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命于中國傳統(tǒng)音樂理想

們都叫他“老喬”，即便在他未老之時。

雖然在中國人的語境中，稱“老”代表一種尊敬。不過在“左家莊·新源里”？譹？訛，樓上樓下直呼“老喬”的招呼里，卻有著多樣和復雜的內(nèi)涵。老成、持重、親厚，或是“老黃牛”……這個“老”，更多的是一種意象。說親厚，我們可以不計師長，沒大沒小喊他“老喬”;但“老黃牛”卻真可以牽引出那個特殊的年代，一個學者型“所長”的負累。

年輕人難以想象，在1988—2001老喬擔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的大部分日子里，全所每年的撥款經(jīng)費約四五十萬，這些經(jīng)費包括了八十余位在職和三十余位退休人員的薪酬、工作運轉(zhuǎn)以及“新源里西一樓”的水電費。我曾經(jīng)聽老喬回憶音樂研究所當年經(jīng)費困難的窘迫，其中有一個“水管漏了”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因為辦公樓的水管漏了，檢修工發(fā)現(xiàn)不了漏水處，看著樓里的水表嘩嘩嘩地轉(zhuǎn)圈，每轉(zhuǎn)一圈都是扔出去的水費。老喬只能到處求人，乃至求到了北京市朝陽區(qū)里的領導，再通過領導層層找關系，最后找到朝陽區(qū)的自來水部門，總算是找到了原因。那個年代，年年打報告申請經(jīng)費是老喬工作中的重要一環(huán)。

居于“新源里西一樓”的音樂研究所，不僅儲藏著全世界最為豐厚的音樂文化資料，包括樂書、樂譜、樂響、樂器等中國音樂研究資料的“黃金甲”。也凝聚著20世紀現(xiàn)代意義上的音樂學前輩們代際傳承的心血和學統(tǒng)。要守住幾代人艱辛立業(yè)開創(chuàng)的學科基礎，要在“新的環(huán)境條件下”繼續(xù)“舉步維艱的學術探索”，包括1985—1988年黃翔鵬先生任所長期間創(chuàng)辦的、為中國音樂學界在20世紀80年代的再度起步意義深遠、并充分體現(xiàn)音樂學術格局的“三刊”？譺？訛，老喬和所里的同仁們可謂勞心勞力。在《十年感言——賀〈音樂學術信息〉創(chuàng)刊10周年》一文中，他描述了該刊在草創(chuàng)的油印本階段“每印好一期，音樂研究所的會議室就成了臨時裝訂場，大家一邊裝訂、一邊裝入信封”的情景。但面臨“每年的費用由幾千元上漲到上萬元”“每年花銷幾乎都要所里自籌”等現(xiàn)實困難，因此“每至年終”“都要在‘辦’與‘不辦’之間作一抉擇”。辦下去的決心，不僅在那個年代成為“將百年來音樂學這一大文化中的小學科的某些歷史蹤跡以及世界各國音樂學家對諸子學科所作的探索思考，有選擇地介紹給國內(nèi)同行”，也反映著當年音樂研究所“學術情報研究室”同仁們“對學術的責任感的歷史性認知”。

我入職音樂研究所較晚，有些事是聽說，有些事是親歷。記得1996年所里承辦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第9屆年會，老喬延續(xù)“開門辦所”的方針，一如以往為辦成每一件學術活動和學術出版所采用的辦法，聯(lián)合了曲阜師范大學以及山東省文化廳、山東師范大學等文化、學術機構(gòu)共同承辦。在籌備之時，我曾和“小韓”（鍾恩君）、振濤與他共赴山東，并在濟南見到了時任山東友誼出版社老總的徐世典先生。這位老喬的“老朋友”曾在《中國音樂年鑒》最困難的日子里以他工作服務的山東教育出版社無償出版了1990—1992卷，并在自己調(diào)往山東友誼出版社后繼續(xù)承擔了1994卷的出版。1995年音樂研究所成立40周年紀念活動后，老喬寫下了《四十年淡泊寂寞、幾代人艱辛立業(yè)》的文章，并為自己、也為音樂研究所做了一個“癡夢”：“終究有一天，音樂研究所會搬進一個極富中華民族特色，而又非常現(xiàn)代的大廈內(nèi)。大廈的中心是我們幾代人用心血積累起來的各種文獻資料……同時大廈內(nèi)有中國音樂研究中心;中國音樂陳列中心;中國音樂培訓中心;中國音樂表演中心;中國音樂演講中心……”因為他堅信，“沉寂了八千年的中國音樂一定會以它特殊的光彩觸動某個‘上帝’，被觸動的這個‘上帝’也一定會為它締造一座與這個偉大民族文化相匹配的歸宿之城”。

