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足足沉默了兩分鐘。
“小昝,你調查我。”
“師傅,沒——沒有。你不是說要討論案情嗎?樓頂上的十幾個黑色過濾嘴煙蒂我已經查過了,結果發到你的手機了。這案子,下一步,你看……?”秘密的天窗突然打開,昝天賜有些吃驚。他把臉扭到陽光里,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戴著淺藍色的口罩行色匆匆,圍墻上店鋪門上貼滿了防疫的標語,路過的車輛懶洋洋摁聲喇叭,明晃晃沒了蹤跡,柏油路油汪汪的,路中間頂起幾個凸包,隨時要爆炸似的。
屋頂的兩滴水毫無征兆落下來,一滴落在煙盒里,打濕了兩支煙,一滴落在趙光明圓潤黝黑的鼻尖上,濺起幾粒晶瑩的水花。趙光明忽然哆嗦一下,兩根長長的粗粗的白眉向上一挑,急速抽出打濕的香煙,小心翼翼擺在煙盒上,往陽光里推了推。
“今天我說的就是案子,我不知道你查到什么,話傳的時間太久,會離真相越來越遠,你是知道的。你問了很多人,甚至查了我的檔案。剛開始我不知道你的意圖是什么,以為你帶著特殊使命來查以前的事情,我并不在意,以前并沒什么,事實很清楚。后來我知道你調查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今天我就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
趙光明在城市最東北的小派出所工作了十幾年,和所有人保持幾近相同的距離,嘴上安了一把世上最難撬的鎖。昝天賜私下調查他,趙光明稍加留心,各種渠道傳來的消息早已制成一張清晰的表格。
昝天賜萌發調查趙光明的想法是在拜師三個月后,他隨趙光明到區里開會,休會的時候,兩個其他轄區的老警察和趙光明聊得很熱乎,那種毫無距離感的熱乎只有多年的朋友才能由內而外散發出來。昝天賜非常清楚地聽到那倆老警察叫師傅趙所,在隨后的幾次出警中,他又聽到有人喊趙所。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個身材臃腫走樣,不爭不搶滿身佛系的油膩老警察和想象中那個美好的“所”聯系起來。趙光明身上一定有深藏的秘密,昝天賜從日常平淡的工作中聞出了特殊的味道。同事們對師傅客客氣氣,沒聽見誰咬舌頭,就連所領導都對師傅一團和氣。沒秘密才怪。
一個毛頭小徒弟調查干了幾十年警察的師傅,事能做出來,話說不出口。昝天賜的嗓子發癢發干,像吸進一團落單的柳絮。他連喝幾杯水,紅著臉,紅著脖頸,那雙好看的眼睛擠出羞愧自責的笑容,快速接過趙光明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手,擦了臉,擦了不小心噴濺在玻璃上的十幾粒白色污點。
陽光火似的穿過雙層玻璃,撲在趙光明和昝天賜身上。昝天賜覺得身體正在分裂,一半是涼爽的秋天,一半是酷熱的夏天。他忐忑的心在冷熱之間穿梭,在尷尬到不能忍受的那一刻,他選擇了繼續沉默。
“二位警官,現拌的芹菜香干,紅油耳絲,剛炸的小紅毛花生米免費送,過油肉馬上就好,主食還是老規矩,兩中碗小炒肉刀削面,酒呢,怎么還沒上?對了,二位有任務,是吧,那就隨意,上壺好綠茶,提神解膩。”老板猩紅的脖頸搭條灰色毛巾,兩顆貝殼白的門牙從略有豁口的上嘴唇暴露出來。他趴在趙光明耳邊,用手攏住突出的兩顆牙齒,朝身后吃飯的那桌客人瞄一眼,低聲說了幾句。
