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羽
《甲骨時光》是作家陳河于2016年發(fā)表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圍繞著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河南安陽的甲骨挖掘而展開,以主人公楊鳴條搜尋甲骨的經(jīng)歷為線索,以殷商時期“貞人大犬”的故事為指引,書寫了楊鳴條在各國勢力交織的情況下,克服重重困難,最終找到并挖掘出安陽地下埋葬的甲骨球的故事。作家陳河以海外華文作家的獨特視角,重新審視中國故事,突破了時空的界限,把高度的寫實和浪漫的寫意相融合,為我們打造了一場奇妙的尋寶之旅。本文從小說的時空結構、全新演繹的中國故事以及文化意義三部分展開,進一步挖掘該作品背后的深層內涵。
陳河作為北美新移民作家的代表人物,他的大部分作品均與他的海外移民經(jīng)歷相關聯(lián),比如他的《紅白黑》《沙撈越戰(zhàn)事》等。而在《甲骨時光》中,陳河一改此前對異國生活及戰(zhàn)爭的描寫,將視角向內轉,投注到對中國傳統(tǒng)文物、傳統(tǒng)故事、傳統(tǒng)歷史的探索上來。2016年11月,《甲骨時光》在華僑華人“中山文學獎”評選中斬獲唯一大獎,引起了海內外作家的極大關注。這部小說也被看作海外華文作家創(chuàng)作轉向的一次全新嘗試,為近年來的新移民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借鑒。
一、構思精巧的時空結構
《甲骨時光》是一部時空結構極為精巧的長篇小說,陳河曾坦言,“這本書的最重要元素的確寫的是時間——客觀的和心理的時間”,“這本書寫了甲骨歷史的多維度的時間,里面有溝通時間的回廊通道”[1]。甲骨作為古代文物,其本身是極具空間性意義的歷史證據(jù),是激發(fā)作者進行敘事的重要動機。《甲骨時光》這部作品,將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與殷周兩個時空并置,分別講述考古學家楊鳴條與“貞人大犬”的故事,一個是尋找甲骨,一個是用甲骨占卜祭祀,兩者看似有交集,但一直都是雙線并置的敘述,作者通過三折畫的伏筆、麻風病巫女的夢境使兩條相互平行的線得以交織,小說安排的時空結構也變得合理而精妙。
正文加上尾聲共有十二章,其中,第一、三、五、七、八章描寫的是20世紀20年代楊鳴條受傅斯年的委托,在各國勢力不斷滲透的時代背景下,搜尋甲骨、保護國家文物;第二、六、九、十章展現(xiàn)的則是商周易代之際的歷史時空,祭祀和征伐是“國之大事”,而大犬作為祭祀和占卜官擔負著重大的使命。作者將兩個時空并置在一起。一邊描寫著楊鳴條受到日本人青木以及地方勢力的阻撓,一邊描寫“貞人大犬”為“王”尋找夢中女子;一邊描寫楊鳴條與女友梅冰枝的重逢、相知,一邊描寫“貞人大犬”與“王”的夢中女子相戀;一邊描寫楊鳴條踽踽獨行的尋找之旅,一邊描寫“貞人大犬”的放逐之途……看似時空沒有交錯,但人生軌跡莫名相同。在小說將要走入死胡同時,作者筆鋒急轉,為我們揭開了重重迷霧。
小說的第十一章“牧野之戰(zhàn)”,為我們解開了種種謎團。“這一條的星空呈現(xiàn)出青銅器時代的光輝,那一定是一幅商朝時代的星座,在指引著楊鳴條逃出山寨”[1],楊鳴條因挖掘甲骨觸及地方勢力,被劫匪綁架逃脫后,沿著星空的指引遇到了藍保光,跟隨其逃到家中并見到了他患有麻風病的母親巫女。當晚,楊鳴條借助巫女的力量,在夢境中與“貞人大犬”相遇,并獲悉比鄰星指引的便是埋葬甲骨的正確位置,跨越三千年的時空交匯終在這一章中完成了。所有的時空既是流動的又在此刻靜止,時空結構在這一章的過渡之下顯得順理成章。這種安排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穿越小說,但是給人一種“貞人大犬”與楊鳴條兩者之間有前世今生的關系之感,使這部小說擁有了浪漫的傳奇色彩。
與此同時,除了巫女的夢境之外,小說第四章“古寺里的三折畫”更是提供了兩個時空交匯的入口。陳河曾提到“我的設計是:這個古廟的三折畫是當時被周朝滅亡驅散的商朝遺民后裔留下的一首民族史詩,在史詩里藏有他們的甲骨典籍寶庫的密碼”[2]。再加上董作賓所寫的《殷歷譜》,讓他相信這些密碼最有可能是以星座和山川地形為對照來制定的。于是,“三折畫”成了陳河創(chuàng)作小說的一個動機,也是小說的一個伏筆。“三折畫”的發(fā)現(xiàn)讓古代和今天之間有了一個神奇的時空通道,更像是一種時間的證據(jù),使得小說的時空結構合理而完整、描寫神奇而瑰麗。
二、全新演繹的中國故事
書寫中國故事,是近年來北美新移民作家創(chuàng)作的潮流和趨勢。北美新移民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經(jīng)歷了“草創(chuàng)發(fā)軔期”“醞釀積淀期”之后,迎來了而今的“縱深繁榮期”,這些作家在經(jīng)歷了東西方文化的碰撞、生存困境的摸索、自我身份的建構之后,紛紛把目光由原來的海外轉向國內,轉向歷史的深處,力圖展現(xiàn)歷史長河中的中國故事和中國經(jīng)驗。《甲骨時光》就是這樣一部視角向內的作品。
