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韜
內容摘要:作為消費-欲望的集中表達場域-上海,復古與新潮的交匯,封建與解放的博弈,為讀者提供了具有超越時代意義的想象空間。讀者可架設微觀鏡頭,以探查民間邏輯倫理的運作及對“生活世界”的雕刻。本文通過對張愛玲《半生緣》中顧曼璐、顧曼禎被婚姻引誘,成為“男權共謀者”,而喪失被歷史獨立解讀價值的過程探查。闡釋婚姻成為“人倫檢測器”,并運用男性中心主義的集體無意識進一步沖擊“女性主體意識”這種現代性想象,揭示女性因此轉向自我壓迫的殘酷現實。
關鍵詞:半生緣 倫理悲劇 男權共謀者 婚姻
黑格爾認為:“推動悲劇的終極力量是理念,悲劇的產生是由于兩種互不相容的倫理力量的沖突,而悲劇快感來源于讀者看到了‘永恒正義’的勝利。”擁有“也許是生怕傷身,總是見好就收,不到大悲大悸之絕境。”觀念的張愛玲不太可能書寫出所謂“標準”之上的悲劇,也注定難以讓讀者在《半生緣》中看到“永恒正義”的勝利。女性身份合法性的建構困難與男權壓迫的互斥與相合,姐妹反目,情人離散,亂倫之子,這一樁樁敘而未完的倫理悲劇都被作者收束于“生活”的強勢的總體敘述之中,成為了個人生命體驗的集中表達。
一.男性的隱秘暴力——婚姻
《半生緣》的男性權利構建是通過靜態的“男性隱秘敘事”及動態的曼璐曼禎男權社會“反抗者”到男權“共謀者”身份轉變的合力完成。文本中長期“缺席”的父親和旺盛生殖力的“施虐者”成為了“符號暴力”的象征(“符號暴力就是:在一個社會行動者本身合謀的基礎上,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他們從精神到肉體都對女性身份的合法性建構,施壓了不可替代的控制力。
“在這部小說中張愛玲似乎放棄了對男人的正面刻畫,即使是側面的肖像刻畫也沒有,他們的存在恰恰是為了女性的出場,或者說是在為女性形象做陪襯。”[1]蜻蜓點水式的男性群像刻畫,不但沒有給女性創造具有“革命性”行為的活動空間,反而透支了女性角色的歷史表達能力,進一步堅強了男權話語統治,及對女性聯盟的沖擊及意識形態統治。同時,拒絕具體的形象刻畫,進一步隱喻了男權壓迫的集體性與匿名性。
首先,“缺席”的父親完成了對于女性價值評估。早就與姨太太另置房屋,并長期缺席世鈞成長的沈父,因為看著曼禎眼熟,為世鈞提供了其多年前的一段桃色關系:多年前在上海,包養過與曼禎極為相像的曼璐。“未來的大姨子曾是與父親有染的舞女”的重壓,給予了世鈞強烈的心理暗示,極其負面的印象直插腦中,讓世鈞對曼禎的態度發生了傾斜,為他們的未來增添愁云。另外一個缺席的父親,即曼禎曼璐的父親使她們在邏輯起點之上就喪失了合法性。嚴峻的生存問題必須通過多病的母親來完成,有別于同樣“父親缺席”的但上有兄長世鈞,顧氏既無父,亦無長兄。這不僅在男性想象建構時失去了可參考的重要模版,失去父親的顧氏姐妹必然會對能夠改變其生存處境的男性賦予更高的期待。羸弱的事實與過度的期待造成了她們在婚姻制度前的早早繳械。
男權的恐怖統治力還在于文章中對于男性強大生殖能力的間接描寫。“作為一部通篇以全知敘事者視角寫作的小說,在強奸場景時卻采用了強奸犯鴻才的視角,并且對事件的描寫只有一個自然段,女性的受害體驗絲毫未提......在更早的《十八春》版本中,提到強奸場景的文字更是只剩下鴻才嘴里的一句話:“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簡直像野獸一樣!”[2]一次強奸/性生活的經歷便讓曼禎產下了他和祝鴻才的兒子,而此前未在文章中暗示過曼禎處于適宜生產的時期。如此暴力不和諧的疼痛體驗竟然與和諧的生命創造發生在同一個時空之中,接踵而來的是直接加速曼禎進入婚姻制度的“孩子”的誕生。男權是如此霸道的殘害女性的身體,而又馬不停蹄的給予女性以“母親”的角色,使其達到一種倫理邏輯的自足狀態。