兩點鐘的盛夏時光,外面的世界蔫蔫的懶懶的,天地之間似乎少了生命流動的跡象,安靜了很多,容易讓人在過往的歲月中搜尋刻骨銘心的喜悅與悲傷,收獲與遺憾,成功與失敗,或是說不清道不明卻又難以忘記的怦然心動。
“就在斜對面水塔的位置,離這兒五十米,”趙光明伸手指了指,“那會兒,除了幸福小區的九棟樓,其他地方都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偶爾到這兒,能聞到鋼廠里的鐵銹味和煤氣味,環境差,治安也差,誰也不想到這兒。那座水塔有三十五米高,幾十年前是這片最高的建筑,供著很多人的生活。城市改造,很多水塔都拆了,這座水塔多虧在城市邊緣,被當作歷史的見證保留下來。你看,四周的圍欄也蓋好了。小時候,我經常和小伙伴們坐在水塔上面偷偷抽煙,偷偷喝酒,躺在那兒看夜空。水塔最高的地方有盞燈,那盞燈可真亮啊,遠遠地就能看見,天再黑也不會害怕。那會兒真美!我沒告訴過你,圍欄圍起來之前,我定期會上去,一個人坐在那兒抽著煙想那天的事兒。他就那么頭朝下掉下來,腦漿白花花的,左腳穿著鞋,右腳的鞋飛出去很遠,咕嘟咕嘟的血冒出來。太突然,太意外了,完全沒準備,全亂套了。”
趙光明雙手十指交叉,支著圓圓的下巴,眼睛微微合攏,看著窗外刺眼的天空,眼神很悠遠,很深邃,帶著明顯的深沉的傷感和回憶。
昝天賜忽然矛盾了,找尋很久的真相就像畫軸似的鋪在眼前,山峰險川,溝壑密林,花鳥魚蟲,馬上一覽無余,糾結難解的困惑活扣似的只需輕輕一拉。真相的背后是什么?兩年來,經過調查,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片段。雖然很多人遮遮掩掩,欲語還休,甚至拒絕了他,但是,職業的敏感告訴他,那是一段寧可拋在記憶之外,永遠不愿提起的往事。他從趙光明的眼里看到包裹很嚴的兩汪清淚。兩年了,他沒見過趙光明掉過眼淚,他不了解這兩汪包裹很嚴的清淚隱藏著多少痛徹心扉的悲傷。讓兩汪清淚決堤還是繼續包裹,昝天賜選擇了后者。
“師傅,兩點多了,先吃飯吧,面都坨了。樓頂的十幾個黑色過濾嘴煙蒂的調查結果您看了沒有?所長都生氣了,說有人告到了局里,影響了全年評比,卷鋪蓋,滾蛋。”
“案子?不急。那年,我二十八歲,師傅四十五歲。師傅本來有大好前途,可是,他犧牲了。死在我面前,白花花的。他本來可以不上去的,水塔那么高,罪犯已經無路可逃了,我們和刑警從南城追到北城,還調來了一個排的武警,周圍布控很嚴,一只鳥都飛不過去。罪犯是個慣犯,學校門口故意傷人,就在我們派出所轄區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罪犯手里有人質,是個二年級的孩子。別人勸他別上去,他不聽。我想和他一起上去,他一把推開我,說這是他們倆之間的恩怨,他是為他來的,只有他能救他,要不然,這個人就死路一條了。是的,我聽到那人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喊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用最臟最狠毒的話刺激他。很明顯這是個圈套。他還是上去了,沒帶槍只帶著手銬。沒人知道上面發生了什么,太高了,看不清也聽不清……他就那么掉下來了,像口裝滿水的麻袋,頭朝下就摔在那兒,離這兒五十米,水塔那兒,白花花的,一只鞋穿著,一只鞋飛出去老遠。”
