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坤
摘 要:《子藏·儒家部·論語卷》文獻編選從層級、空間、取舍三個維度進行考慮,首先以《論語》為中心文本,圍繞中心逐層收集文獻,然后在橫縱空間上布局和安排文獻,最后權衡文獻的影響和重要性,考量版本,進行取舍,確定文獻數量和規模。
關鍵詞:古籍出版 版本 層級 空間 取舍
《子藏》是近年文化出版領域的一項重要工程,由華東師范大學組織實施,方勇教授擔任總編纂。自2011年首批推出《莊子卷》以來,已陸續出版26種圖書,計1016冊,收錄文獻2980種。另出版提要一種,即方勇教授撰寫的《子藏莊子提要》。
《子藏》的“子”,有別于我國傳統目錄學所謂“經、史、子、集”之“子”,而是指思想史“諸子百家”之“子”。因此,不只是老、莊,孔、孟被作為“子”來對待,其他如關尹子、慎子等亦進入《子藏》范疇,且獨立成卷。凡先秦漢魏六朝諸子及其后世相關研究論著,皆納入《子藏》體系之內,而其收書下限,原則上止于1949年。[1]
因此,《子藏》是以各“子”為標的,廣泛收集其相關文獻,再按照一定的編選標準,使之獨立成書。其收集固然費時費力,而編選亦絕非簡省,在相關文獻的層級設計、空間布局以及取舍等方面,都有著嚴格的考量。以《子藏·儒家部·論語卷》(下簡稱《論語卷》)為例,首先樹立《論語》這個中心文本,圍繞中心逐層收集和組織文獻;然后按照這個設計,從空間上布局和安排文獻;最后權衡文獻的影響和重要性,考量版本,進行取舍,確定文獻數量和規模,直至編輯出版。
一、層級
文獻的編選,首先要考慮文獻的層級問題,即哪些文獻是最中心的,哪些文獻是次一級的,哪些文獻是可選可不選的。也就是說,一部大型文獻叢書編纂伊始,就應該想清楚這個問題。編輯它就好比創作一幅作品,其主題和邊緣是什么,應該心中有數,要做到層次分明,一目了然。
《論語》主要記載孔子的言行,部分記載孔門弟子的言行。研究孔子,《論語》是最重要的文獻,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論語》等于孔子;或者說,是孔子的替代詞。因此,本卷名為《“論語卷”》,實則為孔子相關文獻。
以《論語》為中心,首先要考慮把《論語》白文本、重要的注釋本和校勘本收入。《論語》影響巨大,其傳世文獻中,純白文本反而不多,本卷擇優收入自明至民國時期6種傳本,各有特點,尤以清光緒十五年(1889)德清傅云龍日本東京刊《籑喜廬叢書》本和民國十五年(1926)涉園影宋刊本最具代表性。
注釋及校勘本,本卷先選公認的、對中國學術史影響較大、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述,如東漢鄭玄《論語注》、三國魏何晏《論語集解》、南朝梁皇侃《論語義疏》、唐陸德明《論語音義》、北宋邢昺《論語注疏》、南宋朱熹《論語集注》、清劉寶楠《論語正義》、康有為《論語注》等。這些著述,或側重訓詁,或側重義理,或為注解的再注解。盡管有漢宋分野,但均圍繞《論語》本身展開,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均有較大影響,堪稱《論語》史或者《論語》詮釋史,甚至中國儒學史的主體內容。因其重要性,《論語卷》酌情選入多個不同的版本,以利研判。
在上述著述之后,《論語卷》再選其他有特點和代表性的注釋本。如宋鄭汝諧《論語意原》、宋真德秀《論語集編》、元胡炳文《論語通》、明陳士元《論語類考》、清王夫之《論語訓義》、程樹德《論語集釋》等。這些是上面所述及著述的重要補充,兩者之間形成良好的呼應,極大地促進了《論語》的研究和傳播,對學術史整體貢獻巨大。
另有一些注釋或者研究本,影響比之上述文獻稍顯遜色,如蘇轍《論語拾遺》、明湯顯祖批點《說書論語》、明張岱《論語遇》等。作者多以文名世,其《論語》著述未必是其代表作品,但也極有特點,加之考慮作者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和影響,本卷將其收入。
以上,不管是白文本,或者是注釋本,均為《論語》文本本身相關的文獻。在此之外,還有一些文獻,和《論語》關聯稍次,而與孔子關聯密切,本卷予以收入。如東漢鄭玄撰、清宋翔風輯《孔子弟子目錄》,清錢國祥《孔子弟子錄》和葉瀚《孔子世家箋注》等,將重點放在孔子及其弟子研究上面,雖與《論語》文本本身稍顯疏遠,卻是孔子或者儒學研究繞不過去的文獻。
