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屈原對柳宗元的影響

蔡德莉 邱芬子

內容摘要：魯迅稱贊屈原的《離騷》“逸響偉辭，卓越一世。后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西漢著名學者賈誼、楊雄等都作文以稱頌屈原，延至唐代，柳宗元是另一個受屈原影響頗深的文人。柳宗元與屈原兩位詩人在人生際遇、理想抱負、抒情模式上都有許多相似之處，但也因時代、性格的不同，柳宗元的詩賦作品對屈原的作品有所繼承又有所創新。

關鍵詞：屈原 柳宗元 影響

中唐文人柳宗元深受屈原影響，兩人雖然間隔千載，但無論是思想、遭遇，抑或是志向、品格，都有著相似之處。《舊唐書》本傳有記載云：柳宗元“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戶乙）。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數十篇，覽之者為之凄惻。”柳宗元在其獨特的生活經歷和思想感受基礎之上，借鑒前人的藝術經驗，發揮自己的創作才華，成為代表當時杰出的文學家。

一.知人論世，尋同之原因

屈原（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名平，字原，乃我國先秦時期楚國著名的愛國詩人。屈原目睹了風雨飄搖中的楚國所面對的慘痛局面，他借助楚地的民歌形式，將自己的滿腔憤懣及愛國之情用文字的形式加以宣泄，于是，一系列優秀楚辭作品誕生，并成為詩壇上璀璨的明珠。屈原對后世文人影響頗深，李白有詩云：“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江上吟》）杜甫亦有“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戲為六絕句》）詩句流傳至今。

柳宗元（公元773年-819年），字子厚，我國唐代杰出的文學家和著名的思想家，“唐宋八大家” 之一。他祖籍河東（今山西永濟），人稱“柳河東”;曾貶居柳州，因又稱“柳柳州”。柳宗元出身于仕宦家庭，二十一歲考中進士，二十六歲第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書院正字，后又任藍田尉，監察御史。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與劉禹錫等一起參加主張政治革新的王叔文集團，升任禮部員外郎。不久，革新失敗，被貶為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司馬。十年后，被貶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刺史。名家劉斧有言“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柳色依然在，千株綠拂天。”[1]又四年，病逝于柳州，時年四十七歲。

柳宗元“少精敏，無不通達”，屈原“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二人在年少時期就表現出了卓越的政治才干。柳宗元見證了唐王朝的由盛及衰，目睹了朝政的腐敗與黑暗，加之他所受到的傳統儒學教育，很早就確立了匡時濟世、安國救民的思想。在永貞革新中，柳宗元表現出了很強的理論水平和政治才干，但因為觸犯了宦官和貴族們的利益，最終以革新失敗而告終。受到貶謫后的柳宗元受到了種種磨難和迫害，但他的政治理想并沒有動搖，“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屈原生活在戰國時期，正如郭沫若在《屈原和他的作品》中所說：“屈原所處的時代，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文化燦爛的黃金時代，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科學家，一大批涌現出來，真正是呈現了百花齊放的壯觀。”屈原目睹了楚王的昏庸和貴族的腐朽，外交上主張聯齊抗秦，但他的政治主張沒能得到運用，空有理想抱負，“世混濁而不分，好蔽美而嫉妒”，君王信讒，小人當道，屈原堅持理想，“雖九死其猶未悔”。

柳宗元曲折的仕途經歷、高漲的政治熱情、倔強的個人秉性等與屈原有著相似之處，他們都不愿向權勢低頭，傲慢倔強，所以柳宗元的創作無論是有意地，抑或是無意地都受到了屈原的影響。