首先,陳河選擇了最能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甲骨”作為敘述的重要內容,這與他之前創(chuàng)作的《紅白黑》《沙撈越戰(zhàn)事》等完全不同,此前他創(chuàng)作的落腳點始終在國外,側重身份認同、國外經(jīng)歷、填補戰(zhàn)爭歷史空白等,而《甲骨時光》則是一部完全圍繞“甲骨”而展開的小說。作為一位北美新移民作家,陳河以一種“局外人”的視角,帶我們認識了傳教士明義士、日本人青木,寫到了盜墓賊、綁架勒索者、國際文物販子等多方國內外勢力對于文物掠奪的滲透。作為旁觀者的陳河,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偏不倚地描寫出國內外勢力的糾葛,讓人們關注到不止有國外掠奪亦有國內不法官員斂財?shù)氖聦崱_@一冷靜客觀的文學態(tài)度,讓他的作品的主線和支線都非常自然和完整,作品思想也更加成熟,使人獲得的感悟也更加深刻。
其次,陳河對中國歷史故事進行了全新演繹。就《甲骨時光》來說,乍一看是圍繞著“楊鳴條尋寶”展開,但實則為我們描寫了兩段歷史時光。一段是崇拜原始祭祀、占卜的商王帝辛時期;另一段是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世界各國的勢力向中國滲透掠取國寶的歷史。關于《甲骨時光》的創(chuàng)作,陳河曾談到,他在1999年年初移居多倫多時在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看到過三幅來自山西古廟的隋朝壁畫,并在多倫多中心圖書館看到了《殷墟卜辭》一書的微縮膠卷,后來于2011年他去河南安陽親眼看到了殷墟,讀了李濟所寫的《安陽》、董作賓所寫的《殷歷譜》等歷史資料,深受震撼和啟發(fā)。于是陳河便基于這些紀實性材料,進行了精巧的時空結構安排,采用“尋寶”的迷宮敘事結構等策略,運用自己豐富的文學想象建構起一個具有詩性魅力的中國故事,完成了《甲骨時光》這本書。
陳河描寫的兩段歷史時期,均有跡可循。商王帝辛就是歷史上的商紂王,小說中的帝辛因牙疼進行了占卜,結論是“為平息諸祖先渴望鮮血的欲望”,周昌的大兒子伯邑考被當作人牲用來祭祀。在書中這段祭祀描寫非常細致而精妙,為我們介紹了傳統(tǒng)的動物祭祀、羽毛舞祭祀以及人牲祭祀,極具中國特色。小說中寫到的“牧野之戰(zhàn)”,作為歷史上武王伐紂的決勝戰(zhàn),在這里也被當作是解謎的關鍵內容。在巫女的夢境中,楊鳴條在此場戰(zhàn)役中與大犬相遇,進而揭開了謎團,找到了巨大甲骨球的埋葬之處。均是牧野之名,雖情境不同,但都決定了彼此的命運走向。這種古今的結合,讓故事蒙上了神秘而奇特的歷史色彩。
而小說主人公楊鳴條所處的歷史時期,則真實反映出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的歷史現(xiàn)狀。陳河曾在創(chuàng)作談《小說的發(fā)掘》中強調:“安陽讓我興奮不已的不只是有三千年歷史的殷墟,主要的還是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一群中國歷史語言研究所學者對安陽的發(fā)掘過程。這是中國的學者第一次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進行的田野考古。那時中國處于政治混亂、國力薄弱的時期,工作隊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取得了卓越成果,尤其是在抗戰(zhàn)即將全面爆發(fā)的1936年發(fā)掘出了H126號灰坑的甲骨寶庫。”[1]針對這段歷史時期的描述,陳河結合董作賓的《殷歷譜》進行了想象創(chuàng)作,他將當時傅斯年派往河南安陽的研究員董作賓轉化成小說中的楊鳴條,1936年挖掘出的H126號甲骨寶庫對應的就是小說中最后發(fā)現(xiàn)的巨大甲骨球。陳河綜合了一定的史料,為我們展現(xiàn)出當時明爭暗斗的艱難局面,歷史研究員們?yōu)楸Wo我國文物所做出的努力,讓我們從另一個側面讀懂了歷史文物保護者的無奈和艱辛,讀懂了當時中國文物與中國人民一樣流離與失散的境遇。
三、內蘊深厚的文化意義
《甲骨時光》是近年來陳河的小說創(chuàng)作回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后的一部重要作品,除了小說本身構思精巧的時空結構、神秘的尋寶模式、全新演繹的中國故事等,還蘊含著深厚的文化意義。
陳河在這部作品中實現(xiàn)了兩個突破:一個是突破了傳統(tǒng)的東西方文化對峙的緊張格局,在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中實現(xiàn)了文化的復歸;一個是突破了海外作家對于身份書寫的藩籬,使得身份書寫在文化追尋中得到確認。
