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靜蕾
內容摘要:翻譯的實質是翻譯主體之間的對話,即借助譯者,讀者和作者實現跨越時空的交流,而翻譯主體之間對話的效果也決定了譯作的成敗。本文將通過比較張愛玲與李文俊兩位譯者對《老人與海》的翻譯,從主題升華、情感表達與語言風格三個方面體會翻譯主體間性理論在翻譯中的運用,進而感受翻譯這門藝術在實現跨時空交流的作用。
關鍵詞:《老人與海》 張愛玲 李文俊 翻譯主體間性理論
在浩瀚的英美文學著作中,歐內斯特·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海》以其簡潔明快的藝術手法及獨樹一幟的“冰山理論”吸引了眾多讀者,在英美文學發展史上開創了頗有特色的白描式、對話式寫作手法的先河,具有一定的時代影響力。與此同時,《老人與海》的出版在中國也頗受關注,激發了一大批中國優秀譯者的翻譯熱情,先后共出現了300多個《老人與海》的中文譯本。至此,我們也可斑窺該作品在海內外舉足輕重的地位與其普世性的意義所在。
本文有目的地選取了張愛玲譯本(1952)和李文俊譯本(2011),立足于翻譯主體間性理論,從譯者出發,回歸譯本,在主題升華、情感傳達與語言風格三個方面解讀與對比兩個譯本,從而進一步感受在文學翻譯的過程中,作者、譯者、讀者對話中所創造的文化內涵、審美價值與人文品格。
一.翻譯主體間性理論
翻譯,即為借助譯者來完成讀者和作者之間對話的過程。主體間性,實質上是人與物、主體與客體、自我與對象之間相互生成、相互依存的交互主體關系。而將主體間性理論應用于翻譯領域,其多主體的交互關系則可以理解為譯者、讀者和作者之間的關系:譯者是溝通作者和讀者的橋梁,具有一定特殊性。對于作者來說,譯者是讀者;而對于讀者來說,譯者還肩負著作者的職責。譯者的工作不僅是實現不同語言的字面翻譯,更是立足于相關領域的知識儲備、成長環境與經歷、翻譯目的與原作者進行對話。正如查明建所見,“從主體間性理論角度來看,翻譯即是原作者和譯者主體間的共有場所,也是他們主體間相互交往的方式。”(查明建,2001)
因此,本文旨在從作者的性別、年齡、職業與工作、生活環境出發,對張愛玲、李文俊譯本從主題升華、情感傳達與語言風格三方面進行分析與比較。
二.回歸譯本
1.主題升華
《老人與海》主要講述了老漁夫圣地亞哥出海84天,一條魚都沒有釣到。面對同行的奚落與嘲笑,老漁夫卻毫無退縮與放棄之意。終于,他在第85天收獲了一條巨大的馬林魚,經過兩天兩夜與大魚的殊死搏斗,老人最終殺死了大魚。可無奈,漁夫的戰利品又遭遇了成群鯊魚的圍攻,最終只剩下了一副巨大的魚骨架。
主題是作品之眼,是作品之靈魂所在。《老人與海》的主題可以凝練成文中的一句話——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人類在理想面前,即使是身處最惡劣的環境,也永遠充滿熱血,充滿斗志。其實質是象征著一種大無畏的精神,用永恒的精神對抗有限的磨難。而在張愛玲、李文俊兩位譯者在與海明威對話的過程中,他們對于主題的捕捉與闡述存在顯著差異。
讀罷全文,張愛玲與李文俊兩位譯者分別建構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翻譯觀念。相較于張愛玲序中所云“這也是因為我太喜歡它了,所以有這些顧慮,同時也擔憂我的譯筆不能達出原著的淡遠的幽默與悲哀”,李文俊則在譯后記中表示“這是一則寫人的普遍命運的哲理性寓言......不過總的來說,在整體上,人類還是在朝前蹣跚行進(李文俊,2010:136)”。
從二位的身份背景來看,張愛玲是一名典型的中國民國女性,由于父母離異和婚姻不幸,她孤傲冷漠,不論是生活還是創作都保持著悲觀的態度。相較之下,李文俊則是婚姻美滿,功成名就的學者。從復旦大學的新聞系畢業后,李文俊在《世界文學》、《譯文》從事編輯的工作,同時還是美國文化研究的專家。以下,通過比較張愛玲、李文俊對《老人與海》開篇的第一句話不同的詮釋,兩人翻譯的主題基調得到初步奠定。
例1:(原文)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
(張)他是一個老頭子,一個人劃著一只小船在墨西哥灣大海流打魚,而他已經有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一條魚了。
(李)他是個獨自駕了條平底小船在灣流里打魚的老人,這回一連去了八十四天,卻連一條魚都沒能打著。
通過對比譯者對old man(老頭子/老人),alone(一個人/獨自)及skiff(小船/平底小船)等詞語翻譯,張愛玲多使用情感色彩較濃的詞語,企圖以其女性視角下“蒼涼悲壯之美”來渲染主題。而李文俊則是由同性視角觀之,借助同性之間的共情力,煉詞更加貼合“冰山理論”,用看似隱忍中性、感情色彩較淺的詞語呈現出了雖“孤”卻不“獨”、恢弘且飽含力量的畫面。而這便是張愛玲作為異性難以琢磨到的性別差異中的隱性因素,即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綜上,全文開篇第一句的翻譯為整篇作品的翻譯主題奠定了主線基調,也為讀者對全文情感的把控指明了方向。
其次,張愛玲作為中國第一個翻譯《老人與海》的譯者,她與海明威的“對話”主要是受托于美國駐香港新聞處,因此她只需通過自身的理解完成這一翻譯即可,并不會受到過多外界因素的限制。同時,張愛玲本身也是一位作家,其文學創作觀難免會對翻譯工作產生一定的影響,她常言:“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1992:32)”,可見張愛玲是一位十足的悲觀主義者。而李文俊接手翻譯時,他曾表示:“海明威逝世五十周年亦將來臨,浙江文藝出版社有意出版幾本海明威的作品,以資紀念,于是便想起了我”,而此前海觀翻譯時,李文俊還被指定為責任編輯。以出版社紀念海明威為名義,作為學者、教育家,面向廣大讀者做翻譯時,李文俊更多地對《老人與海》進行了正向解讀,以實現對廣大讀者的正向引導。
同時,兩人對于主題的不同把握還能從對環境描寫的翻譯中體現。
例2:(原文)He looked at the sky and saw the white cumulus built like friendly piles of ice cream and high above were the thin feathers of the cirrus against the high September sky.