晚清以降,今文經學興起,西學涌入,中國學術呈現出不同于以往的新特點。在此影響下,孔子思想的研究性著作豐富起來,如王桐齡《儒墨之異同》、梁樹棠《孔子新義》、謝無量《孔子》、葛琨《孔子教育哲學》、羅運炎《孔子社會哲學》、蔣維喬《孔子與釋迦》等。有的比較學術思想異同,有的側重孔子思想的一個方面,體現出多樣化的特點。同時,這一時期,“孔教”的概念也隨之提出,代表作有陳煥章《孔教論》、林文慶《孔教大綱》、鄭孝胥《孔教新編》、時出《孔教認識》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還出現了《論語》的普及性著作,如王向榮《論語二十講》、袁定安《論語與做人》、黎東方《孔子》、趙正平《半部論語與政治》等。旨在向社會普及孔子及其思想,其寫作較平易,滿足了大眾閱讀和廣泛傳播的需求。《論語卷》注意到該時期的特點,遴選出其中質量較高、影響較大、有代表性的著述,予以收錄。
可以看出,在層級的維度上,《論語卷》以論語為中心,形成一個從白文本到必選注釋本,再到重要注釋本,再到孔子研究著述以及普及本,這樣一個逐層擴展、遞次分明的圓形圖譜,這個圖譜清晰地傳達出《論語卷》在文獻編選上的邏輯和思路。
二、空間
大型文獻叢書編選的空間維度,一般可從縱橫兩個方面來理解,其布局至關重要。這意味著,編選者既要給予目標一個廣闊的空間,而同時,這個空間又絕不是無限擴展的,而要控制在適度的范圍之內。縱的方面,是指歷史的演進和發展;橫的方面,是指同一時期或一個相對固定的時間段的橫向擴展。通過縱的方面,可以看出文獻的發展演變史,進而看出學術史的發展和變化;通過橫的方面,則可看出該文獻在當時的研究狀況、傳播情況、被接受情況,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時代的學術特點和學術風格。
前已述及,《論語卷》收錄的文獻上自漢代,下至民國時期,這條漫長的歷史線索,構成文獻的縱向脈絡。一定程度上,本卷可以看作一部《論語》解釋史或者解釋學史。從漢代到魏晉到唐再到宋元明清,各個時期最具代表性的《論語》解釋學經典幾無遺漏,讀者從中極容易捕捉到相關線索。漢鄭玄《論語注》重點在考釋上,據此,可以看出漢代學術的一般傾向。魏晉時期,本卷收錄皇侃《論語義疏》、何晏《論語集解》,既有注釋,又有義理的發揮,體現出該時期的學術思想特點。宋代兩部重要的《論語》學著作,北宋邢昺《論語注疏解經》、南宋朱熹《論語集注》,體現出唐至宋初注重音義之學,發展到南宋注重義理心性之學的學術演變過程。從清代陸世儀《論語講義輯存》,到王夫之《論語訓義》,再到阮元《論語注疏校勘記》、梁章鉅《論語集注旁證》、劉寶楠《論語正義》、簡朝亮《論語集注補正述疏》,可以初步勾勒出一條從義理心性之學逐步過渡到以考證為主的學術脈絡。晚清民國時期,倡導今文經學,強調經世致用,其時出現的“孔教”概念以及大量的孔子研究著作,很明顯體現出西學影響下現代學科產生和發展的特點。
縱向還體現在對《論語》的一些重要注釋本的再注釋,如對于何晏《論語集解》,本卷收錄南朝梁皇侃的《論語集解義疏》,收錄唐陸德明音義的《論語》,收錄宋邢昺《論語注疏解經》;對于朱熹《論語集注》,僅清代就收錄有汪份《論語集注大全》、周亦魯《論語述朱大全》、王步青《論語集注本義匯參》、潘衍桐《朱子論語集注訓詁考》等相關注釋本。對于《論語》注釋本的再注釋,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專題學術史的發展演變,從中亦可以看出經典的流傳及其研究狀況。
相對而言,縱向空間側重表達不同時段文獻的演變和發展;橫向空間側重表現的是,在一個相對固定的歷史時段內,文獻所表現出的異同及多樣性傾向。具體來說就是,這些文獻不完全是該時期的主流思想和學術潮流的代表,還對那些不同的思想和學術潮流,甚至是異端和對立思想,進行言說和表達。《論語卷》的文獻編選,即充分體現了這一維度。比如宋代,朱熹《論語集注》影響巨大,其主要側重思想義理方面,但這并非意味著該時段所有的《論語》文獻均持類似立場,反而該時期存有大量不同類型的著述。本卷收錄有南宋孫奕《論語直音》、鄭汝諧《論語意原》、張栻《南軒先生論語解》和《癸巳論語解》、真德秀《論語集編》、蔡節《論語集說》等著述,將該時段學術傾向不同的代表性文獻匯集在一起,可以透視出南宋思想學術豐富多樣、錯綜復雜的面貌。
明代盡管陽明學占據相對優勢,本卷卻也廣泛收錄其他流派著述,有徐方廣《朱子論語或問小注》、徐奮鵬《論語古今道脈》、張居正《論語集注闡微直解說約》等,還有湯顯祖、張岱等相關著述,體現出不同思想、學派對同一個焦點的不同見解和表達。
清前期,涌現出一大批以義理為主的《論語》學著作,如王夫之《論語訓義》、毛奇齡《論語稽求篇》、李颙《論語反身錄》、陸隴其《陸稼書先生論語講義遺編》、冉覲祖《論語玩注詳說》,還有方苞輯的《欽定化治論語文》等,其思想特點和學術傾向存有差異,甚至大相徑庭,針鋒相對,如呂留良《呂晚村先生論語講義》和朱軾《駁呂留良論語講義》,《論語卷》將之收錄進來,讓同時期不同流派的著述匯集到同一個平臺之上,讓讀者各取所需,充分體會其豐富性和延展性。