昝天賜明白了趙光明為什么經常到這不起眼的蒼蠅小館,而且選在緊靠窗戶的位置。昝天賜在蒙上歷史塵埃的殘缺扉頁里,看到過那段壯舉,很短,只有簡潔明了的幾行字,和一張面帶笑容的發黃模糊的照片。他扭過頭,看著斜對面五十米的地方,想象當時摔在地上的如果是眼前的師傅,他會不會背負幾十年的痛苦。很奇怪,他沒有迸發過多的悲傷,心臟只是早搏似的微微停頓了一下。眼前的師傅僅僅是師傅,兩人之間只是工作上的師徒關系,私下里橋是橋,路是路,各走各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恩情是江湖上的傳說。不是他冷血高傲,不懂人情世故,而是他的心氣太高。在他年輕的生命中,沒見過活生生的人支離破碎地死在眼前。他忽然覺得和師傅離得很遠,越離越遠,五十米,一百米,一千米,天空與大地之間莽莽蒼蒼的距離。
那桌背靠背的光頭客人站起來,到吧臺結了賬,在點菜單上寫了一行字,走到趙光明跟前,把點菜單壓在水杯下,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開門出去了。昝天賜看到一只黑色的巨型蝎尾從光頭客人背后的圓領汗衫里翹出來,透出陰森森的一股涼氣。趙光明抽出紙條,開門追上了他,兩人說了幾句話,那人透過黑色寬邊眼鏡回頭看了昝天賜一眼,攔住一輛出租車,走了。趙光明看了一眼紙條,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箱。
昝天賜覺得今天不對勁,有張環環相扣的網已經布置在周圍,自己身處其中,迷霧重重,解不開任何一個牢固的結。他站起來,走到吧臺,露出少半個胸脯的老板娘把單子推到他跟前,拿過一瓶冰鎮可樂笑盈盈遞給昝天賜。昝天賜沒接可樂,也沒買單,他看眼門外,又回到座位上。他上下左右觀察小酒館,和師傅來過的次數數不清了,布局風格角角落落,都在腦子里,可是今天,他有了陌生恍惚和懸疑困惑的感覺。他渾身的血熱起來了,快速沖擊每根躁動不安的神經。媽的!警察就應該這樣。他又站起來,扔給老板一支煙,到吧臺拿起那瓶可樂,擰開喝了少半瓶,又從吧臺旁邊抽出兩瓶純凈水,裝在印著酒館信息和老板娘穿著包臀裙,手持鍋鏟,回眸一笑的白色袋子里,掏出手機微信掃碼買了單。他想推開門到師傅身邊,卻又不想離開這張在他微弱的信念之火上澆了旺油的網。
“師傅犧牲那年,他女兒本來能上名牌大學的。唉!后來組織出面,上了一所普通警察學校,現在也在南城的公安系統。師娘常年住在醫院里,好一陣壞一陣。師娘的那雙眼睛啊,真是……唉!師傅犧牲后的那些年,的確很瘋狂,也很充實。”
那條深藏在枝丫縱橫交錯中的線索露出清晰的繩頭。“呃——師傅,別,別說了,干我們這行,犧牲應該是有準備的。這案子,我們好不容易才接上,過去的事,算了。”昝天賜低頭看著趙光明,明亮有力的目光盯著微微顫動的兩根長長的粗粗的白眉,右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微翹,不屑的冷笑或者某個充分表達內心真實想法的字眼處于突破底線的邊緣。還好,他只是帶著幾米外噴射而來的冷氣笑了一下,那個跳動的字眼被舌頭卷起來摁在齒縫間老老實實了。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在拇指和食指間輕輕揉搓,米黃色的煙絲從白色的煙卷里緩緩流出,陽光下發出灼人的黃。
“你找過所長,甚至找到局里,要換師傅?”
“呃——師傅,這個,哦——對,師傅,案子不能拖了,拖下去,恐怕不好交代。別,別聽他們瞎說。呃——我是找過所長,找過局里,我確實,確實有些想法。”昝天賜往前坐了坐,他想把憋在心里無處傾訴的話一字不剩倒出來,倒給讓他憋屈的人,倒給最想倒給的人。此時此刻,不正是他苦苦尋找、默默等待的那個最佳時機嗎?
