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麗華
內容摘要:《故鄉》是魯迅較有代表性的小說。本文嘗試從敘事時間入手分析,得出《故鄉》在敘事時間上最大的特點是多種敘事時間交錯進行,在整體直線敘述的基礎上采用了現時敘述與逆時敘述互相交錯的敘述手法,從而使小說的敘述錯落有致,富有節奏感,故事情節也多有波瀾。
關鍵詞:魯迅 《故鄉》 敘事時間
敘事時間對研究小說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敘事作品屬于時間藝術,一定離不開時間。離開了時間,敘事也不復存在。相對于其他文體,小說更具有敘事的特征,應該更關注敘事時間。因此,分析小說就不能不分析敘事時間。相對于其他敘事作品的時間,魯迅《故鄉》的敘事時間并不算太復雜,但是魯迅高屋建瓴,在敘事時間上有許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說,魯迅小說《故鄉》的敘事時間對于小說故事情節的安排、作者思想感情的表達、人物角色情緒的傾訴、作品整體氛圍的突出以及深層主旨的表現,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故事,或者說我們閱讀小說后總結出來的所謂原材料只有一個,但故事卻有許多講法。其中敘事時間的運用是現代文學理論研究的一個熱門話題,如里蒙·凱南就認為:“探討文本時間實際上涉及的是語言片段在本文是連續統一體中的線性的(空間的)布局基本要求。”他甚至認為,有無時間性構成了敘事與非敘事的區別。所謂現時敘述,指的是以開端時間為起點的敘述,而偏離這一敘述層去追溯過去或預言未來的敘述為逆時敘述,兩者構成一組對立。在《故鄉》中,兩種敘述時間是交叉使用的。這對文本的情節發展以及展現人物矛盾的心態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我們可以通過敘事時間的來重新構筑情節,更好地講故事。例如我們可以改變時間發生的次序,次序是敘事或者說情節的時間順序。有時候情節的時間順序與故事原來的時間順序相同,有時候兩者不相同,這就是通常說的順序、插敘、補敘、倒敘。其對應的時間是過去、現在、未來等。故事中的時序嚴格按照開端——高潮——結尾順序依次進行,它不隨任何時間、地點、人物而改變,即我們傳統所說的順時序。但是如果嚴格按故事時間的順序來展開敘述,容易使敘事成為流水帳式的記錄,顯得枯燥、單調。正如米歇爾·布托爾所說“死板地按年代的順序鋪展故事,嚴禁回憶過去,會帶來使人膛目的結果”在話語敘述中,還存在逆時序的現象,它既可回望過去,也可展望未來,即人物可沿著時間軸作逆向或正向跨越。它在作品中主要表現為倒序和預序兩種方式,它們在時間順序上表現為一個由現在進入過去,一個由現在進入未來。
如果《故鄉》按照一維的時間順序,即簡單地按照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模式來寫的話,那么就很可能變成過去和閏土的歡樂時光,現在閏土的痛苦生活,展望未來的簡單敘事模式,這樣的話,小說的震撼力遠遠不如現在的我們看到的這篇用多維敘事時間來敘事的小說。《故鄉》在敘事時間上最大的特點就是過去、現在、未來敘事時間的交錯進行,推動故事的發展。也就是不斷地將順序、倒敘、插敘、預敘的手法交織在一起,在過去、現在、未來這三個時間軸上不斷切換,造成了情節的波瀾起伏,讓讀者既能了解事情的前后發展變化又不至于單調。
插敘即作者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直接插進來進行敘述、介紹和說明,或通過作品中的人物所見所聞所感和回憶經歷來進行插敘。插敘手法的運用可以使小說內容更加充實,人物形象更加飽滿,使主題更為突出和深刻,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對整個小說事件和人物起到補充作用。
