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直以來,秦腔多數以蒼涼、悲壯為主基調,但在這主基調中也存在不一樣的聲音,丑角戲 作為其中的一種,以丑角為戲曲主演,臉譜扮相雖則“丑”,卻讓觀眾獲得獨特的審美體驗。王輔生的《看女》作為經典的秦腔丑角戲,有著極高的藝術價值與審美價值,在信息時代 的今天,重新欣賞丑角戲,感受丑角的魅力,傳承丑角戲,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
關鍵詞|《看女》;丑角;美
在廣袤的三秦大地上流傳著一種蒼涼、悲壯的聲音,那便是秦腔。這種古老而又悠長的曲調在這片黃土地上歷經千年而不衰,有著其獨特的魅力。然而在這一片蒼涼悲壯的聲音之中,又夾有幾種不一樣的調調,如《拾玉鐲》的歡快俏皮,又如《看女》的搞怪滑稽,為這抹悲涼增添了一抹歡樂的色彩,使得秦腔這古樸的面龐上有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
《看女》是由孫仁玉編劇,西安易俗社1915年首演的一出秦腔丑角戲。西安易俗社誕生伊始,便以“開發民智”“補助社會教育,移風易俗”為宗旨。改舊戲,演世態,對于傳播民主主義思想有著特殊的貢獻。《看女》這出小戲根植于民間生活,愛憎態度鮮明,語言生動活潑,人物形象鮮活有趣,富有濃郁的地方色彩。[1]其中憎媳愛女的任柳氏,便是由有著“中國戲曲界的卓別林”之稱的秦腔名角王輔生老先生反串扮演,因其深入人心的角色塑造,該出小戲也堪稱經典,本文以王輔生1980年中國藝術研究院錄制的全折戲為背景,分析《看女》中的丑角形象之美。
一、丑角妝造形象經典化
戲曲藝術來源于生活,是各個時代社會生活的反映,但又不等同于真實的生活,經過藝術家的加工創作,典型形象應運而生。普列漢諾夫說:“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它的心理所決定的,它的心理是由它的境況所造成的,而它的境況歸根到底是受它的生產力狀況和它的生產關系制約的。”[1]秦腔《看女》中,王輔生老先生扮演的任柳氏的妝造可謂獨一無二,稍別于其他的媒旦造型。戲中,任柳氏的眉頭上翹,眉尾下勾,與之對應的加粗的上眼線在眼角處也呈上揚狀態,下眼線在眼尾處也略微上揚,將人物的眼睛部位突出。在人物開始唱腔或念白時,這份妝容十分出彩,或是眉頭緊蹙,或是面露哀傷,這組夸張的眉眼都能傳神地將人物表情表現出來。在左眉頭上方及右嘴角上方各點一顆“大痦子”,農村老婦人的滑稽性便展現出來,即使憎惡兒媳,這份妝容也使得老婦人不顯得那么可怕與可憎,相反將喜劇效果拉滿。任柳氏頭上的抹額也是戲劇中農村老婦人的裝扮,在反串表演中,抹額是一個一眼能讓人辨別人物性別及特征的存在。在后來的版本中,任柳氏的妝容雖然都有稍微的差異,但總體上還是遵照王老先生所扮演的任柳氏的形象來塑造,將這一形象經典化, 一提起《看女》,人們腦海中便會出現這樣一個滑稽的老婦人形象來,這是一種成功的丑角審美塑造。
二、丑角身段唱腔程式化
“審美體驗是一切藝術包括戲曲進行創造的關鍵……表演藝術具有創作者、創作材料和創作成品三位一體的特點,戲曲演員創作角色的材料不是紙墨筆硯,而是自己的形體和心理,將自己對角色的體驗和藝術思維,用精心設計和得心應
手的程式技術表現出來。”[2]王輔生從現實生活中汲取養料,經過對人物表演的構思,塑造出形神兼備的老婦形象。任柳氏邁著蹣跚的小碎步登場,念道:“我女兒實在心疼”,小眼睛不停眨巴,從面帶微笑到忍不住露齒笑,隨即轉臉, 臉上肉抖動,眼睛瞪大,眉毛高挑咬牙切齒恨道:“那媳婦子太不中用”,下嘴唇不停開合, 作嘟囔咒罵狀。僅僅開場兩句唱詞,輔以王老豐富的面部表情,一個“恨媳愛女”的老太太形象便立即讓觀眾所了解和接受了。隨后一邊搖頭一邊小碎步向椅子走去,自然將雙腿盤起坐在椅子上,端出一副“婆婆樣”。在接下來一段詞中, 任柳氏簡單介紹自己的家庭情況,在提及女兒時任柳氏滿是疼愛,而提及兒媳則是恨得牙癢癢, 王輔生塑造的任柳氏在唱詞改變時態度也轉變得十分干凈利落,一個“雙面”人物令人捧腹, 并且其臺風相當穩扎。只有深入了解現實生活中的小腳老婦人行走及坐姿,才能將一個老嫗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王老顯然在這方面做足了功夫。