昝天賜改變了想法,他知道越是呼之欲出的時候越要安靜地等一等,這是老師教過的。趙光明的經歷像一座幽深的山,原始的林,未開采的礦,而他就要走進這座幽深的山,原始的林,未開采的礦,一層層揭開隱匿的真相。
中
三個穿著破舊迷彩服的民工推門進來,老板娘讓他們出示行程碼和健康碼,拿出測溫計挨個對準他們的額頭。幾個人露出黑黃色的牙齒,互相嬉笑推搡,目光落在老板娘少半個白皙的刺著一朵紅牡丹的胸脯上。老板娘讓他們進來,問他們吃什么,幾個人風似的跑遠了。老板娘大聲罵了句,操你媽,一群傻逼,又回到吧臺,雙腳蹺在前面的腳踏上看手機了。
“小昝,你相信現實中人會一夜白頭嗎?我的頭發就是一夜變白的。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事,十五年了,我以為我不想說了,不愿說了,可是,今天我要告訴你。”
一夜白頭?十五年前發生的事?難道是那件事嗎?昝天賜望著師傅油光發亮的頭頂和脖頸上方稀稀疏疏軟軟塌塌的小半圈白發,想象濃密茂盛的黑發忽然變白的神奇反應。然而,一夜白發他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師傅頭頂那三道深一道淺,不規則排列的傷疤。尤其現在,直白地暴露在陽光下,產生極其強烈的違和感和神秘感。還有那十五年前斷續破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守了她七天七夜,她拔了十五次輸液管,從床上摔下來十次,不吃飯,也不喝水,瞅著天花板,不說話,只流淚。她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哪!全省最好的舞蹈老師,拿獎上電視,這兒當評委,那兒當編舞,整天忙得呀,我真是配不上人家。手術做了十個小時,身上取下幾千根木刺,她站不起來了,再也站不起來了。她是舞蹈老師,是靠腿吃飯的呀。”
趙光明把水杯抱在懷里,有些呆滯的腦袋縮在微微隆起的肩窩里,一動不動,靜止成一座心事沉重遙望遠方的耄耋老人。
“就在我家小區門口的那棵百年老樹下,昏暗隱蔽。鄰居們都睡了,他用一根鍬棒打暈了她,整整幾個小時,鍬棒都斷成幾截,每截都劈成一條一條的。他是個狠角色。我在樹的背后發現很多煙頭,他很早就來了,他的目標是我……是我呀!這個狗娘養的!狗娘養的!”趙光明忽然閉緊嘴巴,不說話了,幽幽的目光盯著血紅的五六瓣西瓜,血紅的汁液醒目而招搖,發出嬌艷新鮮的光澤。“真是狗娘養的!”趙光明端起盤子,連同把五六瓣西瓜倒進垃圾桶。
碎片化的材料開始復原,昝天賜的臉上浮現出驚喜和悲傷交替出現的復雜表情,他的身體直直的,脖子直直的,整個人一直往上挺,感覺飛了起來,飄在煙火味彌漫在每個角落的蒼蠅小館里。從他眼里慢慢升起的亮晶晶的顏色看,他最終是痛苦的,悲傷的。他見過師娘。不止一次見過師娘。她穿著時尚的衣服,躺在床上,癱在輪椅里,冷冷地干干凈凈地看著世界。墻上天花板上貼滿那年那月光彩耀眼的照片,抬手再見都姿態優雅,高貴端莊的照片。美得讓人小聲說話,走路輕輕,吃飯喝水都不敢發出聲音。他不止一次想,未來的妻子就按這個標準尋找,如果美夢成真,那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真是狗娘養的!該死的王八蛋。”他狠狠罵了一句,卻發現這句話具有雙重意思。他瞥了趙光明一眼,的確配不上。