民國時期,如前所述,傳統注釋和現代化研究并行,學術著作和普及讀物共生,其文獻的橫向拓展尤為突出。
由上可知,《論語卷》的編選,充分考慮了文獻的空間問題。文獻的縱向空間體現了縱深度,文獻的橫向空間體現了寬度。縱橫交錯,形成《論語》學發展的歷史,共同構筑起豐富多元的《論語》文獻空間。
三、取舍
相比于其他一些經典,《論語》的問題倒不完全在于文獻稀少,而在于文獻太多。文獻稀缺固然對編選不利,而文獻過多,卻又給編選帶來另外一種困難。其取舍的難度,甚至絲毫不亞于搜尋稀缺的文獻。在浩瀚的文獻中,選擇哪些,舍棄哪些,這種“幸福的煩惱”,同樣考驗編選者的智慧和能力。
由于長遠、廣泛、持久的影響力,《論語》相關文獻眾多。有人統計過,歷史上的《論語》注解有3000多家(這可能已經包括了韓國和日本的本子)。[2]在考慮體量適當的前提下,如何在海量文獻里取與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在龐大的文獻倉庫中,擇取最為重要的、影響力最大的著述是首要的工作。如前所述,《論語卷》充分選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述,從鄭玄、何晏,到陸德明、邢昺、朱熹,再到劉寶楠、程樹德等。考慮到這些影響廣泛的著述版本眾多,選擇其中最為精良的版本當是重中之重,本卷經過認真比較,裁汰了眾多其他版本,最后保留下最為適合的,一方面充分考慮其學術性,另一方面高度重視其稀見性。如朱子集注,版本眾多,本卷擇取清吳志忠刊本,因其有吳氏的批校,另擇取一《通志堂經解》本,因有宋代趙順孫的纂疏。這兩本不僅清晰可讀,更重要的是,可實現節省空間,一舉多得,不僅有《論語》和朱熹,還包含吳志忠和趙順孫的相關內容。
盡管《論語》在歷史上影響較大,但限于客觀條件,許多著述均已散佚,因此出現了許多相關文獻輯佚之作。對于這些文獻,因其版本稀缺,較為少見,本卷予以充分重視,多將之收入。合計收錄王謨、袁鈞、馬國翰等所輯佚書7種,其中,馬國翰所輯的《論語》佚書達41種之多[3]
宋以后,《論語》文獻多存于“四書”之中,據統計,自宋至清末,“四書”類文獻近500種。本卷經過仔細比勘,舍掉多數,最終遴選“四書”類《論語》文獻96種。其中,宋代4種,元代2種,明代8種,清代72種,民國10種。這些文獻大體反映了《論語》被納入“四書”之后的流傳過程,據此亦可窺見儒學的相關歷史演變。
四、結語
《論語卷》的文獻安排是多層級的,首要是白文本,然后是注釋本,再后是注釋之注釋,以此類推,最后是研究和普及之作;其文獻空間布局則是橫縱交錯,既顧及寬度和廣度,又重點考慮縱深,體現出傳承,突出了歷史性和時間性;其文獻取舍則充分考慮全和精的辯證,在全的前提下,極求其精,大力裁減,突出特性,追求體量與經濟之間的平衡。這三個維度,既是《論語卷》文獻編選的思路,也是《子藏》系列圖書編選的思路,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為類似的大型文獻叢書提供借鑒和參考。
《子藏》總編纂方勇教授,近年提出“新子學”和“《子藏》學”的理念,指出在充分占有文獻的前提下,以平等的眼光、開放的態度,回歸文本,恢復諸子本來面貌,深入挖掘各家思想,形成不同思想學派之間良好的互動和對話,提煉精華,實現資源共享,籍以為現實所用。[4][5]隨著《子藏》工程的開展,目前已完成二十六家的文獻整理出版,匯集了近3000種相關著述,將來這一工程還將持續進行。相信隨著文獻的不斷挖掘和整理,“新子學”的相關討論和研究,將會不斷得到開拓和發展,其影響也將會不斷擴大。
參考文獻:
[1]方勇.《子藏》總序[M]//子藏·儒家部·論語卷.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1:11.
[2]陳來.略論《論語》的傳承和訓解[J].東岳論叢,2021(10):121-130.
[3]方勇.《子藏·儒家部·論語卷》前言[M]//子藏·儒家部·論語卷.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1:30.
[4]方勇.“新子學”構想[N].光明日報,2012-10-22.
[5]方勇.“新子學”申論[J].探索與爭鳴,2013(7):73-77.
(作者單位系國家圖書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