(張)他向天上看看,看見那一團團的白云堆積在那里,像一堆堆友善的冰淇淋;高高在一切之上,又有種毛毛的卷云,像細廋的羽毛一樣,在那秋高氣爽的九月天空里。
(李)他朝天上望去,看到綿白的積云堆聚在一起,活像是笑靨迎人的冰激凌,更高處,襯在9月爽朗天空前面的,是薄薄的羽毛般的卷云。
對比發現,在翻譯原文的環境描寫時,張愛玲仿佛是在“蒼涼”的畫卷上作畫,筆墨中流露出了漁夫內心的悵然。而李文俊從“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這一主旨出發,從字里行間挖掘到漁夫樂觀、暢然的心境。例如,在對“thin”的理解中,張愛玲以悲憫之心觀云,認為卷云也是“細瘦”般模樣,“細”、“瘦”二字頗有一番惆悵之意。相反,李文俊則帶著積極樂觀的情緒看云,較為詩意地將其描述為“薄薄的羽毛般的卷云”。
通常來說,環境描寫對于主題會有一定襯托渲染的作用,故翻譯時對于場景再現的選詞成句也會服務于主題。尤其是在翻譯“friendly”時,兩人版本更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面對修飾詞“冰淇凌”,張愛玲選擇使用了詞語“友善”,該詞匯簡單卻與修飾語不襯,甚至有些突兀與不和諧,使得本該朝氣、爽朗的景色畫風淡化;而李文俊通過使用“笑靨迎人”,用擬人的修辭手法生動地表達了朝氣蓬勃、其樂融融的心境。
2.情感傳達
譯者與作者的對話最直接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通過情感移植,達到譯者和作者的情感共融(劉愛蘭,2016.7)。情感共融需要譯者發揮共情力來實現,而兩位譯者在打破時空與海明威進行情感的對話時,由于性別、個人情感經歷等因素,兩人對老人和海明威的情感世界的洞察傾向也截然不同。
其中,稱呼是對他人、角色情感流露的表現形式之一,通過比較老人對自己、對魚兒的稱呼,可以揣摩出兩位譯者不同的情感傾向。
例3:(原)”Blessed Virgin, pray for the death of this fish. Wonderful though he is.”
(張)“童貞圣母,請你祈禱叫這魚死,雖然他這么好。”
(李)“萬福的童貞女,祈求您為這條魚的死賜福吧,盡管它是那么的威武有力。”
首先,張愛玲將老人對魚兒的稱呼理解為“他”,基于擬人手法及其情感色彩,張體會到了老人對于魚的崇高又深厚的感情。而李文俊則是中規中矩地譯為“它”,體現了在與作品、與作者進行情感對話時,對老人與魚和諧共生之情的領悟還有一定差距,兩者存在距離感。而通過“賜福”“威武有力”幾個字眼,李文俊對于老人與魚兒的感情揣摩可見更為宏觀、張弛有力,不像張愛玲立足于自身豐富情感經歷翻譯的細膩、悲喪。
例4:(原)The old man held the line delicately, and softly, with his left hand, unleashed it from the stick. Now he could let it run through his fingers without the fish feeling any tension.