自從跟了趙光明,他也不是沒學到東西。幸福小區一個退休的李老師,隔幾天就要報一回警,每次報警都是趙光明和昝天賜的班。昝天賜出警的第一個通宵就是在李老師家里熬到天亮的。那天李老師報警說他的工資卡不見了,家里可能進賊了。趙光明和昝天賜帶著協警兵分幾路地毯式搜索幾個小時也沒找到,就差掘地三尺了。李老師給他們煮上咖啡,做了豐富的消夜,拿出好煙好酒招待他們,東扯扯西拉拉,就是不讓他們走。趙光明說我們上班呢,不能喝酒,咱好好倒歇倒歇你閨女和兒子,聽說都在國外,可出息了。昝天賜看著聊得熱火朝天的倆人,白了一眼,眼皮開始上了膠。但他不能睡,師傅還挑燈夜戰呢,自己哪能敗下陣來。天亮了,李老師熬不住了,倒在沙發上打起了呼嚕,丟失的銀行卡“啪嗒”從口袋里掉到了紅實木地板上。昝天賜氣得直跺腳,差點把李老師從睡夢中提溜起來,當面鑼對面鼓狠狠罵一頓。趙光明告訴昝天賜,李老師中年喪偶,兒女都在國外定居,身邊沒個親人,很可憐,報假警不是他糊涂了,而是太寂寞了。以后啊,咱們隔三差五就得過來陪陪他,誰還沒個老呢,你說是不是?昝天賜是看不上趙光明,但趙光明對老百姓換位思考和設身處地解決問題的方法確實影響了他。
又是片刻的沉默,趙光明看著窗外,昝天賜低著頭,像風暴來臨前的序幕。
“鋪天蓋地的報道和采訪很快失去熱度,眾星捧月的優越感沒了,無數鮮亮的光環消失了,她陷入極端的孤獨和失落中。她自殺過很多次,我雇了保姆,一次雇兩三個,輪流照顧她。她不讓我上班,要時時刻刻看到我,一秒鐘看不見,就處于癲狂的狀態,那樣子真讓我害怕。我寸步不離守著她,讓她打,讓她罵,只要她覺得痛快舒服,我怎么都行。我上班后,她一天要打無數個電話,每個電話都要很快接起來,只要聽到我的聲音,她就掛了。有一次出警,她的電話驚動了犯罪嫌疑人,行動失敗了。我知道行動的規矩,可我不敢關機。我的工作和生活混在一起,讓我每天戰戰兢兢,極度恐慌,性情變得暴躁,喜怒無常。但我不怪她,我想得最多的是怎樣用我的余生補償她,現實中卻又無法保持正常心態面對她,這是一種非常復雜非常難受的心情。有時候,實在苦悶的厲害,等她睡穩了,就開車過來坐到水塔上,想想以前的事,抽完一包煙,再回家。直到今天,我都怕哪天忽然失去她。我兒子——到現在沒和我說過一句話。就是這樣。”趙光明攤開雙手,上下抖了抖。
昝天賜站起來去了洗手間,他并沒有方便的意思。他從趙光明看似平靜的敘述中,感受到他二十多歲的年紀無法承受的悲痛,這種悲痛像座高山,像太空飛來的巨大隕石,像支后羿射出的鋒利的箭。他打開水管,朝臉上不停地撲水,臉還是發燙,眼睛還是發熱,終于,他捂住臉蹲在地上無聲地哭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又洗了洗臉,然后點了一支煙,狠勁吸一口,大聲咳了幾下,回到座位上,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辭去副所長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個大雪天,我開車去了陵園,坐在師傅的墓碑前,陪他抽抽煙,陪他喝喝酒,陪他說說話,讓他嘗嘗我第一次做的紅燒肉和雞蛋韭菜餡餃子。我問師傅,我們為什么會有相同的命運,我們的犧牲什么時候才能停止,是不是有的人天生就是罪犯,為什么牢獄生活沒喚醒他們的良知,消除他們的罪惡,我們匡扶正義,秉公執法,維護社會安定的目的是讓老百姓過上安穩的好日子。可是,我們的生活呢?我們選擇了這份職業,有了自己的信仰,再苦再累犧牲自己都無話可說,可是給親人留下的創傷和絕望呢?陵園里只聽見撲簌簌的下雪聲,天地之間混沌而靜謐,山頂蕩過來的西北風穿過四周干枯的枝丫,激起大片雪霧。我聽到了師傅的聲音,和以前一樣,快速而堅定,像一首高低起伏的進行曲。師傅沒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想多喝一點酒,多抽幾支煙,想讓我經常過來看看他,陪他說說話。”
昝天賜微微皺眉,雙唇緊閉,目光空洞,陷入沉思。選擇警察這個職業,他知道隨時有犧牲的可能,但他沒想過自己會犧牲,在他的潛意識里,犧牲很遙遠,有陳舊的年代感。時至今日,他沒遇到任何有生命危險的突發情況,他也不知道生命真遇到危險時自己有沒有化解的預案。師傅說的這些問題,太沉重,太現實,他沒思考過。但是,他又不得不思考。
“師傅,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后來你見過他嗎?”