在《甲骨時光》這部作品中,陳河拋棄了傳統(tǒng)的東西方文化孰強孰弱的設定,把東西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進行描述。作者寫了主人公楊鳴條不斷尋寶的過程,同樣也講述了傳教士明義士、日本人青木為挖掘甲骨所做的努力。我認為這是一種突破。陳河以同樣溫潤的筆觸為我們勾勒了明義士與青木在侯馬廟中的相遇,他們二人為了看清墻上的三折畫徹夜不眠共同合作,留下了隋朝壁畫的神秘影像,即使他們的目的不純,但是在此刻,在高度的文明面前,他們都是平等的,他們流露出的都是一種對文明的贊嘆與渴望。在作品中,陳河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東西文化涇渭分明的寫法,而是寫出了兩者的碰撞與融合。更為巧妙的是,在小說的最后,明義士交出了他收集的甲骨片,并發(fā)誓再也不會踏上中國的土地。這是一種對文化的折服,是明義士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的挖掘探索之后對東方文明的深深臣服。這些東西就該留在中國的土地上,屬于古老的東方文明。陳河安排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之后實現(xiàn)了一種對文化的復歸——向古老神秘的東方文化的復歸。作為一個海外華文作家,陳河積累了豐富的海外生活經(jīng)驗,擁有了跨文化視野,卻臣服于古老的殷商文化并就此生發(fā)出浪漫想象,這是一種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的表現(xiàn)。
而關于身份書寫的問題,陳河同樣在這部作品中實現(xiàn)了突破。他首次通過中國文化的追尋之旅完成了自我身份的確認。身份書寫是陳河創(chuàng)作繞不開的母題,早在《沙撈越戰(zhàn)事》里,陳河就描寫過出生在美國、日本街上的中國人周天化。作為出生在海外的二代移民,周天化處在三種文化的較量拉扯之下,自己的身份始終得不到確認,亦得不到他人的認可和接納,自始至終踽踽獨行。除此之外,陳河在以自身經(jīng)歷為藍本創(chuàng)作的《被綁架者說》中,為我們呈現(xiàn)出海外移民作家在移民前期所面臨的文化碰撞和身份焦慮。這些作品都是將身份書寫直白地展現(xiàn)出來,而《甲骨時光》則是在追尋文化歷史的同時,暗含自我身份的追尋之旅。正如湯俏所說: “甲骨上的文字,凝結著中華民族在文明之初對自我身份的想象和確證, ‘殷墟這一人類童年時期的文明將中華民族和世界民族之林連接起來,這一趟追隨楊鳴條的腳步通過甲骨卜辭觸摸殷商時光的寫作,又何嘗不是新移民作家追根溯源尋找、確認自我身份的文化記憶之旅呢?”[1]《甲骨時光》里的身份書寫,面對的不僅是小說中的人物,更是作者自己。他突破了海外華文作家身份書寫的藩籬,突破了傳統(tǒng)的移民經(jīng)歷的書寫,轉而沉醉在古老的東方文明之中,在文化的追尋之中實現(xiàn)了身份的確認,實現(xiàn)了深層次的文化意義。
這是一個宏大、極具浪漫色彩的故事,考古挖掘的艱難、貞人的責任、殷商歷史的交織使得這部小說精彩而傳奇。這部小說講的不僅僅是小人物的悲歡,更是商朝與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的中國的兩兩相望。正如書中所說: “他看到星空上的銀河如閃亮的流沙,想著地面上的山川人物日月改變,只有這銀河星辰是亙古不變的。”《甲骨時光》的創(chuàng)作,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古老東方文明的神奇畫卷,更通過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使小說充滿了神奇色彩和文化韻味,為我們帶來一種全新的文化視野。
總之, “貞人大犬”的“前世今生”是個時空的輪回,但不變的是古老的東方文明。作家陳河通過構思精巧的時空結構,對傳統(tǒng)的中國故事進行了全新演繹,并在東西方文化書寫以及身份認同書寫兩個方面實現(xiàn)了突破,使作品獲得了更深層次的文化意義。陳河對于歷史與人性的重新解讀,突破了海外華文作家固有的創(chuàng)作藩籬,以自由而浪漫的姿態(tài)為我們帶來了一部思想底蘊深厚的文化作品。正如陳瑞林的評論所言,陳河“以男性的大手筆,為我們鑿開歷史潛藏的暗道,再將東西方打穿,拓展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嶄新視野”[2],這種超越家國意識、獨自走向局外的審美視野,使得陳河創(chuàng)作出了獨具魅力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品,這不僅對作家本身,也對海外華文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