雖然在他離任之時，這個“上帝”并未出現(xiàn)，但那個年代還是有一些為音樂研究所內(nèi)涵而感動的人，他（她）們以不同的方式伸出結(jié)緣之手。其中就有臺灣地區(qū)原國民黨主席的洪秀柱，在1990年代中期化緣60萬臺幣，為音樂研究所購置了第一批286臺式電腦。記得當時作為所長助理的學友“小韓”，就在這批辦公用的電腦上，寫下了《中國音樂年鑒》資料庫計劃，那個計劃包括了音樂家檔案、音樂學術檔案，作曲家作品檔案、音樂活動檔案、音樂單位檔案、音樂表演團體檔案，音樂出版檔案的集合——這也是一個至今亦未過時的“癡夢”。

同樣作為四十年所慶活動高潮之一的“中國古琴名琴名曲國際鑒賞會”，應該是音樂研究所“文革”之后重為中國琴學復興的一大舉措。這一活動不僅留下了四張珍貴的唱片，也留下了一間由香港琴家資助的名琴展室“知音齋”。鑒賞會上，啟功、周巍峙、黃胄、米南陽、高占祥、馮其庸、呂驥、李煥之、王世襄、藍玉崧等都留下了墨寶。為鑒賞會提供活動經(jīng)費資助的是“北京薪傳文化顧問事務所”，這個事務所的背景是當年中國音樂學院的一撥中青年教師，它的實際領導人是李西安教授，我也是其中的參與者。

如果說音樂研究所建所之時的前輩們，為中國音樂學的學科和資料建設“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百廢待興的20世紀最后20年，音樂學界許多希望能有所作為的學者們，亦在各類嘗試中“上上下下籌經(jīng)費”。我不止一次地聽老喬說，在有限的經(jīng)費中，他要推進的工作是圍繞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一次次活動、一本本新書、一次次展演，有多少做多少。因此，他的精力大量花在申請資助、行政管理、學術規(guī)劃、四方化緣和實施中，只能在“所事”“家事”的空隙中擠出時間，寫出一篇篇“獨行之文”。今天，當九卷《喬建中文集》付梓之時，這類“所史”“學史”“心史”的文論，真應當成為年輕學子的必讀！

話說回頭，“老黃牛”的辛勤中還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事，那就是老喬對于全所各類往來經(jīng)濟賬目的清晰。他從不借助工具，幾十萬、上百萬的經(jīng)費，每一筆都可以在大腦中細細算來。筆者親歷的1995年全國首屆鼓吹樂研討會，1998年的全國首屆旋律學研討會，1999年的香港藝術節(jié)“樂種——中國傳統(tǒng)樂器的不同組合”以及紀念楊蔭瀏先生誕辰100周年國際研討會，2000年與臺北市立國樂團合作的“唐宋元明清百琴展”，2001年與香港中文大學合作的中國音樂研究在新世紀的定位國際學術研討會，于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舉辦的“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展”，2001年與常熟市政府合作的“全國第四屆古琴打譜會暨國際琴學研討會”，如此等等。甚至于在他2001年卸任前的審計中，他都能對不同渠道、不同使用、不同來歷去向的每一筆經(jīng)費“口頭交代”，他的心算常常快過了財會的算盤，因此，我總在想，老喬真的是懷揣“一本賬”。