“對,你問得對,是他要見我,就在他再次入獄的第二天。他沒有一點愧意,反而有一種完全釋放的輕松,真是狗娘養的。他說他一無所有,病重的父親在他第一次服刑期間死了,老婆領著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想在虛假的現實中生活,他想回到監獄,說這才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生活。他說心里全是恨,是我讓他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我告訴他,只要他犯罪,我還會抓他,不信你出來再試試。這個狗娘養的。”
趙光明把手里的煙蒂小心翼翼擺在敞口的青花瓷煙灰缸里。十個煙蒂像座金黃色的塔,黃得刺眼。
“人活著真他媽累。你看水塔,不管世間怎么變化,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給老百姓蓄水,送水,洗衣服做飯。天黑了,就亮起燈,再遠的人也會看見回家的路。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我已經申請退休,過段時間就會批下來。”
昝天賜抬起目光,從上到下看了水塔一眼,陽光揮灑得太滿,塔頂上剛剛粉刷的白漆欄桿閃著晃眼的光,燈在哪里?不論白天還是晚上,他不止一次路過這座水塔,沒注意水塔上亮著的燈。四周百米高層的萬家燈火和店鋪炫幻的霓虹燈倒是城市夜晚的一大景觀。師傅退休這件事他聽說了,他并沒有替師傅惋惜和挽留師傅的意思。退休回家對趙光明而言是最好的歸宿,最關鍵的是,他需要獨立的空間展示自己,早盼著趙光明離開了。
“案子還沒結呢,師傅。”昝天賜給趙光明倒了一杯熱水,抽出一支煙遞到趙光明手跟前,“啪”地打著防風打火機。
“案子有可能成了懸案。一個多月了,除了樓頂的黑色過濾嘴煙蒂,沒其他有價值的線索,小偷小摸的案子,很多情況是流動作案。線人說最近很安靜,罪犯有可能離開了這座城市。”趙光明在圈椅里挪了挪身體,兩只手撐著扶手打了個哈欠,緊閉的眼睛好半天才慢慢打開,油亮的嘴唇砸巴了兩下,呈現出疲倦瞌睡的樣子。
昝天賜用眼角瞥了趙光明一眼,又是那副四平八穩的慵懶樣。不知是瞬間產生的憤怒還是積存已久的怨氣,他生氣了。“懸案?怎么會?黑色過濾嘴不是很重要的線索嗎?我們摸排過,幸福小區沒人抽這牌子的香煙,這煙嘴很有可能是罪犯留下的。師傅!你有讓人同情的不平凡的經歷,退休回家照顧師娘是最好的選擇。我是特警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有自己的職業規劃和理想,我搞不清出了什么問題,居然分到這城市邊緣的小派出所,當個不起眼的片警,每天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師傅,我受夠了。遠的不說,就說這半個月的集中辦案,好聽點是聯合辦案,說難聽點我們還不如打醬油的。渾身的勁沒處使,不憋屈嗎?這案子!你不破——我破!”