為了出門看女兒,任柳氏需要換衣服出門, 現場換衣也成為一絕,只見其先用嘴咬住裙帶, 兩手從寬大的袖子中退到衣內,熟練地將裙子在衣內穿好,再將手從袖中伸出,“既保持了外觀的周整,又使一個平淡的生活動作藝術化、性格化。”[3]動作雖簡單,但加上王老豐富的面部表情及鑼鼓點的配合,換衣服便成為一個經典動作。由于后來王老年事已高,在演出中,現場換衣也被刪減掉。王老在該戲曲表演中,提起兒媳時恨得臉部肌肉抖動,雙目圓睜,右眉不動,左眉上下挑的動作設計不僅十分出彩,后來者也難以模仿和超越。
戲曲舞臺上需要演員表演程式化動作,騎驢為其中之一,且多出現于丑角戲中,以此表現人物的狀態。《看女》中,任柳氏騎驢去看女兒, 手執鞭子將驢趕,驢子與馬比起來較為矮小,表演起來更為滑稽有趣。任柳氏脖子稍前傾,隨著節奏前后擺動,肩膀也一聳一聳,手將鞭子甩得飛快,可見老婦人看女心切。誰知半路卻摔倒, 只見老婦人一個飛身旋轉跌坐在地,鞭子放在地上以示驢子翻倒在地。戲曲表演中并不會出現真正的驢、馬、車轎,常以鞭子或圍擋等以形傳神,精于提煉,讓觀眾感受到劇中人物的內心活動、精神狀態等。
劇中不止任柳氏一個“憎媳愛女”的婆婆, 她的親家母也是一個“憎媳愛女”的婆婆,與任柳氏不同,親家母是正常的青衣裝扮,對比之下,更顯得任柳氏滑稽搞笑。“丑角通常是以對比的方式,來達到滑稽幽默的內容。丑角中滑稽搞笑行為,不僅能帶給人內心的愉悅,還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和教育意義。”[1]這與上文提到的易俗社的宗旨不謀而合。當兩個婆婆遇到一起,任柳氏見親家母苛刻對待自己女兒,立馬吃癟,礙于女兒面子也不好與親家母直接翻臉, 先是小心維護,后質問,最后二人打起來,任柳氏耍急,踩了親家母一腳后飛身跳椅,這本身是武丑的本領,王老先生用在此處,加深了喜劇效果。并且跳上椅子后嘴巴氣得一吹一吹,眼眉飛舞,一個胡攪蠻纏的老婦人形象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觀眾面前。“優美的戲曲表演程式,不只是為了適應觀眾的審美要求,也是生活的一種特殊形式的提煉。”[2]王輔生老先生設計的這些動作將任柳氏形象塑造得十分豐滿,為后人觀摩學習留下了寶貴的影像資料遺產,并且在后輩的演出
中都很好地繼承和發揚了這些動作設計,使得任柳氏這一人物形象能夠在舞臺上久演不衰。
作為戲曲演員,唱功居四功(唱功、念功、做功、打功)的第一位,可見戲曲藝術中唱的重要性。“以聲傳情,劇中人物的身份、性格、境遇的差別,演唱中所傳之情應該是具體的、互不雷同的。”[3]王輔生老先生在這出戲中不僅有念白,他的念白不光是純韻白,而是大量采用了話白的形式,十分接地氣,生動活潑。還有大段唱腔,以任柳氏“三問”親家母那段最為出彩, 唱詞是這樣的:“我先問你第一件,前日門前扯衣衫。你給你娃扯綢緞,咋不給我娃一片片,一片片?”“我再問你第二件,人有大小口一般, 你和你娃吃好飯,咋不予我娃半碗碗?”“我再問你第三件,你女頂嘴你喜歡,我娃有理不敢辯,為什么打的不動彈,不動彈?”這三段唱腔一段比一段節奏緊湊,任柳氏搬著椅子一步步緊逼親家母,力度與速度也逐漸加強,語氣、動作、表情緊密結合,環環緊扣,引起觀眾極大的觀賞興致。王老先生的唱腔處理得游刃有余,唱的同時將鄉婦吵架的氣勢也表現了出來,姿勢情狀令人捧腹。
三、丑角故事情節夸張化
