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查德·薩拉(Richard Serra)的作品一直充滿著爭議,童年船廠的經歷與后來鋼廠的工作經驗及對鋼鐵材料的認知,促使理查德·薩拉創作出與眾不同的作品,他獨特的創作理念和方法,為后來者提供了啟發。
曾安置在紐約聯邦廣場上的話題性作品《傾斜的弧》,擋住的是誰的路?僅僅是那些忙著上下班的白領嗎?相信不止我一個人覺得,這種簡單的造型好似把材料直接從鋼材廠里拉出來擺在美術館中——他成為一個知名的當代雕塑家有些太容易了。但在研究過程中,我發現,如此簡單的作品的背后故事并不簡單。
我們經常可以在各種介紹理查德·薩拉作品的網站及書籍上看到那種俯視的照片,半舒半卷的鋼材,就那么立在展廳里,好像是一些待用的原材料。皮帶,是我在研究薩拉作品的過程中聯想到的,我覺得和他的經典作品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皮帶的彈性、韌度和硬度,以及微微卷曲就可以自我站立而無須底座的造型,和薩拉鋼鐵質地的作品,從形態到品質都非常相像。那些鋼板自然地卷曲于一隅,和皮帶的原料一樣,似乎在等待著被加工、被使用。
1938年,理查德·薩拉出生于美國舊金山,在紐約和長島生活、工作。他的母親是西班牙人,父親是俄羅斯猶太人,在一個船廠當管鉗工。薩拉說,他父親工作的那家造船廠,對他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我需要的所有原材料都包含在這種記憶的儲備中,這已成為一個反復出現的夢想。”
父親在造船廠工作,想必薩拉小時候也會有機會去那里參觀。輪船,這種大工業生產出來的巨型“怪物”,如今在我們看來已經見怪不怪,但不難想象兒童時期的薩拉看到這種撲面而來的、巨大的、有壓迫力的造型,會產生何等的心驚膽戰和滿滿的好奇,這種欲罷不能的情感對其成長后的創作一定會產生影響(薩拉后期所做的巨型鋼板作品和具有傾斜度、壓迫感的巨輪船頭相似)。
1964年左右,他在鐵廠的工作經驗讓他對鋼鐵材料有著較為深刻的認識和把握。面對這種煉壓出來的巨大鋼材,帶著滾燙的溫度,以超過頭頂的高度,緩緩移動過來,令人無不對這種材料產生肅然的敬畏之心。那種帶有溫度的記憶與一般人對冰冷鋼鐵的認知肯定不同。
如果說以上討論是我對于薩拉個人經歷與藝術創造之間關系的合理推測,那么接下來的這件作品,便是我對他創作歷程研究的一個關鍵點。這件作品的名字就叫《皮帶》(圖1),是他在意大利學習一年后的1966年創作的作品——一組纏繞在一起的硫化橡膠帶,被霓虹燈管飄忽不定地照亮了。《皮帶》使用了非傳統材料,皮帶被懸掛在墻面的鉤子上。如果不去尋找,很難想象這些作品和薩拉后期作品的關聯。如果沒有之前對他作品的聯想,也很難確定“皮帶”“鋼材”和他作品的聯系,但是從這件作品開始,我們可以了解到薩拉早期的創作方式及其延續性。
在接下來的幾年,薩拉的作品風格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但他對物體的敏感、對材料語言功能和感知中的關鍵作用的認識一直保持不變。薩拉認為雕塑是動詞的物理表現,他說 :“繪畫是個動詞?!?967年至1968年,他編制了一系列不定式動詞清單(圖2),作為后續工作的催化劑。他認為雕塑創作最重要的就是認清創作流程的本質,為此他寫了一個“與自己、材料、地點和過程相關的行為”的動詞列表:滾動、折疊、切割、懸掛、扭曲。他說,自己要將這個列表送給每個還在努力中的藝術家,當他們感到迷茫,需要靈感和動力時,可以看看這份列表。實際上,這也是他在空間中針對這個動詞列表進行的創作。
“投擲”是將溶化的鉛潑灑在墻壁和地板之間的縫隙中;“滾”則將鋼材滾成筒狀,從側面看好像原木的紋理。盡管這些作品的制造過程就是它們的主題,但薩拉還是認為它們太具美感了,所以他再次改變了策略。他在繼續使用“鉛”的過程中,使用了另一個及物動詞“to prop”,也就是支撐?!吨苯侵е罚▓D3)是在他創作歷程中一件穿針引線的作品,這件作品是把一些鐵皮和鐵管傾斜、依靠在墻面上,舍棄了雕刻和焊接等常規方法,通過材料本身的特性而豎立起來。薩拉創造了不穩定的雕塑,該雕塑依靠平衡和重力的作用,一直處于緊張、緊繃狀態,甚至有可能倒掉。在此之后,薩拉又在一系列大型鋼雕塑中使用了動詞:“to cut”——他仍在制作這些雕塑的變體?!读T工》(圖4)是一塊高而薄的鋼片,揳入一個角落,將房間一分為二,觀者需要從兩側觀看。當人們繞著作品的正面行走時,視知覺不斷變化,平面讓位于邊緣與平面之間。這種雕塑本身就是切割空間的工具,并以此充當雕塑家本人的類似物,他通過賦予及物動詞一種物質形式來激發、擴展觀者的視覺感知。