二.溯源追蹤，看同之表象

在文學批評史上，最早把屈原與柳宗元聯系起來的的是宋代人嚴羽，他在《滄浪詩話》中提及“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退之、李觀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諷》不足為騷。”[2]可以看出，在宋代時期，文人已經意識到了柳宗元對屈原的繼承，嚴羽認為唐代文人中只有柳宗元深得騷學，韓愈、李觀、皮日休皆不及。明代人汪瑗亦有類似的表述，曾說到“唐人惟柳子厚頗得《騷學》”，足以看出汪瑗對嚴羽的觀點是持贊成態度的。清代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也說到“柳州詩長于哀怨，得騷之余意”。從歷代文人的點評中可以可到，屈原對其影響是頗深的。除了從以上文學評論專著中可以窺見，史書上亦有相關記載：

《舊唐書·柳宗元傳》云：“宗元為邵州刺史，在道，再貶永州司馬。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凄惻。”[3]從記載中可以看到柳宗元的詩文創作受到了屈原的影響，直稱其文為“騷文”，讀者為之哀傷，悲痛。《新唐書》本傳亦云： “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使，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十篇，讀者咸悲惻。”在《新唐書》中，編者更是直接道出柳宗元模仿屈原《離騷》之作多達數十篇，也談及讀者皆為之悲痛。

《舊唐書》本傳中還提及柳宗元對西漢師騷的繼承與學習，“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貝。當時流輩咸推之。”所謂“西漢詩騷”，講的是歷代師法屈原騷賦而創作的騷體詩賦。漢初時期深受楚辭影響，“文尚楚風”，詩繼騷體，文人學士作詩造賦，皆是以屈騷為儀表和模范，乃至于自漢初到西漢盛世，騷體詩創作大為興盛，名儒博達之士無不雅好屈騷而熱衷于騷體詩創作。“西漢詩騷”的代表作，乃才華與遭際與屈原相似，情志、意氣與屈原甚為相投的賈誼所作的《吊屈原賦》和《鵩鳥賦》。由此可知，柳宗元是在幼年時期即諷誦屈原騷賦之作，因雅好屈騷又進而讀“西漢詩騷”，乃至于“尤精”，當他“下筆構思”時，也自覺地“以古為侔”，即竊攀屈原、方駕賈誼。

三.文本為宗，看同之表現

唐順宗永貞元年（805年），柳宗元因為參加王叔文領導的政治革新運動失敗而被貶為永州司馬。在赴永州途經汨羅江之時，柳宗元觸景傷懷，于是寫下了《吊屈原文》。名為吊屈原，實則亦有吊己之意，“后先生蓋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羅兮，攬蘅若以薦芳。愿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辭而有光。”屈柳宗元被貶逐乘船來到湘江汨羅江畔，希望先生能顧念他，聽其傾訴衷腸。“先生之不從世兮，唯道是就”，對屈原不隨波逐流的品質和堅定不移的愛國情懷進行了熱情歌頌。“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風之不可去兮，懷先生之可忘！”柳宗元對官場上的現狀深感痛心疾首，恨其對國家的治亂興亡漠視！他們只擔心自己的俸祿不夠豐厚，憂慮自己的仕途不順暢。由此，在韓愈的身上，深深地烙上了這種“騷怨”精神，并成為其精神支柱。

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柳宗元集》[4]中，第十四卷為“對”這一文體。第一篇為《設漁者對智伯》，該文雖被列入到“對”中，但是，筆者認為，此篇作品受屈原《漁父》篇影響較大，作者是借鑒后者漁父這一形象，通過他與智伯的對話，來闡發自己的思想感情，實與問答體是一致的。該卷值得注意的一篇作品是《天對》，此篇作品是針對屈原的《天問》而作。兩篇作品跨越長達一千多年。《天問》全詩373句，1560字，以四字句為基本格式，圍繞著天文、地理、歷史、哲學等方面提出了170多個問題，歷來被評為“語甚奇崛”、“創格奇、設問奇”、“千古萬古至奇之作”、“文學史上的怪物”。可見，《天問》是一篇很難理解的作品。屈原從天地形成說起，對宇宙起源、天體結構和日月星辰運行發問，接下來對大地結構和鯀禹治水、羿射十日等事件發問。而后向社會歷史發問，首先從禹的婚姻問起，對夏代的歷史發出一系列問題，接下來對商代歷史，涉及女媧、堯、舜和吳國的歷史故事等提出一系列的問題，層層深入。最后聯系自己的遭遇，闡述屈原個人的感慨。《天問》在藝術上具有獨創性，全詩均由問句組成，表現了詩人對自然、歷史、社會的深刻見解，極富哲理，同時又是一篇滿含激情的文學作品。從戰國到唐代，沒有誰對此作出回答，只有到了中唐時期，柳宗元對屈原所提及的問題作一一回答。晁無咎評到“宗元以《天對》以媲《天問》，雖問對相反，其于發揚相同。《離騷》因反而始明，《天問》因對而益彰。”

