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夏堅勇

景德四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要晚些。

雖說姍姍來遲，卻并不是蓄謀已久的樣子，反倒顯得有點隨意，早晨還是很明朗的天色，到了小晌午說變臉就變臉。雪花剛飄下來時，似乎還有點試探的意思，但轉(zhuǎn)瞬間就紛紛揚揚地肆虐開來，攪得天地間一片混沌。大街上的人都顯得很狼狽，到處是抱頭鼠竄的身影。但畢竟是入冬后的第一場雪，氣氛終究還是歡樂的，即便是逃亡，也是歡天喜地的逃亡。慌亂者當然也有，例如在皇城前橫貫內(nèi)城的東西大街上，那就真的是兵荒馬亂了。

兵荒馬亂是因為大街上確實有“兵”和“馬”，他們是到城東的汴河碼頭倉庫去背糧的。開封四平之地，無險可守，本朝自開國以來，即以數(shù)十萬禁軍駐扎京師。太祖皇帝深謀遠慮，為避免禁軍染上城市生活的奢靡之習(xí)，規(guī)定士兵每人每月的一石半口糧，均需自己去倉庫背負，而且還規(guī)定：

營在國城西，給糧于城東，南北亦然。相距有四十里者，蓋恐士卒習(xí)墮，使之負擔(dān)之勤。

趙匡胤是行伍出身，他知道軍隊如果長期沒有仗打，要么就腐化墮落，要么就無事生非，當然更多的情況則是腐化墮落加無事生非。通過長途背糧鍛煉意志體格以防止驕兵，設(shè)計者的初心可謂良苦。可宋王朝開國已快五十年了，特別是宋遼“澶淵之盟”后，化干戈為玉帛，邊事寖寧。當兵的閑著沒事干，沒有理由不驕惰。這些年，背糧制度已流于形式，仍然是城西駐軍到城東背糧，城北駐軍到城南背糧，丘八們已懶得親力親為，一個個皆雇人搬運，自己或騎馬或步行，一路監(jiān)工，眼睛卻盯著滿街的紅男綠女，權(quán)當是每月一次到內(nèi)城觀光而已。但今天觀光者的運氣不好，從城西的殿前司軍營到城東的汴河碼頭倉庫，單程二十里，冬天日頭短，早上優(yōu)哉游哉地出發(fā)，現(xiàn)在背糧返回，大致正走在大內(nèi)前面的東西大街上。這一帶殿闕巍峨，金粉繁華，本是觀光的好去處，但驟然間大雪彌天，一時來不得也去不得，從城東到城西的通衢大街上，說兵荒馬亂一點也不過分。

這里要說明一下，上文中的“城東”“城西”是《宋史》中的說法，《宋史》是元朝人修的，所謂“城東”“城西”是元朝人自說自話，北宋時的東京人絕不會這樣說，他們只會說“州東”“州西”。為什么不稱“城”而稱“州”呢？開封當然是城，而且已經(jīng)一千多年了，太史公筆下所說的魏國“七仞之城”就是那時候的開封。但到了后梁太祖朱溫在這里建都稱帝時，突然城將不城了，因為他的老子叫朱城，避諱，凡是該叫城的都改叫州。某種語言習(xí)慣一旦形成——即使是由于專制者的強權(quán)——其生命力甚至遠遠超過了某個專制王朝的盛衰周期。朱家的后梁在歷史上只逗留了短短十幾年，但屈指算來，開封這種稱“城”為“州”的特殊用語已整整用了一百年，而且還要繼續(xù)用下去，因為至少到了北宋末年，在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人們?nèi)匀荒芸吹健爸荼蓖咦印薄爸菸魍咦印敝惖挠涊d。

俯瞰京師的雪景，最理想的所在是封丘門外的開寶寺塔，那是京師的制高點。憑高眺遠，首先映入眼簾的應(yīng)該是逶迤莽的三重城墻：外城、內(nèi)城和皇城。尋常日子，那大圈圈里的小圈圈，小圈圈里的黃圈圈是極醒目也極壯觀的。但現(xiàn)在，天地萬物都被大雪屏蔽了，那雄碩的城墻也仿佛被施了隱身術(shù)似的不甚分明，只有幾座城樓呆頭呆腦地突兀著。反倒是順天門外的金明池白亮白亮的，那里的水面沒有結(jié)冰，雪落平湖靜無聲——不僅無聲無息，而且無影無蹤——因此，金明池非但沒有被大雪屏蔽，反而被大雪映出素面朝天的容顏。這當然說的是湖面，至于臨湖的亭榭、水殿、樓臺還有作為金明池標志物的大小龍舟，就只剩下了臃腫的輪廓。金明池最大的一艘龍舟乃宋初吳越王錢俶所獻，長二十余丈，龍頭鳳尾，高大華貴，上為宮室層樓，皆雕鏤金飾，并設(shè)有御榻，以備游幸。開寶年間朝廷準備用兵西蜀和南唐，太祖常乘坐龍舟在這里檢閱水師。后蜀和南唐收入版圖后，仗打得少了，即使打也是和北邊的契丹或西夏打，沒有水軍什么事，金明池的水戰(zhàn)演習(xí)逐漸變成了水嬉演出。每年三月，這里有龍舟爭標及水上百戲，官家亦親臨觀看，且賜宴于龍舟。但龍舟水嬉的歡娛中偶爾也會聞到政治陰謀的血腥氣，根據(jù)傳說中的杜太后和太祖立下的“金匱之盟”，太祖身后當傳位于太宗，太宗身后傳位于弟弟廷美，廷美最后再把皇位交給太祖的兒子德昭。但世世代代當皇帝的誘惑力太大了，與之相比，所謂手足之情根本一錢不值。太宗在“燭影斧聲”的迷霧中登上皇位以后，為了掃除傳位給自己兒子的障礙，便指使人誣告秦王廷美圖謀在太宗泛舟金明池時作亂。廷美因此獲罪，并貶死房州。這是宋廷高層政治斗爭回響在金明池的一段插曲。錢俶所送的這艘豪華龍舟后來一直用到北宋后期，哲宗紹圣末年，朝廷才新造了一艘更大的龍舟。據(jù)說新龍舟落成后，京師大風(fēng)晝冥，池水洶涌澎湃。風(fēng)息之后，有關(guān)方面報告說，原來是新舊龍舟在池內(nèi)大戰(zhàn)三日，舊龍舟固然遍體鱗傷，新龍舟也瞎了一只眼睛。哲宗得知后“降敕悉杖之”。把雙方都打了一頓，兩舟始得寧貼。這當然是“有關(guān)方面”為了逃避責(zé)任而編造的鬼話，但官家和大臣們居然相信了，還煞有介事地對龍舟施以杖刑。可見謊言只要借助鬼神的名義，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暢通無阻。

