清晰地刻劃著時代的烙印。“清醒與瘋狂、信仰與背叛、理想情懷與現實苦悶交織成他的詩歌紋路和生命紋路,這些紋路的澆鑄者就是他所生活的時代,恰恰是這種清晰可辨的紋路才使他成為一個詩人存在的標本,而且成為一個時代存在的見證。”[5]食指就是“文革”時代的墓志銘,上面深深的刻印著這個時代所賦予他的一切熱情與絕望。在這些碑文中,我們讀到的是那一代人最真實的精神履歷,一個真實的癲狂時代,一個在矛盾、分裂的生命煉獄中痛苦,卻執著吟唱著生命之歌的赤誠歌者——食指。
注 釋
[1]艾青:《詩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38頁。
[2]艾青:《詩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39頁。
[3]葉舟:《可能的詩篇》,《鋒刃》,2001年第3期。
[4]食指:《<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和<魚群三部曲>寫作點滴》,《詩探索》,1994年第2輯。
[5]李潤霞:《一個詩人與一個時代---論食指在文革時期的詩歌創作》,《芙蓉》,2003年第2期。
任毅,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武漢大學博士畢業,福建省寫作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中國現代詩學和魯迅傳播研究,在《光明日報》《當代文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小說評論》《中國文藝評論》《魯迅研究月刊》《福建論壇》《詩刊》《詩探索》等報刊上發表論文150余篇,出版專著《百年詩說》《0596詩篇》等多部,入選福建省閩南師大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