在《柳宗元集》一書中，“騷”這一文體被單獨列出，共收錄十篇作品，可見編者也非常認可屈原對其的影響。前四篇沒有騷體文學特殊的標志“兮”，但其感情基調、敘事手法等等都是繼承屈原的。

憂國憂民一直是屈賦中最明顯的主題。如《離騷》的最后：“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5]這種憂國憂民的深沉憂患意識，柳宗元是深有同感的，參與改革失敗后，頑固保守勢力掌權，而忠臣義士報國無門。于是柳宗元那種心系國家盛衰，關乎黎民安樂的憂患意識就加倍的強烈。不難想象，柳宗元是帶著沉重的精神枷鎖來到永州的。他寫下的《吊萇弘文》《吊樂毅文》《懲咎賦》《夢歸賦》等賦，充分體現出他那時刻關懷著國家命運的耿耿丹心，亦即心系國家的憂患意識。《吊萇弘文》是《吊屈原文》的姊妹篇，在文中，柳宗元高度贊揚了萇弘為國獻身的忠義品格，對其臨危不懼的勇敢精神加以歌頌。他的《憎王孫文》，直接影射中唐革新人士與保守派的斗爭，他謳歌革新人士“仁慈孝讓”的優秀品質，指斥政敵如同王孫“盜取民食兮，私王不分”，而且“毀成敗實兮更怒喧”，致使“居民怨苦兮號穹民。”作者著眼于人民的利益，對那些吞食民脂民膏的統治者予以鞭撻，點出他們的罪行。這是柳宗元創作的一個重要傾向，這種傾向與屈原“哀民生之多艱”的思想感情是一脈相承的。

《罵尸蟲文》是他罵得最痛快淋漓的一篇。賦中對處人腹中的尸蟲義憤填膺地罵道：

來，尸蟲！濁曷不自形其形？陰幽詭側而寓乎人，以賊厥靈！ 膏肓是處兮，不擇穢卑。潛窺默聽兮，導人為非，冥持札牘兮，搖動禍機。卑陬拳縮兮，宅體險微，以曲為形，以邪為質;以仁為兇，以僭為吉;以淫諛諂誣為族類，以中正和平為罪疾;以通行直遂為顛蹶，以逆施反斗為安佚。譖下謾上，恒其心術。妒人之能，幸人之失。

此外，《訴螭文》以控訴害江湄的怪螭為名，鞭撻那些“膏血是利，私自肥”“妖猾下民，使顛危”的吸血鬼和巧取豪奪之徒。《斬曲幾文》通過指斥曲幾，以表示贊賞正直，反對詭曲的思想，同樣具有刺世嫉邪的批判光輝。《憎王孫文》也是，作者借王孫影射小人，指出他們之所以可惡，不僅在于它們“外以敗物兮，內以爭群”而且還在于它們“排斗善類兮，嘩駭披紛”。柳宗元在這些辭賦中，對這些害人物的陰毒大加鋪陳，盡情揭露，實則是他給世間陰險奸邪小人們的漫畫像。柳宗元形象地刻畫了他們大耍陰謀詭計的丑惡嘴臉，淋漓盡致地揭露了他們眾多的無恥行徑，對他們表示了極大的憤怒和憎恨。所謂“罵之”“憎之”“斬之”“訴之”。作者通過比興的手法，用這些帶有極端憎惡感情的字眼，對社會現實進行了批判。