“想說的話終于說出來了,很好,很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軌跡,我希望你實現自己的理想,做喜歡的工作,也希望你明白我說的話。當個好警察并不容易。也許你不知道,這家飯店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我親手送進去的,出來后,我找到他們,幫他們牽線搭橋,促成這段婚姻。這個店也是我幫他們盤下來的,你看,他們現在多好。你可以常來,我也會常來。還有件事,我已經把你介紹給了線人,以后你可以找他,規定你都知道,不用我多說。回吧,忙半個月了。”
昝天賜回頭瞅了眼半躺在椅子上打呼嚕的老板,又瞅了眼吧臺里低頭玩手機的老板娘,把蒼蠅小館環顧了一圈,又在蝎子坐過的地方停留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拿起窗臺上的皮包站起來。
趙光明從吧臺拿了一瓶沒包裝的紅蓋汾酒,穿過馬路,站在水塔圍欄旁邊,擰開瓶蓋,雙手舉著,一股清流絲線般落在地面,騰起陣陣白色的霧氣。
下
云是下午四點左右從西北方向漫過來的,介于純白和鉛灰之間,天地之間縮短了距離。悶熱瘟疫似的迅速蔓延,衣服和肌膚之間像抹了一層廉價的膠水。
在錦繡苑小區門口的菜市場,菜呀肉呀水果呀,趙光明采購了兩大袋。他扭著臃腫的身體,跳過三供一業挖開的一米多寬的深溝,小跑著上了單元門前的小坡,朝閉目養神的幾個老人打招呼:“叔叔嬸嬸們,越來越年輕了啊!快回吧,要下雨了。”
客廳的吊燈發出橘色的光,妻子坐在輪椅上,在落地飄窗下捧著一本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那根光潔如脂的黑檀木簪子穿過高高綰起的絲毫不亂的花白而柔順的秀發,一朵嬌嫩的粉色花朵貼在簪頭,兩顆銀白無瑕的珍珠垂在花下微微顫動。
“我回來了。”趙光明把手里的袋子交給保姆。“回來了。”妻子翻了一頁書,扶了扶滑在鼻尖的金色寬邊眼鏡,又沉浸在愛恨交錯的復雜人性里了。接到幸福小區李老師的電話,趙光明快速穿上剛剛脫了的皮鞋,拿起手提包轉身就走,推門的瞬間,似乎有根繩子拽了一下,他忽然想擁抱一下妻子,在她光潔的額頭輕輕吻一下。他停頓了兩三秒,臉一紅,開門走了。
掉進六樓西戶防護欄的小男孩,白背心光屁股,臉朝下,一條腿吊在一拃多寬的縫隙里,哭聲斷斷續續,時弱時強。有幾個人扯著被罩床單抬頭看著,樓頂也冒出幾個人的腦袋。一個年輕女人披頭散發癱在地上大聲哭著,幾個女人在旁邊勸著。
趙光明那兩根長長的粗粗的眉毛失去節奏地快速抖動,臉上陰云翻滾,黑得嚇人。他撿起橫躺在青色方磚上的米黃色安全帶,掃了一圈逐漸圍過來的男女老少,雙手抻直安全帶,從上到下檢查一遍,系上鎖扣用力拽拽。“李老師,快安排人到路口接車。”說完他彎下笨重的身體,抬起右腳,對準黃色的環套,也許太著急,他的左腳沒站穩,單腿向后趔趄著跳了兩步。
“光明啊,能行嗎?”李老師擔憂懷疑的目光從啤酒瓶底似的鏡片后急切地穿過來。趙光明其實心里沒底,上次和安全帶親密接觸還是二十多年前在雙塔寺派出所。師傅剛犧牲不久,他渾身的每根血管都膨脹到了極限,每個關節都安裝了永不停息的發條。有人在轄區的一棟樓房里聚眾豪賭,趙光明系上安全帶,舉著手槍破窗而入。眼下,他顧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緊。他靠在一棵花椒樹上,一口氣吸到底,沒做任何停留,用最快的速度噴了出去,又抬起了右腳。
