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穎 高荊梅
內容摘要:蘇軾是詩壇上第一位開始大量創作和陶詩的人,他對陶淵明的人格魅力和隨性自由的隱士精神大加推崇,并且在和陶詩中有意模仿陶淵明平淡自然的詩風,蘇軾這種創作態度也同時引發了同時代人的爭相效仿,具有典范意義。本文將從蘇軾創作和陶詩的背景入手,探討蘇軾的“和陶”詩創作特點。
關鍵詞:蘇軾 陶淵明 和陶詩
在蘇軾現存的兩千七百多首詩歌當中,有大約一百二十多首詩是以“和陶”為題的,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載:“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凡四卷。”[1]關于和陶詩的總數,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當中,引用紹圣四年(1097)年蘇軾寫給蘇轍的信中言及:“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吾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也就是說,根據蘇軾自己的統計,紹圣四年以來,和陶詩總共寫了一百零九首,再加之其后創作的十五首和陶詩,共計一百二十四首。本文以孔凡禮先生點校的《蘇軾詩集》為底本,考察蘇軾“和陶詩”的創作背景和蘇軾和陶詩的風格與成就。
蘇軾的人生雖總體來看仕途通達,然而“烏臺詩案”之禍卻讓蘇軾直面了一場生死考驗。雖免于被殺,但103天的牢獄之后,對于劫后余生的驚懼,以及出獄后在黃州居無所居舉目無親的客觀生存條件,都對蘇軾的人生態度產生了重大影響。體現在詩詞創作上,表現之一就是開始大量創作和陶詩和詞。而這些和陶之作,又是緣何開始以及后世評價如何呢?
一.蘇軾對陶淵明詩的接受
和陶詩,顧名思義,是唱和陶淵明的詩歌。陶淵明作為一代有名的隱士,他恬淡從容的人生態度,其詩歌中所表現出來的躬耕田園的自在灑脫,無疑是許多官宦仕人身陷囹圄之時的精神寄托。總體來說,蘇軾對陶淵明的接受和推崇是隨著他的政治生涯的浮沉跌宕而有個漸進的過程。烏臺詩案之前,蘇軾秉承儒家積極入世的人生追求,常有致君堯舜的豪情壯志,在這段春風得意的時期,在蘇軾的詩中難覓陶淵明的影子。然而在烏臺詩案這場災難當中,蘇軾真切的感受了人情冷暖,世事滄桑,這對于作者創作來說,關注點的轉變在詩歌創作中展露無疑。
蘇軾最先在他的詞中表達了他冥冥之中與陶淵明的關系,《江城子》其序及詩:“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蘇軾將自身比作陶淵明,將一代隱士的灑脫與自由視作一種精神上的皈依。蘇軾責黃州安置之后,生活困窘,遂在黃州城東開墾了一片荒地,親自躬耕隴畝,同時自筑雪堂居之,實現了從廟堂之上到山野村夫的轉變,這種非凡的心理體驗,使得蘇軾服膺于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自適,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中清楚的表達了他對做官的嫌惡,自我性情在村居生活的愜意中得到舒張。在黃州期間,陶淵明的處世態度對處于宦途低谷期的蘇軾無疑是一劑安慰的良藥。而蘇軾在黃州之時開始對陶淵明的重視,不能不說是其官場打壓之下的一種文化關注的轉向。換句話說,蘇軾謫黃之時,對陶淵明的認識算是真正開始了。
蘇軾追和陶詩則始于元佑七年(1092)知揚州任上的《和陶飲酒二十首》,此時蘇軾已經在經歷了五年的貶謫生涯之后重新回到了政治舞臺上,到了元祐年間,蘇軾的宦途扶搖直上,這個時候,蘇軾雖身居高位,在經歷了烏臺詩案之禍之后,他似乎已然沒有了年輕時期“奮厲有當世志”的豪情,這段時間,政治其實并不穩定,“洛蜀黨爭”又將蘇軾牽扯其中。政治的不自由,使得蘇軾此時雖然回到政壇,但是對陶淵明的理解更加深化,此時他的和陶詩當中,充滿了對陶淵明歸隱的向往,這種對陶淵明可隨性去官的自由的羨慕,比如《和林子中待制》:“早晚淵明賦歸去,浩歌長嘯老斜川。”(《蘇軾詩集》卷三三)似乎將自己未能歸隱的愿望附著于陶淵明,淵明在斜川之上悠然自得的人生狀態,就當是自己在歸隱吧。蘇軾還作了檃栝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哨遍》,并在《書李簡夫詩集后》中說過:“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2]書信中真切的表達了自己身處高位但不自由的感受,同時也表達了對陶淵明之真性情的贊賞。蘇軾唱和陶淵明之詩,其核心原因始于對陶淵明之人品性情的傾慕。正如蘇轍在《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引》曾引蘇軾言曰:“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如其為人,實有感焉。……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范其萬一也。”蘇軾喜歡陶淵明的詩歌,更傾慕于他特立獨行的處世方式,由此聯想到自己宦海沉浮的人生,甚至一度認為自己入世為官本是錯誤。在揚州時,蘇軾的《和陶飲酒二十首》當中,處處表現出對陶淵明的推崇:“……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身如受風竹,掩冉眾葉驚。俯仰各有態,得酒詩自成。”[3]陶淵明的歸隱,使得他能夠自由的從心而適,而這種自由,對于困在宦途之中的蘇軾看來,可望而不可及,唯有在詩中寄托。