人生在世，各寄其志，各顯其能，各有所歸。老喬說：“音樂研究所是一個環(huán)境，是一種氛圍，也是一片安身立命的基地。”（《現(xiàn)代琴學論綱》）自1967年中國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又在中國京劇團、山東省藝術館歷練了傳統(tǒng)音樂的收集和整理工作，1978年考入中國藝術研究院師從郭乃安、簡其華先生獲碩士學位，1981年供職于音樂研究所。20年中汲汲于中國音樂學中心領地深厚的學養(yǎng)中，他的心里還有一筆賬，這筆賬，就是他反復咀嚼的20世紀中國音樂，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當代歷程。

曾經(jīng)有一個學生問過我，有什么辦法能夠盡快地學習并了解中國傳統(tǒng)音樂及其研究在20世紀的經(jīng)歷呢？我告訴他，問學雖然沒有捷徑，但如果允許我們打開一張20世紀中國傳統(tǒng)音樂生態(tài)的索引之網(wǎng)，唯喬建中的“獨行之文”集——《土地與歌》《國樂今說》《嘆詠百年》《樂事文心》《樂人行旅》《樂論雜俎》。這六部先前已經(jīng)出版的文集，所涉領域之廣，包括了民歌、器樂、戲曲、曲藝、歌舞五大體裁分類;包括了宮廷、文人、宗教、民間的四分類;以及學科及研究領域和方向分類的音樂地理、區(qū)域音樂研究、音樂教育、中西音樂比較、音樂學總論等等。表面上看，除了研究型論文之外，他所耕耘的寫作文體可謂繁雜：序跋、樂評、綜述、訪談乃至會議致辭，但這數(shù)百篇的“獨行雜文”，皆無應景之作，仔細讀來，那些圍繞世紀之交的諸般樂態(tài)、樂作、樂事、樂論、樂人躍然紙上。記得我初入音樂研究所時，老喬就將幾個全國性學術活動的綜述任務交給了我。幾篇綜述之后，還曾有人戲謔我為“蕭綜述”。然而，個中收獲，冷暖自知。數(shù)年之后，我也開始有了寫序的邀約，下筆之際，深知其難。因此，翻閱老喬的六冊文集，于“小巫見大巫”的慨然之際，更深地感受到此類“獨行雜文”對于人的歷練。老喬無論寫事還是寫人，有著他自己的思路風格，那就是除了藝術特征的分析評述之外，必將所論置于領域史、藝術史、人生史和社會語境之中。如此，見微知著，綱舉目張。

“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老喬的“雜文”特點之所以如是，與他孜孜不倦地讀人、讀書、“臨響”分不開。在他的許多文論中，你可以看到讀書筆記的基礎，并想象他在相當長的一段“廚房”寫作和見縫插針于行政之余的勤勉。那都是圍繞各類文獻逐篇細讀，邊讀邊記，邊記邊思，感發(fā)思想，點點滴滴，聚沙為塔。正如他自己的剖白：他的那些評論都是“幾十年實地考察教育傳承和學術研究等多方面實踐之后的點滴感悟，關注當代中國音樂生活中不斷發(fā)生之‘事’，用中國傳統(tǒng)人文之‘心’作一己之敘說”。（《樂事文心·序》）就老喬所撰寫的諸多音樂大家或者樂壇新秀的書序和唱片、音樂會評論，我不想多說什么，僅舉一例，老喬近年來還曾為西安音樂學院陜北民歌班的畢業(yè)生撰寫其音樂會的文案。在此文案中，每一首民歌的來龍去脈，他都認認真真一絲不茍，這又是什么精神呢？故此，老喬之“老”，其親厚，核心還是在“仁”。承上啟下，有容乃大。

因此，就“老”之意象而言，老喬并非埋首拉車不看路的黃牛，而是識途的老馬，不斷在扎實的資料、嚴謹?shù)膶W術、深厚的歷史感中馳騁。一部全集如同一個人的歷史，掩卷之時，我強烈地感覺到《喬建中文集》充滿了對20世紀的關注。那是一種對一個時代和一個人基于自我認知的自覺反省。