魯迅的《故鄉》里,“過去、現在、未來”的故鄉形成完整的結構,這一結構圍繞著三種感情展開——對過去的留戀、對現在的陌生與對未來的“微茫”希望。在情感的展開過程中,作者對于“封建社會”、“愚昧”、“黑暗”進行了發人深省的思考。
從表面上看,《故鄉》遵循著線性的時間敘事結構,從回故鄉到在故鄉,最后離開故鄉。敘事結構給人一目了然之感。但仔細閱讀便發現文中運用了大量的插敘手法。“我”回到故鄉,母親提起閏土很想念“我”,于是小說便開始以“我”的回憶為線索,中斷原來的敘述,插入了記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片段,即兒時“我”與少年閏土的一段交往:看西瓜和捕鳥的情形。記憶中的閏土是一個勇敢的少年,他的果敢和見識讓“我”羨慕不已。作者通過插敘的方式還原了少年閏土的形象,也為小說后面關于中年閏土的敘述作了鋪墊。當插敘結束之后,又用“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部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好極了!他,——怎樣?……’”簡單的幾句敘述,將話題拉回了現實。
同樣的,當楊二嫂出現在“我”眼前時,又采用了插敘的方式,加入一段關于楊二嫂昔日形象的回憶,有著豆腐西施美稱的女子現今卻變成如細腳伶仃的圓規般的中年婦女,楊二嫂帶給“我”的不僅僅是時光如斯的感慨,更多的是對世事多變的感嘆。正是這些插敘的內容向我們展現了同一人物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形象,給了我們強烈的視覺對比和內心情感落差的沖擊,這樣一種沖擊透露出來的實際上是魯迅對舊中國社會生活的希望和失望,這種希望與失望的相互糾結,使得他內心矛盾而彷徨,雖有改變現狀的強烈愿望,卻又迷茫和無奈,文章通過插敘對比,“觸及了人的存在的深層悲劇,即人的社會狀態和文明狀態對人的‘異化’”。使得文章更富張力,這也正是《故鄉》敘事時間上的獨特之處。
《故鄉》中第一個情節是“我”冒著嚴寒回到了家,跟母親聊天時談起了閏土。這時候的敘事時間是現在,屬于現時敘述。現在的“我”對故鄉沒有什么好的感覺,總覺得以前的故鄉比現在好多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在聽到閏土的時候進入了小說的第二個情節,也就是“我”與閏土小時候一起暢游的情景。包括“我”對閏土的焦急等待,一起聊稀奇的事情,到最后送別時的不舍。從敘事時間來看是過去,屬于逆時敘述,閃回,從手法來看是典型的插敘手法。第三個情節是“我”又回到了現在,看到了楊二嫂。敘事時間是現在。在這其中插入了第四個情節,即對楊二嫂昔年賣豆腐的描寫。典型的插敘法,敘事時間是過去。到后來“我”終于看到了閏土,卻發現與想象中的不一樣,進行了一些有阻礙的交流。敘事時間是現在,使用的是順序法。最后“我”在迷茫的心態中沒有什么留戀地別離了故鄉,從總體上看,敘事時間依然是現在。
從大致情節上來看主要是過去與現在的時間順序交錯,如果具體到每一個情節來看,會發現敘事時間也是交錯進行的。比如,我們把最后一個情節切分,首先是收拾東西登船離開,時間是現在;接著由于宏兒的話提到了閏土,聊起楊二嫂的事情,時間是過去;又跳回到現在,感到心情很壓抑,故鄉似乎有著說不出的高墻在阻攔著什么;于是展望未來,希望宏兒與水生不要像他們那樣,要有自己嶄新的生活。敘事時間是未來,手法是預敘。又跳回到過去,想起閏土曾經要香爐和燭臺的事情。最后回到現在,看到眼前的景色,得出了某種感悟。從敘事時間上來看,是現在——過去——現在——未來——過去——現在的相互交織,既完善了情節,又將故事推進至哲理的深思。