蘇軾開始集中大量的創作和陶詩,是在紹圣二年蘇軾在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期間,《和歸園田居六首》其序曰:“余在廣陵和淵明《飲酒二十首》,今復為此,要當盡和其詩乃已耳。”這段文字中表明蘇軾開始有意識的要盡和陶詩,將和陶詩作為他的既定任務來推進。這其中的原因在于,此時蘇軾被貶嶺南,生存條件頗為艱難,“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與程秀才書》,《文集》卷五五)。”生活清貧,宦位低微,其身份的轉變和陶淵明其人的人生狀態更加相似。換句話說,人生境遇的耦合是推動蘇軾大量唱和陶淵明詩歌的根源。這時距離上次蘇軾自覺創作《和陶飲酒二十首》已過了三年。時局的紛繁變換,為官的浮沉跌宕,蘇軾對官場的心灰意冷都促使他重新回歸到陶詩之中,《和陶貧士七首》:“淵明初亦仕,鉉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羞獨賢。”清代紀昀曾評點曰:“借淵明以自托。”此時蘇軾的和陶詩,是在和陶淵明進行一種跨越時空的對話,講述他在宦途煩累之后,欲歸隱而不得的壓抑,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深沉的內省,是蘇軾在看盡繁華之后的沉淀和回歸平淡的選擇。
然而,從蘇軾如此積極的推崇陶淵明的人品與人生態度來看,蘇軾心底是真的想要脫離官場而歸隱田園嗎?蘇轍對此曾做過犀利的評價:“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4]蘇軾慕陶,并不是真正想學陶淵明,徹底從官場隱退,不聞世事獨善其身。蘇軾雖不是功名心重的人,但是他關心世事,心懷天下,在仕與隱的選擇中終不能任性隨心。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仕途出現了新轉機。蘇軾又作《和陶始經曲阿》,欣喜暢言:“淵明墮詩酒,遂與功名疏。我生值良時,朱金義紆。天命適如此,幸收廢棄余。”由此可見,蘇軾也和尋常的士人一樣,不過是在借陶淵明的精神來消解宦途的挫折和生活上的窘迫,所以他并不能真正從實踐上實現他的歸隱夢,只能實現精神上的歸隱。
二.和陶詩的風格
蘇軾除了在人生艱難時期追慕陶淵明的隱士風度和人生態度,從而求得心理上的慰藉之外,陶淵明的詩歌平淡自然的詩歌風格,也是契合了蘇軾的審美情趣。蘇軾曾在給子由的信中,如此評價陶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5]同時,諸如“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發纖濃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陶詩是在簡單的語言和平淡的語境之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精神內涵,于是蘇軾的此類評論,能夠使我們認識到蘇軾對陶淵明作詩的藝術風格的極力推崇,他在創作和陶詩之時,也在刻意的學習和模仿這種藝術風格。尤其在蘇軾謫居惠州和儋州之后的嶺南時期,在集中創作的和陶詩中,藝術風格總體上趨于沖淡自然和真摯樸素的,如《和陶歸園田居》其三:“新浴覺身輕,新沐感發稀。風乎懸瀑下,卻行詠而歸。仰觀江搖山,俯見月在衣。步從父老語,有約吾敢違。”紀昀在《紀批蘇詩》卷三十九評此詩曰:“極平淺而有深味,神似陶公。”這首詩描述的是尋常的生活,文辭平淡,描述了一幅恬靜悠然的畫面,一如紀昀所評價的那樣,此詩與陶淵明的詩風頗為接近。又如《和陶游斜川》中:“謫居澹無事,何異老且休。雖過靖節年,未失斜川游。春江淥未波,人臥船自流。我本無所適,泛泛隨鳴鷗。中流欲洑洄,舍舟步層丘。有口可與飲,何必逢我儔。過子詩似翁,我唱而輒酬。未知陶彭潭,頗有此樂不。問點爾何如,不與圣同憂。問翁何所笑,不為由與求。”溫汝能《合箋》卷二評論《和陶飲酒二十首》道:“起語一個‘澹’字,便覺高遠,氣味逼真淵明。”[6]溫汝能《合箋》卷三“末六句沖淡自然,酷似陶,非公詩固不能為淵明寫出真面目也。”極大肯定了蘇軾和陶詩的藝術成就。蘇軾和陶詩之中頗具淵明風格的詩句不勝枚舉,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云:“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由此也看出,蘇軾如此認真的學習陶淵明平淡閑遠的風格,本身也體現出的是蘇軾本人對詩歌風格追求的轉向,其藝術旨趣的變化。
然而,對一種詩歌風格的過度模仿,常常也會陷入平淡有余而韻味不足的弊病。紀昀對蘇軾和陶詩的某些作品評價常言其“枯淺”、“粗野”、“平鈍”等,他在《紀批蘇詩》卷四十中對蘇軾《和陶讀山海經》十三首的評價是:“十三音節頗古,而意境侷促,少悠然自得之致。蓋東坡善于用多,不善于用少,善于弄奇,不善于平實。”這種評價是否公允?事實上,蘇軾的部分和陶詩,確有因為過于追求自然平實的詩風而顯得有些“枯淺”,比如在《和陶和郭主簿》其一:“今日援何日,高槐布初除。良辰非虛名,清和盈我徐。孺子卷言坐,捅詩如鼓琴。卻去四十年,玉顏如汝今。閉戶未嘗出,出為閭里飲。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嘗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淮德入我夢,角羈未勝簪。孺子笑問我,君何念之深。”似這般詩作,讀來確有味同爵蠟詩味全無的嫌疑,從這個角度而論,紀昀之對蘇軾和陶詩的評價符合事實。我們當然不能苛求蘇軾每一首和陶詩盡是佳作,每首詩歌盡得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真諦。事實上,蘇軾在和陶詩中嘗試追求平淡自然的詩風,無論是對蘇軾本人的藝術風格,還是對整個宋詩的發展而言,都有重要意義。