我們究竟為歷史增添了多少新內(nèi)容？在創(chuàng)作探索的路上留下了什么樣的足跡？我們曾面對何種挑戰(zhàn)？還有什么應該向歷史交待的地方？

——《中國民族音樂十年》

在中西之交、世紀之變中的中國20世紀音樂：對于成為歷史的20世紀，作為一個音樂人，有哪些音樂之“事”我們不應該忘掉呢？又有哪些音樂之“事”應該成為我們的“師訓”呢？

——（《世紀音樂感言》）

中國音樂有沒有自己的理論體系，我們要不要建立這樣的體系，我們有沒有能力建立這樣的體系？

——《20世紀中國專業(yè)音樂教育與傳統(tǒng)音樂資源》

……

如此等等。他特別地強調(diào)要把20世紀作為一個“完整的歷史單元”來考察。當我讀到他對于馬達所撰《20世紀中國學校音樂教育》之序時，也不免想到在我寫完《1900—1966中國大陸民族音樂學實地考察編年與個案》后他一直再追問，何時能續(xù)寫后34年，至少是續(xù)寫1980年后的20年。他的催促和追問，他始終認為：“20世紀對我們有多么重要。我們生活在20世紀，20世紀不僅塑造了生活于其中的每一個人，而且，極大地改變整個人類社會。因此，重新認識20世紀，也就成為各人文社科領域直面新世紀的一個重要課題。”（《20世紀中國學校音樂教育·序》）

將自己嵌入一個特殊時代，并力圖成為這個時代的一個部分，或許是我們研究定位的應有之義。也正是在對這一歷史的反復沉思中，老喬的筆觸也反復討論著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關注著傳統(tǒng)、新傳統(tǒng)、后新傳統(tǒng)的當代音樂現(xiàn)狀。比如，在對二胡現(xiàn)代精神的討論中，他雖然指出“這件樂器要進步，必須與當代社會、當代生活、當代人保持最親近的關系，滿足他們的審美需求，表現(xiàn)他們的精神境界”，但他也提出“在琴曲的創(chuàng)作上，古琴很少有什么突破，與二胡琵琶、古箏的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如果說現(xiàn)代琴學有什么特征的話，那么保護傳統(tǒng)，尊重傳統(tǒng)，整理傳統(tǒng)，就是它的頭一個特征。為了不斷推進琴在新世紀的發(fā)展，20世紀琴學的這個特征完全值得今人當作一個重要課題加以總結(jié)”。（《20世紀琴學論綱》）這并不是矛盾，而是領悟和把握具體問題及其語境的深度。由此，20世紀的整體歷史，20世紀有過的彎路、曲折、艱辛以及創(chuàng)造和奮進，20世紀內(nèi)部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才成為一個“完整歷史單元”，缺乏對其嬗變轉(zhuǎn)型的深刻認知，又如何望向未來？

不過，老喬歸根結(jié)底是從黃土高原走出來的人。盡管在他的文論中，對傳統(tǒng)音樂與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尤其是民族器樂的發(fā)展用墨頗濃，但他對于土地和歌的深情，還是更多地把“關注點放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上”（《中西音樂文化學術研討會閉幕式上的發(fā)言》），即便偏頗，也如此選擇。我們可以從他離任之后更多的研究和實踐中，看到他在21世紀的頭20年里，對于傳統(tǒng)的傳承，對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真知灼見，看到他不斷的歷史一貫性的思考和實踐作業(yè)。

說一千道一萬，當閱讀和學習“老喬”——喬老師文集，并再一次以晚生身份撰序，我內(nèi)心其實是惶恐的，我更不想多說學術的“志業(yè)”或“理想”。也許，老師輩或說老喬這一輩學人的學術理想，并非有什么“想這樣”或“想那樣”的初心。他們只是在時代的動蕩中起伏磨礪，人情練達與世事洞明的背后，更多還是那些對人、對事、對樂;對土地、對家鄉(xiāng)、對先輩“不辜負”的樸素情感。

獨行之文無盡，老喬從不孤獨。

2001年喬建中退休之前，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位于北京市左家莊新源里西一樓。

《中國音樂學》《中國音樂年鑒》《音樂學術信息》。

該事務所的工商登記者為張鴻懿教授的弟弟張鴻正，事務所中的骨干分子還有笛子演奏家張維良等。

蕭梅? 上海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