這種時間交錯敘事在《故鄉》中比比皆是。當“我”剛看到閏土的時候,“我”想到的是: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記憶上的閏土了。這就把過去和現在交錯起來進行對比,下面就是詳細說明閏土的現狀。在回憶閏土與“我”一起游玩的時候,作者并不是完全按照時間順序來的,而是先給了我們一個總體的印象“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從時間上來看,這是過去某個飄忽不定的時間的印象,為了進一步確定這種記憶,作者才真正地去探尋過去確切發生的時間。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當作者看到故鄉慘敗的景象的時候就不禁追憶起了曾經美好的故鄉,讓情節在不斷的時間交錯中推進。可以看出,多種敘事時間交錯進行是《故鄉》的敘事特點之一。
《故鄉》之所以采用多種敘事時間交錯的手法,主要作用有兩點。一是對情節的作用,一個是反映作者的內心矛盾復雜的內心狀態。
1.對情節的作用
首先,多種敘事時間交錯能夠有效的設置懸念,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在《故鄉》開始的時候,“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心情卻并不好甚至有些沉郁,是因為“我”記憶中的故鄉要好多了,但是究竟故鄉怎么好“我”也說不上來。這就讓讀者很好奇究竟“我”的故鄉有多好。到后面坐著的確又回到過去,詳細地描述了童年時故鄉美好的生活。包括印象中故鄉的環境: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和童年時美好的生活經歷:“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為我們描繪了作者小時候幸福的故鄉生活場景,與現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故鄉》的第二個情節是回憶“我”和閏土曾經的生活,對曾經的閏土的形象做了描繪,讓我們不禁要追問,現在的閏土怎么樣了,還是那樣純真嗎?由現在我們想了解過去,由過去我們又想知道現在的情況。作者就用這樣的敘事時間的交錯來牢牢地抓住我們的眼球,讓我們有興致地讀下去。
其次,多種敘事時間交錯使情節更加完整。如果用一維的時間軸來敘述的話,那么相互有關聯的事情有可能錯開地比較遠,這樣讀者找起來比較費勁。但是如果不敘述的話就會造成情節的不完整。采用多種敘事時間的方法能夠隨時補充情節,讓情節完滿。當“我”看到一個薄嘴唇活像圓規的五十來歲女人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是一臉驚愕,完全想不起來。雖然母親略微介紹一下,說這是開豆腐店斜對門的楊二嫂,但是對于這個楊二嫂具體的事跡我們還不清楚,希望作者能有進一步的補充。從對楊二嫂補充的情節來看,這些話顯然不能由母親的轉述來呈現,只能由“我”回憶過去來完善情節。
2.對反映作者內心復雜情感的作用
《故鄉》中過去與現在不斷交錯,體現出作者復雜而矛盾的內心情感。“我”對現在的故鄉很不滿意,于是便開始追憶以前的故鄉。通過過去與現在的對比呈現出故鄉現在的破敗,只是由一些荒村組成的毫無生氣的地方。《故鄉》全文都充斥著過去與現在敘事時間的不斷對比來展現“我”的內心情緒。通過過去歡樂的故鄉與現在衰敗的故鄉進行對比,過去的閏土與現在的閏土強烈的對比,表現出“我”對曾經故鄉深深的眷戀,以及對現在的故鄉的隔閡之感。在這種過去與現在的交錯中,“我”似乎陷入了迷茫。“我”不知道怎樣去拯救現在的故鄉,或者說,過去的故鄉只是“我”的美好想象而已。
在《故鄉》的開頭就點明了兩個數字:“兩千里”與“二十余年”,“我”坐船跨越兩千余里的空間從記憶中的故鄉進入二十年后的故鄉,可是觸目的故鄉是“蒼黃的天底、蕭索的孤村”,而我記憶中的故鄉是“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這是“我”記憶與現實中故鄉的第一次對比,是在景色上展開的,為全文奠定了一種“物是人非”的基調。