登開寶寺塔是為了俯瞰全城，若是要看皇城的雪景，最好的視角還是東華門外的樊樓。樊樓是京師最有名的酒樓，又緊鄰皇城，其中的內(nèi)西樓，居然可以“下望禁中”。“禁中”就是皇城，從“下望”這個詞，我們可以想見樊樓的高度。皇城習(xí)慣上稱為大內(nèi)，大內(nèi)其實并不很大，這里原先是唐代的宣武軍節(jié)度使衙署，作為“王室藩屏”的節(jié)鎮(zhèn)衙署不算小，但作為一個王朝的宮城就顯得逼仄了。如果以東華門和西華門之間的通道為中軸線，正好可以將大內(nèi)分為南北兩大部分，其南部為外朝，又稱前朝。這中間包括舉行大朝會的大慶殿，官家日常視朝的垂拱殿，以及“二府”建筑群。“二府”為中央主要的辦事機構(gòu)，包括政事堂和樞密院。政事堂為宰相治事之所，又稱東府，管理行政。其西的樞密院管理軍政，又稱西府。兩者對持文武二柄，號稱“二府”。此外，前朝東區(qū)則有集賢、昭文、史館組成的三館，是文化精英們扎堆的地方，一個時代的文采風(fēng)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從這里“流”出去的。前朝諸殿的名字皆古雅華麗，不少都包含著典故，例如官家視朝的垂拱殿，語出《尚書·武成》，垂衣拱手而治，堪稱為政的最高境界了。但這樣無為而治天下者，誰曾見過？

中軸線以北就是后苑了，這里是官家和嬪妃們的生活區(qū)，你看那一排溜名稱：“尚食”“尚輦”“尚醖”“尚衣”“尚藥”“尚書”。“尚”者，管理也。這么多的“尚”，全是負責(zé)皇帝一家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機構(gòu)，統(tǒng)稱“內(nèi)諸司”。從總體上看，前朝建筑多是禮儀性的，體量較為宏敞;后苑的建筑則精巧緊湊，曲徑通幽，更加人性化。雪中的后苑，若套用兩句陳詞濫調(diào)，就是玉樹瓊花，銀裝素裹。若套用唐人張打油的名句，就是“黃屋頂上白，白石身上腫”。“黃屋”不難理解，但“白石”是什么呢？太湖石（太湖石俗稱“白石頭”）。宋朝的皇帝多好文之君，后苑崇尚園林風(fēng)格，每座院子里，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自是不可或缺。下雪了，那些瘦皺漏透婀娜多姿的石頭，現(xiàn)在只能用一個“腫”字來形容，實在是委屈了。比之于外朝的辦公區(qū)，這里更多了些煙火氣或者閨閣氣，偶爾有妃子或?qū)m女在雪地里追逐，撒下一串笑聲。這些平日里被森嚴的禮法所拘禁的女人們也因為大雪而得以展現(xiàn)她們自由的天性。后苑有各種規(guī)格的院落，從它們的大小和位置可以看出主人的身份。從高處看，這里有點擁擠。但有意思的是，擁擠的后苑居然有一塊稻田，那不是為了追求稻香村的農(nóng)家情調(diào)，而是官家為了推行占城早稻，特地在這里辟田試種。到了收獲的時候，便把臣子都召過來參觀，讓他們寫詩唱和，謂之“觀稼”。這除了進行農(nóng)本思想的灌輸以外，主要是一種娛樂。后來為了觀稼，還專門建了一座觀稼殿。這么多年下來，宋王朝君臣之間關(guān)于觀稼的唱和詩已經(jīng)收獲了不少，到底占城早稻推行的成效如何，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知道的，那就是這幾年就全國而言，糧食問題確實不是問題，例如今年秋天“諸路皆言大稔”，淮南、京西諸路“麥斗十錢，粳米斛錢二百”。這樣低的糧價，既是草民百姓們過日子的底氣所在，也是官家一看到下雪就把臣子召來喝酒的底氣所在。

官家把臣子召來喝酒這件事在史書中有記載，略云：

辛巳，上謂王旦等曰：“……比歲稼穡屢稔，朕常以災(zāi)沴為慮。兼聞今年宿麥甚廣，得此時雪，農(nóng)家無冬旱之憂也。”遂賜近臣飲于中書，又宴館閣于崇文院。上作《瑞雪詩》，令三館即席和進，兩制次日來上。

同時在兩個地方請兩撥大臣喝酒賞雪并賦詩，看來官家的興致確實很高。

這一年是北宋景德四年，辛巳，即十一月十六日。

官家即宋真宗趙恒。

（節(jié)選自《鐘山》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