曼禎曼璐姐妹從男權社會的“反抗者”共同走向男權的“共謀者”,曾經致命的“他者”,反而成為了“自我”建構的強大動力。一種集體無意識式的膜拜展示著她們壓迫自我后訴說的虔誠,“瘋癲”背后也正是文明。“婚姻”成為了男權壓抑女性的最堅固防線,也同樣成為了取消女性獨立性的自動裝置。“由“男”而“夫”,是男性自身的完滿:成為“夫”意即獲得某種對他人的權利和社會的信任-一家之主,而由“女”變“婦”,則是自身的喪失。”[3]婚姻制度的實際受益者是男性,男性通過夫妻關系的制約,將女性最后的生存蹤跡也抹去了,人倫的構建只能由男性與同性合力構建而成。男權統攝下的婚姻制度給這對姐妹設下了致命的誘惑與陷阱,讓她們背叛了具有覺醒及革命意義的“反抗者”身份,進而走向充滿諷刺意味的怪圈之中。
二.主體的覺醒——倫理悲劇的誕生
“女性主體意識是指女性作為行為主體,具有不依賴于外在力量,自由支配自身一切活動的意識,是女性追求男女平等和人格獨立的一種內在動力及價值觀念。[4]顯然,女性主體意識在現代女性身份的合法性建構中是不可或缺的精神資源。由于現實的困難,只是追求基本的平等,亦會被男權社會界定為“對手”即反抗者。在舊社會中,制造婚姻生活的困難是男性取消女性獨立性的又一手段,女性家庭倫理需求的完滿橫亙著取消覺醒意識的重大前提。
顧曼璐和顧曼禎都曾以“反抗者”的姿態進入由男權和金錢編織的陰詭地獄,但無論是早早被誘引為暗娼和舞女的曼璐,還是顯然以姐姐人生經歷為鑒的,姿態更高的顧曼禎,無一不成為供男權社會玩味的不同類型的性誘惑。從小說可觀的情節上考量,拒絕姐姐繼續經濟支援,追求婚姻內經濟獨立的顧曼禎似乎持有更大的反抗潛力。有批評以曼璐、曼禎進入男性社會的生存處境來表達女性主體意識構建的困難,或是對曼禎,曼璐在面對社會壓迫式所展現的不同姿態,對二人的主體意識進行價值評估。曼禎對于獨立的渴望,顯然是比“依附男人”而落入欲望陷阱的曼璐更為出挑。關于曼璐“依附男性”的批評,歸根到底是曼璐對于男性金錢獲取方式缺乏正當性的道德化批判。在邏輯慣性的統攝下,體體面面要來的金錢似是比賣身換來的錢更干凈一些,以曼璐賣身為代價塑造出的擁有獨立精神的曼禎,在失身后表現的妥協,正是勻質考量曼璐、曼禎人物形象的關鍵線索。
女性身份合法性的建構在《半生緣》的敘事中顯然是需要通過穩固的婚姻關系,傳統道德倫理的準允才能提上議程。當我們戒除對舞女、暗娼身份的道德評估及一般性表征(胭脂俗粉,墮落根源等奇觀描寫)的拒斥,回歸到顧曼璐真實的歷史處境及生存狀況,對于一個舞女來說,“依附男人”或是“吸引男人”的本事是成為一個優秀妓女的必然要素。對于一個早年喪父的女孩兒來說,或許在金錢與霓虹燈所纏繞出的空洞中,閃爍著一個擁有“父親”人格的幻影。遇見祝鴻才后,曼璐認為自己找到了愛情,并一直盡心竭力的經營著她的小家。所以說,對于曼璐走向墮落、死亡的結局是因為“依附男性”的判斷,不僅彰顯了道德倫理的巨大能量,更缺乏對曼璐的深刻同情。曼璐的死亡更是一種對于現實的映射與最終反抗,常年沉溺煙酒的曼璐似乎該死,構陷妹妹至失身的她也只能去死。而“家”的幻夢,自從踏上了為“父親缺席”后,連同爬滿的罪孽與欲望被早已預設的死亡所埋葬。