但是從另一角度而言,既然是發現,就不可避免會遭遇時人的質疑。這種質疑不僅可能來自對蘇軾和陶詩藝術價值的質疑,也有人對蘇軾模仿陶淵明詩歌的創作動機提出質疑,比如劉克莊《跋宋吉甫和陶詩》言及:“士之生世,鮮不以榮辱得喪擾敗其天真者。淵明一生,惟在彭澤八十余日涉世故,余皆高枕北窗之日,無榮惡乎辱,無得惡乎喪。此其所以為絕唱而寡和也。二蘇公則不然,方其得意也,為執政侍從,及其失意也,至下獄過嶺,晚更憂患,于是始有和陶之作。二公雖惓惓于淵明,未知淵明果印可否。”[7]蘇軾兩兄弟和陶之作,在劉克莊看來,并未得淵明之真意,認為蘇軾在仕途失意時才意識到陶詩佳處,對蘇軾和陶之舉頗有微詞。劉克莊的評價不無道理,對于蘇軾而言,雖然宦海沉浮,雖然他生性曠達,時有超脫之語,但蘇軾自始至終都未放棄自己政治理想:“結發事文史,俯仰六十逾。老馬不耐放,長鳴思服輿。故知根塵在,未免病藥俱。”[8]到了后來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喜不自勝,又作《和陶始經曲阿》:“淵明墮詩酒,遂與功名疏。我生值良時,朱金義當紆。天命適如此,幸收廢棄余。”[9]毫不掩飾的表達了自己在人生選擇上與陶淵明的不同。蘇軾雖苦苦追求著不醒不醉的境界,但其積極用世之心始終占據其人生的主流,為萬世開太平而時刻準備著挺身而出。事實上,關于如何看待陶淵明辭官歸隱,與世疏離的人生態度,北宋也有一些其他的聲音,如劉攽《題孫昌齡歸來亭》詩云:“古云陶淵明,避俗非達道。”[10]韓維則說:“寸祿折腰何必去,道存心在即淵明。”[11]蘇軾的和陶詩其最終意義何嘗不是如此。
蘇軾和陶的實質,并不在于真正達到陶淵明其詩歌的藝術成就,或是去復制其人生模式,而是以和陶詩為載體,嘗試去學習陶淵明從容自適、進退有據的人生境界。蘇軾的和陶詩對于蘇軾本人的走出現實困境開辟了一扇窗口,其精神的紓解價值遠高于其藝術價值。然而無論如何,蘇軾開創了唱和前人之詩的先例,并且由此而引發了同時代詩人,以及后代詩人的爭先模仿,開創了一種新的詩歌創作范式,開拓了詩歌創作的空間,具有文學和文化史兩個維度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2]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3]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4]莫礪鋒:《唐宋詩歌論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5]蕭慶偉,《論蘇軾的和陶詩》,中國韻文學刊,2000年第2期。
[6]楊玲,《蘇軾<和陶詩>與陶淵明的詩性對話》,福州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
[7]張強,《從和陶詩看蘇軾心態變化與審美追求》,社會科學戰線,2012年第10期。
注 釋
[1]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92頁。
[2]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頁2148。
[3]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頁1884。
[4]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82頁。
[5]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之《子瞻和陶淵的詩集引》,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1110頁,下同。
[6]摘自曾棗莊主編《蘇詩匯評》,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3頁,下同。
[7]見《后村集》卷三十一,四庫全書本。
[8]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282頁。
[9]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356頁。
[10]劉攽:《彭城集》卷六,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096冊第52頁。
[11]韓維:《南陽集》卷一《送辛十七作尉鹽城》,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01冊第601頁。
(作者單位:火箭軍工程大學政治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