“師傅!我來!”趕來的昝天賜推開人群,伸手攔住趙光明。昝天賜抬頭掃眼六樓的孩子,渾身爆發出突遇驚喜的亢奮,大學四年,他的索降和攀爬全是優秀,迷倒了好幾個女同學。派出所工作兩年多,登高爬低的活沒少干,六樓救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高度和難度就是徒手上去,也就兩三分鐘,何況還有安全帶。昝天賜沒想到,那副米黃色的安全帶在他和師傅之間成了一根拔河的繩索。“師傅,放開。”昝天賜用力往回一帶,趙光明往前踉蹌了幾步,險些摔倒。趙光明順勢想檢查一下安全帶是否安全,囑咐小昝幾句,拍一拍徒弟的肩膀。昝天賜出現的時機太關鍵了,趙光明顧不上考慮略顯丟人的尷尬,他充滿了感激和感動。可是,他的目光碰到一堵墻,墻頭有寒風,風中有細小的雪粒,打在臉上生疼。
很突然,小區北面十幾米深的壕溝里卷起一陣狂風,裹挾衰敗的荒草殘葉,黃土沙塵,黑風暴似的覆蓋了幸福小區,淹沒了所有人。
風走了,塵落了,人們抬起頭。
停在高壓線上看熱鬧的一溜兒麻雀被一陣陣驚叫嚇得沖上昏暗陰郁的天空,圍著十幾棵花椒樹和香椿樹盤旋幾周,又回到老地方,麻灰色的小腦袋拔節似的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
一道黑影腳踩空調機,左手抓防護網,右手托孩子,面向墻體,像塊黑色的角鐵斜斜焊在半空。黑影把孩子的一條腿搭在不銹鋼條上,另一條腿也搭在不銹鋼條上,他讓孩子四肢張開,趴在防護欄里。孩子的哭聲逐漸弱下來,變成一聲接一聲的抽泣。一串汗水落在地面,一顆緊似一顆,像垂落的珠簾,過了會兒,一條清澈的水線,順著大青磚高低起伏的縫隙墨一般流過人們的腳底。
救援車輛開走了。趙光明和昝天賜走出單元門,看見十幾個人圍在墻根下,歡快的聲音被低矮的云層折射回來,濕漉漉,沉悶悶的。
“小伙子好樣的,不是你呀,今兒就出大事了。”
“喝瓶啤酒吧,這汗流成河了,要不喝碗稀飯,不頂。”
“嗬!真是好身手,應該好好宣傳一下,這才是英雄。”
“欸,我看,是不是應該發動大伙,出點錢啊?”
黑影稀泥似的攤在青色方磚上,身邊放著各種牌子的礦泉水,削了皮切成瓣的水果,氤氳香氣的餃子,黃澄澄的稀飯,白生生的饅頭,還有一瓶開蓋的啤酒和幾盒高檔香煙。黑影不說一個字,不看任何一個人,口罩下緣的幾滴汗珠隨著洶涌起伏的胸膛無聲地墜入大地。安靜了幾秒,黑影抓起啤酒,仰望色彩單一的蒼穹,凸起的喉結急速抽動,泛起的白沫掛滿嘴角。黑影吁出一口長氣,伸展雙腿,后背貼在墻上,額頭卷起淺淺的皺紋,他從褲兜里掏出煙盒,向上一抖,一支黑色過濾嘴香煙飛到嘴里。趙光明伸過火去,黑影深吸一口,濃厚的奶香氣煙霧還未彌漫在幽暗的黃昏,就像觸到強大的靜電,整個身體猛然后坐,慌亂地貼在墨藍色的墻上。趙光明和昝天賜的鼻翼幾乎同時翕動,心領神會地互相望了一眼,各自伸向手銬懸掛的地方。
……
雨終究沒下,陰沉的云隨著晚風向東南方向快速移動,不多時,天空又現出深海一樣的顏色,只有幾朵輕如薄紗的浮云姿態嫵媚的留戀無邊無際的廣闊。一切回歸平靜。趙光明斜靠在車上,盯著小區門口兩側圍墻上大大的拆字,釋然、完美、愉悅、解脫的思緒中竟然激起一股淡淡的惆悵和失落。他緩緩仰望從西山頂蔓延而來的火紅晚霞,耳根上稀疏的少半圈白發和頭頂那三道深一道淺的傷疤暈染了一層好看的金色。他就那么有些懶散,有些松松垮垮地望著,望著……
昝天賜站在趙光明旁邊,堵住了另一條岔口。他看看仰望晚霞的趙光明,鼻腔深處重重哼了一聲,低聲說了句:“懸案?”他笑了笑,搖了搖頭,又笑了笑,又低聲說了句:“真是多此一舉。”然后目光射向只供行人出入的小門。
昝天賜被推開的瞬間,看到那把驟然彈出的跳刀扎進師傅的身體。
血從趙光明肚臍眼上方冒出來,暗紅色的,順著粗大的砂礫凹陷處,向四周快速擴散。
夜色聚攏蔓延,透過高層的縫隙,水塔的燈亮了。
作者簡介:
王虎山,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創作。在《都市》《娘子關》《映像》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數篇。曾獲全國冶金原創文學小說獎,現居山西太原,供職于中國寶武集團太原鋼鐵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