理查德·薩拉在建造這種自我支撐的雕塑時,抓住了“物質達到其自身平衡”的一個動人瞬間。他并不通過硬連接保持這個瞬間,而是在保持平衡的過程中達到高峰,延續了極簡主義打破雕塑內部外部的風格形式。
薩拉曾提到他的雕塑風格的改變是在1970年訪問日本時,日本的花園給了他很多靈感和啟發。此后,他就改變了創作理念,開始創作規模龐大的雕塑,人們可以身臨其境,感受雕塑的內涵。
20世紀60年代初期,薩拉曾在美國西海岸的鋼廠和造船廠工作,那些鋼鐵、鉛塊等工業材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了。極簡主義藝術家從象征物中解放出來,轉向非傳統的工業材料,薩拉的作品也是以同樣的物理性而出名。而如今,這些作品又因驚人的尺寸、重量、體量,而變得更加有材料的力量和視覺、感覺的沖擊力。其線條、結構極盡簡練,并且是一種極盡奢華之后的極簡,給人以震懾而清醒、莊嚴而危險的力量,使人仿佛正在被某種龐然大物吸引、推動,有了被保護的需求與渴望,或被威脅的緊張與不安。
薩拉的作品擺脫了傳統的雕塑基座,他所表達的核心并非作品本身,而是用雕塑的形式讓空間產生變化,體現空間關系,將觀者引入真實的空間,進入這個半封閉的空間,圍繞這個“銅墻鐵壁”去感受作品。薩拉用線、面、體積、重量、空間這些雕塑最基本的語言元素來調動觀眾的不同的反應,使他們與作品產生一種新的空間和互動關系。他的《扭轉橢圓》系列(圖5,1996—1999)由巨大高聳的鋼板組成,彎曲再彎曲,向內、向外傾斜,它們從人們必經的大型公共場所劃分出非常私人的空間。理查德·薩拉認為,去看就是去思考,去思考就是去看。如果能改變人們觀看的方式,就可能改變他們思考的方式。所以作品沒必要被所有人接受和喜愛,重要的是你曾有過一個改變人們思維模式的機會。因此他想用創作實踐對那些認為藝術作品不能夠帶來美的視覺享受就沒有存在意義的觀點予以反擊,他用包圍、壓迫、恐慌等消極元素和令人不快的方式,迫使人們對現實進行思考。
隨著作品的不斷擴大,視角變得越來越寬廣,薩拉的作品也有了更多的內涵。1981年,理查德·薩拉放置在紐約曼哈頓弗利聯邦廣場的《傾斜的弧》(圖6)也是“to cut”的變體作品。這是個3.66米高、36.6米長、2.5英寸厚的鋼板制作的、擁有柔和彎曲線條的弧形,以生銹的柔軟鋼鐵作為材料。這件作品將公共區域進行分割,使之變成另外的空間。據說,當時有人認為這件雕塑使人們穿行廣場時必須在雕塑旁繞行,因而要求雕塑移到別處,但薩拉堅決反對,他覺得他的作品與這個場域的關系是唯一的,挪到他處就不是這件作品了,所以他寧可將作品拆掉,也不愿意移動。他邀請觀眾穿過他的作品,與作品產生不同的聯系,使作品不僅僅是視覺的存在,也不僅僅是藝術家個人邊界的表達,而是不同的人們的身體通過一塊物體時不同的形態與身心的感覺在改變公眾對周圍環境認知的同時,他也使雕塑的意義發生了改變,觀眾從而參與到了他的作品和創作之中,使作品有了多種釋義和無限拓展的內涵。
在之后的創作里,理查德·薩拉繼續執著于自己的藝術理念,他將作品與周圍環境的關系看作是自己永恒的創作主題。他始終關注重力、重量、質量,這些作品中形式主義的根基,讓他試圖改變觀者的觀看空間,并帶給他們不同的體驗。理查德·薩拉認為他的雕塑作品并不只是為了讓觀眾停下腳步,而是想讓他的雕塑在特定的環境背景下,引導著觀者與作品互動。
從藝術品的角度看,《傾斜的弧》擋住的不僅僅是那些白領通勤的必經之路,薩拉用這種沉重、令人敬畏的厚鋼板作為材料,以他獨特的創作理念、思維和方法創作作品。并且,他將觀眾置于作品之中的構思,打破和顛覆了那些傳統的、以唯美和模仿自然為美學標準的古典雕塑的規則限制。其大膽的思路和驚世駭俗的創作理念,還擋住了那些在新的時代仍試圖以舊的方式、舊的觀念制作藝術品的創作者的路。從長遠來看,他更為后來者開辟了一條新的藝術道路,而他的作品也成為藝術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作者簡介]孫朗迪,滿族,就讀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著有《成長圖畫》一書(河北美術出版社出版),論文及評論文章見于《中國油畫》《天津美院學報》《世界藝術》《齊魯晚報》《天津教育》《今晚報》等報刊雜志;中篇小說《在別處》獲得第26屆“東麗杯”梁斌小說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