“夫為妻綱”“女為男用”,等一切人倫教義的預設均是將女性規馴進入婚姻關系的必要培訓。“婚姻”作為兩性關系合法化的最大保證,男性世界的肯定顯然是處于舊社會的曼璐曼禎合理進入家庭生活的最大前提。擁有血緣關系的親姐妹,甚至可以為了給家庭生活或者是夫妻關系長久穩定提供一個“道德正確”有效性的證明即“孩子”(在《半生緣》中孩子成為了祝鴻才獸欲的道德化注腳),而不惜扮演“施虐者”與自覺承擔“受虐者”的角色。“共謀者”身份所指涉的即是女性對于男性“符號暴力”的誤認與自覺合謀。
有過《半生緣》閱讀經歷的讀者一定會對祝鴻才誘奸顧曼禎的戲碼記憶深刻,同時也會得到”毒婦曼璐”的閱讀體驗。從情節脈絡上看,這是顧曼璐因為嫉妒顧太太極力撮合曼禎與豫謹結合的雷霆手段。倘若把顧曼璐為“毒婦”的形象透明化。顧曼璐作為“毒婦”的所有表演皆源于對于歸家的渴望。首先,抹去妓女身份是首要任務。曼璐曾經把青春獻給家庭,讓曼禎不用失足于社會,讓弟弟妹妹不用流落街頭。在職業生涯中沾染煙酒不僅是對她生命健康的摧殘,更是與男權社會置換金錢的外化和對她命運的強力詛咒。多次流產的曼璐已無生育可能,與祝鴻才的非法婚姻關系讓她急于需要一個“孩子”,讓她得以在傳統道德的軌道上尋找建構自身合法性的自足空間。其次,“家”是最為普遍及具有寬廣的收納能力的社會最小單位。家庭倫理雖不至于反制妓女身份的社會一般性評價,但依然為其提供了足以轉移大眾視野的有效途徑,成為合法的“祝太太”是曼璐失敗的婚姻生活后的最大期待。“妓女從良”的巨大誘惑,使得曼璐通過收買其母親和給曼禎報信的丫鬟,切斷了曼禎與世鈞最后的“緣分”,助力祝鴻才完成施暴。男權共謀者身份成為了曼璐抹去恥辱歷史的,而內部施暴又是一種最為經濟的手段,因為女性聯盟的壁壘顯然并不穩固,她們不僅對金錢毫無抗拒力,并且內在的擁有一套及時轉換為男權共謀者的自洽邏輯。
曼禎建構自身合法性的進程在前期和后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與張力。“孩子”成為了曼禎由“反抗者”向“共謀者”轉向的清晰界限。在被奸污之前,曼禎獨立,清高,是一個希望依靠自身勞動而獲取自由愛情和美滿未來的知識女青年。她靠著微薄的收入贍養年邁的外祖母,母親及家中弟妹,她義無反顧的接過了曼璐的交接棒,她勸告母親拒絕曼璐的經濟援助,即便世鈞家庭富足但是依然想要和世鈞共同打拼,擁有一個自己的小家,這些都是是曼禎想要掙脫女性進入男權共謀者身份體認的集體無意識的努力。然而,隨著意識形態實體即孩子的降生,這些曾經的努力便即刻化為烏有。況且,曼禎作為反抗者的突出表征級自由戀愛,在可預見的未來中,形式也并不明朗。即便沒有祝鴻才強奸戲碼對曼禎戀愛的強行斷裂,以婚姻為期的曼禎和世鈞,在完婚后除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尷尬,曼璐與沈父的關系不會永遠都是秘密,婚后的歧視,讓曼禎這樣清高又敏感的女性如何自處?“妓女的妹妹還是妓女”,站在起點之上的曼禎已然提前被男性世界宣告了失敗。同時,她也缺乏一個具有獨立意識的堅強的愛人,沈鴻鈞對于父權的妥協,懦弱的性格,讓他注定不可能為了曼禎而背叛家庭,與其私奔,另立門戶。曼禎與曼璐對于男權共謀者身份的體認,也完成了男權壓迫的最后一步,即強烈的自我壓迫。
三.無休的折磨——共謀者的背面
男權共謀者的身份雖然在壓迫自身及協助男性壓迫其他具有反抗性的女性時可以釋放出難以置信的威能,但即便成為了共謀者,也無法真正進入男權構建的核心,婚姻最終的目的是取消女性的獨立性而不是協助她們完成任何一種權利的建構。類似于曼禎曼璐這樣,經濟和道德都陷于窘境的婦女,在追求婚姻關系的路途上,“共謀者”的身份只是前提而不是資格。要成為男權的守門人,或是以肉身為泥石鑄成“貞潔牌坊”,以彰顯壓抑人性的封建道德,滿身是斑駁的姐妹兩失去了被塑造為女德模范的潛質。這也主注定了她們與男權的結合必然是暫時的,而且她們要長久的向人倫道德懺悔與贖罪。“人倫檢測器”先后對曼璐曼禎實行了最嚴苛的審判,爾后進一步威脅,蠱惑她們,她們急需婚姻來洗脫污名,重新建立對于生活的信心與期待,“男權共謀者”成為了這些先天不足者的過渡身份。暫時性的出路涵蓋了巨大的騙局:長期的自我壓抑及,她們被誘拐進婚姻這個名為烏托邦實為死穴的陷阱之中。