戲曲的故事情節不能拖沓太長,需得精煉, 將主要情節表演清楚。《看女》是一出故事情節緊湊、短小精悍的折子戲。任柳氏因出門看女兒指使兒媳牽驢而借故痛罵兒媳——途中摔倒與騾子叔對話——到女兒家與女兒短暫敘別——與親家母爭執——女婿勸和,大團圓結局。短短一出戲,便可看出任柳氏“憎媳愛女”的特點,同時故事采用夸張手法表現婆媳關系的緊張氛圍。婆媳關系似乎是一個“千古難題”,《看女》中, 婆婆雖然是個“惡婆婆”,但是不能說她是個壞人,因此將其塑造成一個喜劇人物是極為合適的選擇。排這樣一出小戲,將婆婆形象丑角化,最后再以中式大團圓結局,將婆媳關系和解、親家關系和解,雖然有些夸張,但正是這樣的夸張, 將本身難以擺上臺面的事情倒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其丑,反而惹人發笑,笑過之后便是思考。
戲中,任柳氏給兒媳的是黑饃,不給吃白饃,動輒打罵,兒媳實在怕她怕得厲害,直呼: “遇上個婆婆賽閻羅”;其親家母也是個這樣的婆婆,也是只愛自己女兒,對任柳氏的女兒胭脂不予待見,這樣的風氣需要修正。在1915年首演的時候這出小戲肩扛著“移風易俗”的責任,到今天,這出小戲在扛著“移風易俗”旗子的同時,還多了一份傳承的責任。王輔生老先生反串扮丑的出彩表演,塑造了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婆婆形象,雖則故事情節簡單夸張,但由于丑角形象的存在,使得婆媳問題在舞臺上變得幽默滑稽,觀眾在捧腹大笑的同時也會議論、會思考婆媳問題,誰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小故事會有移風易俗的巨大能量。戲中的媒旦,即丑角作為戲曲故事的主角有著出其不意的成功效果,不僅增強了觀眾的審美體驗,在寓教于樂的意義上也“后勁”十足。
王輔生老先生作為秦腔媒旦的代表性人物, 為這一行當留下的不止經典作品,還有其貴重的人品。他的徒弟賈曉紅在《生命在媒旦藝術中綻放》中寫道:“優秀的媒旦表演不是靠低俗的丑化模仿來讓觀眾發笑的,而是進行了高度的凝練和提升,讓人看后由衷感嘆表演者的智慧……恩師雖已離去,我們這些‘接班者更當傾情傾心將‘看女之路走下去,使《看女》之路常演常新。”[1]只有良師的引導,才有出眾的弟子, 在戲曲行當里更是如此,王輔生老前輩兢兢業業,帶出了一眾優秀的傳承人,這是秦腔喜劇血脈的延續。
幾乎每個陜西娃小時候都能聽到長輩用收音機放的秦腔,老人們曬著太陽輕哼著那歷史悠久的旋律,再到后來,電視機里濃妝艷抹的演員嘹亮的嗓音、優美的身姿更是吸引了不少陜西娃的眼球。秦腔似乎是埋在陜西人血液里的看不見的基因,不管在何方,熟悉的調子一起,立馬就能把人的思緒拉回到那黃土高原上去。2021年11月26日,陜西省十三屆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九次會議表決通過了《陜西省秦腔藝術保護傳承發展條例》,明確了秦腔藝術保護傳承對象,陜西為秦腔立法顯示了人們對秦腔藝術的重視,這樣優秀的中華文化在時代的洪流中應當予以保護和延續。丑角戲作為其中的一種形式,雖丑雖小,但因其獨特的藝術魅力,丑中帶美,寓教于樂,更應得到重視。
[孫忻 延安大學]
[1]孫仁玉:《〈看女〉(秦腔)》,《陜西戲劇》1982年第11期。
[1]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美學論文集(第1 冊)》,曹葆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第350頁。
[2]賈志剛:《論戲曲表演的性質——體驗與表現的統一》,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第7-8頁。
[3]楊文穎:《生動傳神 諧趣橫溢——王輔生〈看女〉欣賞》,《陜西戲劇》1982年第7期。
[1]程子晏:《論戲曲中丑角之美》,《戲劇之家》2017年第2期。
[2]王朝聞:《看戲與演戲》,載《二十世紀戲曲學研究論叢——戲曲表導演研究卷》,安徽文藝出版社, 2015,第183頁。
[3]俞振飛:《談表演藝術》,載《二十世紀戲曲學研究論叢——戲曲表導演研究卷》,安徽文藝出版社, 2015,第201頁。
[1]賈曉紅:《生命在媒旦藝術中綻放》,《當代戲劇》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