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歷史敘事與跨文體寫作》一文中夏堅勇曾說道:“有些作品的靈感是從結尾開始的,我寫《紹興十二年》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全書結尾的最后一句話:‘紹興十二年的雪停了嗎?’有了這句話,全書的色調和氛圍就定下來了。《慶歷四年秋》是另一種情況,這部作品是由書名開始的。”從作品的構思層面來看,不論是基調或曰底色的確立,抑或是結構上的謀篇布局,甚至是文本形成的整體風格、格局、氣象,起筆無疑至關重要,它直接影響著作品的氣質和走向。《雪》選自夏堅勇長篇歷史散文《承天門之災》的第一章《瑞雪兆“瘋”年》的第一小節,透過這篇三四千字的散文,我們能窺探到作者在謀篇布局和遣詞造句上的蛛絲馬跡。
事實上,在《紹興十二年》的起筆《臨安》中,作者也寫到了雪,“紹興十一年臘月二十九日的天氣大致平和,至少沒有下雪”,毋庸諱言,雪是《紹興十二年》的核心意象。《承天門之災》中的起筆,作者化用了一句流行的歌詞。“景德四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的要晚一些”,在對這場雪的描述中,“姍姍來遲”“蓄謀已久”“隨意”“說變臉就變臉”“試探”“紛紛揚揚”……這些形容詞盡顯雪的百態,它們拼貼出這場雪的心理圖譜。當然,雪只是景德四年這個冬天的一種背景色,在皇城前奔走的人才是作者的最終落腳點。于是,我們看到了“城西駐軍到城東背糧,城北駐軍到城南背糧”,背糧制度與雪的背景交織在一起,建構了一種遙遠但真實的歷史時空。
在作者的敘述中,知識性的材料往往在行文中隨處可見,具體到《雪》中,對“城東”“城西”與“州東”“州西”的辨析,開寶塔寺、金明池、樊樓、觀稼殿等舊地名,既是一種空間符號,也是作為歷史知識而存在的,通過《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東軒筆錄》《鐵圍山叢談》等材料,作者力圖讓那些在歷史細節深處的人和事件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實。換個角度來看,作為知識的材料是一種創作的素材,對于材料的選擇、編排、辨析、考證等,體現的是作者的“史才”與“史識”。
不可否認,夏堅勇對詞語具有天然的敏感,在歷史敘事的過程中,他字斟句酌地挑選那些充滿溫度和力度的詞語。具體說來,“瑞雪兆豐年”中“豐”字變為“瘋”,同音轉換,盡顯鬧劇之本色;“兵荒馬亂是因為大街上確實有‘兵’和‘馬’”,“兵馬”拆分為具體的士兵和馬匹,增添了一分細節的真實感;“中軸線以北就是后苑了,這里是官家和嬪妃們的生活區,你看那一排溜名稱:‘尚食’‘尚輦’‘尚醖’‘尚衣’‘尚藥’‘尚書’。‘尚’者,管理也”,考據字的本義以及構詞方式,有點庖丁解詞的味道……當然,這種對于詞語的聯想、同音嫁接、詞義的考據等,儼然構成了作者的“方法論”。在“宋史三部曲”第一部《紹興十二年》中,這種例子便隨處可見:在《大朝會》一節論述宋金之間的“歲貢”時,作者寫道:“為什么掏錢的總是自己呢?難道就因為國號姓‘宋’(送)么?”“宋”與“送”之間的同音轉換,微言大義盡顯。《其無后乎》:“‘農婦山泉有點田’,小戶人家自有小戶人家的樂趣啊。”“農夫”故作“農婦”,平添了一絲詼諧的趣味。《官奴》中“百‘文’不如一‘賤’”則充滿了對文人官僚的辛辣諷刺。《對歷史的涂抹》中:“‘禮’是從另一個帶酒壇子的‘醴’引申出來的。醴就是米酒,古人講究‘酒以成禮’,祭祀時怎樣用醴,盛在什么杯子里,由誰斟酌,由誰敬獻,都有嚴格的規定,這就叫‘講禮’。”作者對“禮”字的考據與引申,與《雪》中的“尚”如出一轍。同樣,在“宋史三部曲”第二部《慶歷四年秋》中,這種例子也不勝枚舉:《六州歌頭》中:“但‘大范老子’既沒有‘大’將風度又不能‘老’謀深算”,將西夏人對范雍的稱呼拆分,人物的性格特征躍然紙上;《六州歌頭》中“‘遂國夫人’一旦可以出入后宮,究竟‘遂’了誰的心愿,那還用得著說嗎”,“遂”字的巧妙運用妙手偶得;《六州歌頭》中:“‘獻’這個字的原始意思其實就是狗肉——祭祀用的狗肉,所以有一個‘犬’的部首。不知后來怎么演變得非常莊嚴且堂皇,例如獻禮、獻身、奉獻之類,反正都有恭敬虔誠的意思”,“獻”字本義的溯源以及演變,也是類似用的考據的方法。
在我看來,“詞語”是夏堅勇的歷史散文創作的重要“方法論”,在對一個個充滿歷史感與生命力的詞語的尋找與剖析中,作者建立起自己的行文法則,也袒露出鮮明的個性特點。詞語是夏堅勇的立身之本,也是他放飛想象力的邏輯起點。在那些或被拆分、或被組合、或被替換的詞語背后,我們能體會到他的小心翼翼與獨具匠心。
周聰,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湖北省作協第二屆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