除此之外,扮演“共謀者”同樣需要付出高額的代價,姐妹反目,姐夫與小姨子亂倫而出的罪孽之子出生,曼禎這位“娜拉”出走后的前途等等,男權共謀者的身份并不能引出其他男性的共鳴。男權共謀者這種極具普遍主義特征的身份,在具體的現實語境之中,以一種男性默許,女性自愿自覺的姿態進入具體實踐之中。與男性聯合施暴策略通常是是疾風驟雨式的暴力壓制或是長久貫穿的精神壓迫,而這種男權“臨時工”最好容身之所就是宗法血緣制下的家庭倫理空間,她們最重要的任務是以自身為表率,不斷的用生活實踐昭示婚姻是女性的終極歸宿,并對女性聯盟中的異己者進行改造。曼璐舞女的身份成為了文本悲劇發生的源動力,而讓曼璐早早踏入社會生活的是“父親的缺席”,婚姻為她們創造了希望,同時又帶來了更為深刻的絕望,婚姻不會拯救道德失范的女性,對自我的壓迫成為了原點及目標。由現代性孕育而出的女性獨立精神終究被源自于長久歷史的男權勢力叫了暫停。
悖論的延續甚至還有來自于作者張愛玲的人為干預。1950年張愛玲以筆名“梁京”在《亦報》上連載《十八春》,后1967年改寫,并更名為《半生緣》。一個重要的改動即:張愛玲放棄了曼禎支援祖國東北建設的結尾。參與東北建設本是將曼禎從“共謀者”身份悖論斷裂開的絕佳機會。曼禎可以從家庭倫理所衍生出的狹隘的“男權共謀者”解脫出來,進而轉變為光榮的“共和國建設者”。借進入絕對“政治正確”的建設神圣共和國的歷史進程,得到社會主義建設史里類似于“上海援疆知青”的歷史身份。有如此強大的政治話語庇護,且有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接納。血緣、地域、文化等等個人性元素一并納入階級判斷的考量之中。她和她的孩子將成為舊社會壓迫勞動人民的象征與標致,彼時,她們會更有被時代發現與解讀的價值。放棄大量的政治話語敘述,這是張愛玲對于自己“小歷史”觀念的執著,同樣也保留了一個為讀者所熟知的張愛玲。而曼禎將會被永遠囚禁在那個,已然在政治體制上失去歷史意義及合法性的舊社會之中。張愛玲沒有為曼禎尋找一個匯入時代洪流的出路,而是讓曼禎普通又特殊的偏安一隅,按著舊式的生活軌跡,獨自承受著無盡的傷害與疼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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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馬永生.隱秘歷史的現代書寫——析張愛玲長篇小說《半生緣》[J].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1).
[2]謝瓊.書寫強奸:被轉移的言說——張愛玲《半生緣》中強奸故事的文學表現[J].南方文壇,2010(06):67-72.
[3]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4]陳慧.當代中國知識女性主體意識的消解與重塑[J].河北學刊,2011,31(2):226-229.
(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