(張)老人細致地握著釣絲,然后輕柔地用左手把它從桿上解下來。現在他可以讓釣絲從他手指里滑過去,而那魚不會覺得緊張。
(李)老人輕輕地拖住鉤索,同時又用左手輕輕地把它從桿子上解下來。現在他可以讓鉤索在手指間滑動而不致讓魚兒察覺出有任何張力了。
等到魚兒上鉤后,海明威通過使用“delicately”、“softly”,再現了老人確認魚是否上鉤和把魚往上拉時謹慎且小心翼翼的模樣。進一步比較張愛玲、李文俊兩人的翻譯,李文俊先生在翻譯時依然保持其中性化、宏觀的立場,將兩個副詞都翻譯成“輕輕地”。而張愛玲將“delicately”與“softly”分別譯為“細致地”與“輕柔地”,女性化色彩濃重的用詞與老人的硬漢形象大相徑庭,其實則是性別差異使然。
同時,在性別差異的視角下,兩位譯者在揣測魚的情感時也是各異。文中說道“without the fish feeling any tension”,即老人等魚上鉤后,并沒有立馬把繩子拽上來,而是把動作放輕以免嚇跑魚。張愛玲在揣測魚的心理活動時,以女性多情細膩的視角感知,選擇運用擬人的手法譯為“魚不再緊張”;而李文俊則是純粹以漁夫的視角,洞察漁夫動作出現的動機,故將“tension”譯為“張力”,淡化了魚的情感活動。
綜上,在翻譯過程中,兩人對于蘊含情感意味的副詞、名詞的處理各異,這不僅是譯者本身的性別、性格、知識結構使然,同時也是譯者基于“主體間性理論”與讀者、作者互動后的必然結果。
3.語言風格
譯者與作者進行對話時,在詞匯選擇、句式使用上將發揮自身原有的知識儲備與人生經歷來進行語言脈絡的詮釋。張愛玲是一個不喜歡海洋的人,對海洋生物更是陌生。談及海洋及海上活動,張愛玲表示:“我對于海毫無好感......捕鯨、獵獅,各種危險性的運動,我對于這一切也完全不感興趣”。而李文俊生在廣東,靠近海洋的成長環境也讓他收獲了基本海洋打撈的知識。故在語言的解讀時,李的準確度與科學性明顯勝于張的翻譯。
例5:(原)Each bait hung head down with the shank of the book inside the bait fish, tied and sewed solid and all the projecting part of the book, the curve and the point, was covered with fresh sardines.
(張)每一個餌都是頭朝下,鉤子上直的一部分戳在作餌的魚里,縛了起來,縫得牢牢的;鉤子突出的一部分──彎曲的部分,和尖子──完全蓋滿了新鮮的沙汀魚。
(李)每一個魚餌都是魚頭朝下,鉤把藏在餌魚的肚子里,外面縫得密密實實,魚鉤所有的突出部位,鉤彎鉤尖,全讓新鮮的沙丁魚裹上。
在上文的翻譯中,張對魚鉤的鉤彎鉤尖的理解出現了偏差,誤譯成了“彎曲的部分和尖子”,而這將有損場景的還原性,影響讀者和作者跨時空的交流的準確性。同時,基于伽達默爾“理解的歷史性”原則(指在譯者翻譯過程中,不同時期知識背景的差異同樣會帶來對于原文文本不同的理解,甚至會涉及譯文的正誤問題),李文俊在2011年出版的譯本中借助常識儲備和工具進步完成了較為準確科學的翻譯。
《老人與海》最大特色之一便是西語的使用,在增添了幾分異域文化色彩的同時,也使老人的故事更加生動起來。但是,西語作為中英之間的第三方語言給翻譯主體間性對話帶來了些許難度,兩人對于西語處理的選擇各異,呈現的審美效果和傳達的人文內涵也不盡相同。
例6:(原)”Light brisa,” he said. ”Better weather for me than for you, fish.”
(張)“輕風,”他說。“魚,這天氣對我很有利,于你沒有什么好處。”
(李)“brisa①習習的,”他說。“這樣的天氣,對我比對你可是更為有利喲,魚啊。”(①注:西班牙語:小風,微風。)
首先,張選擇將西語直譯成原本的中文含義,而李則保留了西語表達,通過增加注釋的方式完成了內涵的轉述。從理論上解讀保留西語這一行為,則屬于構建文學性的手段——“陌生化”( 俄國形式主義文學批評流派的核心概念之一,其理論實質是以一種與常規相對立的表現方法,從而貼近和呈現真實),可以延長審美過程、提高審美效應(Selden etal,2004)。故西語的保留,既能再現地方特色語境,還原場景,也能削弱與作者、角色的對話中介質的副作用。
其次,李文俊的譯本中還出現了類似于“half fish半拉子魚”、“a man咱男爺們”等具有濃厚中國北方方言的語言表達,更加突出了李文俊語言選擇的口語化特征,也使其譯本在呈現上能夠更貼近中國讀者。而綜觀張愛玲“中西調和”的語言風格,或許在一定程度上通過“參差的對照”和“色彩的調和”(劉愛蘭,2016.7),更好地詮釋海明威語言原汁的韻味。
基于以上從主題升華、情感傳達與語言風格三個方面,立足于翻譯主體間性理論,筆者從作者這一紐帶出發,回歸張愛玲與李文俊的譯本進行對比與分析,感受譯者發揮主觀能動性對文化內涵、審美價值與人文品格的呈現進行有目的選擇,在建立起了各主體之間的精神對話的同時,也體會到了翻譯在聯系不同時空、不同身份的個體的重要作用與強大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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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