沿著“我”搬家的這一條邏輯鏈,首先要賣家具,繼而由于要遠離故鄉便要與親戚訪問,于是第二個情感釋放對象閏土出場。在聽聞閏土要來時,我的情感是“興奮”的,在見到閏土本人后,“我”的心理活動是“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此處又有幾個明顯的外貌對比——“紫色的圓臉”與“灰黃、皺紋的臉”,“紅活圓實的手”與“又粗又笨且開裂的手”。通過外貌從側面暗示了眼前的人也不再是記憶中的人了。“我”稱呼閏土為“閏土哥”,說明“我”對閏土的相處方式還停留在二十年前,而閏土對“我”卻是“分明”得叫道:“老爺”!“老爺”兩個字迅速將“我”拉回現實,“我的”情感也由“興奮”轉為“打了一個寒噤”,冷啊,心冷。閏土代表了“我”童年在故鄉里最美好的回憶,可以說閏土就是“我”回憶里“美好”的象征,而如今的閏土只是被吃人的制度壓榨的木雕泥塑,“美好”便不復存在了。“我”對記憶中的閏土是喜愛與親近的,而對于眼前的閏土卻只有陌生與憐憫,兩種感情形成張力,此處是體現故鄉“物是人非”的高潮。
在一切都收拾妥當后,“我”再乘著船跨越兩千多里的空間,只是這一次是永遠的遠離。在遠離的過程中,“我”又想起“宏兒”與“水生”,他們倆就是二十年前的“我”與“閏土”,這是一種跨越時間的關系對比,帶有極為重要的暗示——“我”與閏土如今是慘淡收場了,那么這兩個孩子呢?“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真是如此嗎?孩子是未來,“我”渴求他們的未來不如“我”與閏土這般生分,這豈不是一種希望?新生活新社會的來臨需要“探索的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也許那時的“水生”與“宏兒”便又會不同,也許那時“我”記憶的故鄉還會回來。
文章圍繞著“回故鄉——賣家具——訪親戚——離故鄉”的邏輯鏈,一步步揭示了故鄉的“物是”與“人非”,同時對于造成故鄉面目全非的“舊社會”與“愚昧”進行了深切的思考與微茫的“希望”。在“我”的眼中,除卻記憶中的故鄉與如今的故鄉外還有一個“故鄉”,那是“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只是這第三個故鄉里再沒有那個“小英雄”了,有的只是一個月夜剪影。此處反映了作者雖然心懷希望,只是這希望卻很微茫。這“希望”需要“我”這一代人的摸索,更需要“宏兒”與“水生”這一代人成為“走路的人”。只是如何“走”,如何“探索”,如何“重建”,這些卻仍需要深深的思考。就像“我”自己所說的: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說明一開始作者是把故鄉的感受不同歸結于自己心境的變化。但隨著敘事時間的不斷交錯,“我”也愈加困惑。從閏土的變化上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前后故鄉的分別;但在楊二嫂那身上卻讓“我”感到故鄉也有可能一直這樣,沒有什么變化。“我”發覺故鄉似乎越來越遠。最后,無能為力的“我”只能將希望寄托于未來,因此加入了未來的敘事時間,希望在未來水生和宏兒不要走“我”和閏土的老路。然而希望是不可預知的,“我”從過去得到的經驗不能堅定我的信心,到最后“我”也只能安慰自己: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這就是通過敘事時間來詳細展示作者的內心世界。
《故鄉》中的敘事時間,一方面有利于故事情節的安排,使故事曲折復雜更吸引人,同時交錯敘述使不同的時空場面互相“疊印”,形成內在的“張力”,制造出特殊的美學效果。另一方面,交錯敘述也便于描寫人的內心世界和變化無常的情緒以及突出作品的整體氛圍。閃回、閃前的具體運用,對作品主題意蘊的揭示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便于更好地體現作家創作的主觀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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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