柳宗元在其《蝜蝂傳》中借助具有善負物、好上高特點的小蟲子，形象生動地比喻了那些貪得無厭之徒，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當時的腐敗官場。文章以小見大，頗具諷刺意味，能明顯感受到屈原精神。類似的作品還有《三戒》。該作品采用了寓言的形式，對當時腐敗的社會和政治予以了諷刺。文章短小警策，含意深遠，表現了作者杰出的諷刺才能。作品中包括序文和三個故事，《臨江之麋》寫動物麋深得主人的寵愛，“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連犬都不敢吃它。三年以后，麋離開了主人外出，野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在這篇作品中尖銳地諷刺了那些依仗權貴而得意忘形的小人物。《黔之驢》是外強中干的小人的真實寫照，嘲諷他們“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而其實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無德無能。《永某氏之鼠》比喻那些自以為“飽食而無禍”的人作老鼠，指出他們“為態如故”，以“飽食無禍為可恒”，那他們一定會遭到徹底被消滅的慘禍。這三篇寓言，深刻有力地諷刺了封建剝削階級丑惡的人情世態。

綜觀上述內容，可見屈原對柳宗元的影響頗深，既有對其“騷怨”精神的繼承與發揚，在作品中柳宗元又通過文學藝術將其精神很好地融入，讓我們能夠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感受到屈原的人格魅力，柳宗元的人格魅力。

四.辯證看待，察同中之異

盡管柳子厚與屈原有著類似的遭遇，都經歷了被貶，但是他們在對待此事的態度上也略微不同。柳宗元在其《對賀者》一文中，談及“吾之罪大，會主上方以寬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他并沒有把自己被貶歸咎在統治者身上，反而夸贊其寬闊胸襟，承認自己是“罪人”，這一點與屈原是不同的。屈原在《離騷》中就明確指出了統治者的過錯：“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總之，柳宗元的文學創作明顯受到屈原的影響，我們依稀從柳宗元的身上看到屈原的影子。在屈原之后，也較少有人像柳宗元這樣對屈原理解的那么深刻透徹，可以說柳宗元是屈原千年之后的真正知音。當然由于各自所處的歷史背景、社會地位不同，兩人也存在很多差異。如在藝術表現上柳宗元的作品沒有屈原作品那種震撼人心的情感張力，其文學成就及影響力與屈原也有一定的距離。但柳宗元在創作手法、批判力度等方面卻有所發展，有其獨到之處。

《辨伏神文》是其寫事、寫經歷的一個很好的例子。作品中詳盡地敘寫了一段親身經歷的故事，生病后買伏神服用，病情反而加重，求教醫生，方知買了假藥，上當受騙。最后發生“物固多偽兮，知者蓋寡，考之不良兮，求福得禍”的慨嘆。《憎王孫文》可見他在寫人方面的敘事技巧，作品把王孫和猿兩種動物截然不同的習性、特點，以愛憎分明的筆墨加以細致描繪，尤其寫王孫，可謂是窮形盡相。

柳宗元的作品中很好地運用了諷刺手法，如《憎王孫文》是用寓言性質的題材，以諷刺喜劇的手法，塑造出一個專告黑狀的政治暗探——尸蟲形象。還有他的《乞巧文》，模仿婦女乞巧形式盡寫自己之“拙”和社會上權奸之“巧”，正言反說，對種種世相丑態給予了辛辣嘲諷。柳宗元這些諷刺小賦可謂是容量極大，戰斗性極強，作為“匕首”和“投槍”刺向奸佞再好不過了。

屈原與柳宗元雖然相隔千年，但兩人在人生際遇、理想抱負方面極其相似，故在柳宗元的詩文作品中能看到他對屈原“騷怨精神”的繼承與發展。嚴羽有“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這一評價，是較為中肯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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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123

[4]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267-273

[5]游國恩.楚辭概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1.78

（作者單位：川北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