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

馬上要辦退休了，心里有點糾結。要么按照公務員待遇退休，要么按照事業單位待遇退休！銀子要差一大摞……

強烈的“利益驅使”居然也能讓自己這樣一個從來“自命清高”的人，有了“走后門”通融通融的念頭。哎！要不是當年出了那檔子事被處分，哪來的今天這些事！

摸準了對象，帶上“禮物”敲開了能管事的局長家的門……

開門的是局長的母親，她習慣又熱情地招呼我進屋坐下，又泡上一杯“碧螺春”……

對了！在剛進門時看到這位母親，恍然覺得她好面熟……在我們對視的一瞬間看到了她的眼神“霍”的一輪，仿佛與自己有同樣的感覺……

“媽，誰啊？”

里屋的一位年輕人與他的聲音同時出現在了我面前……

“你是蔣局吧？”我迎上前寒暄。

“啊……有什么事？”蔣局長有點小派，自顧自點了一支煙坐到沙發上，眼神和語氣有點鄙視人。抽煙時一只眼睛睨視著我，另一只用力往上緊閉。

說吧……什么事要找上門來？”年輕局長的語氣有點盛氣凌人。

這時我話到嘴邊有點囁嚅了……但還是把“來意”說了出來。

局長沉思了一下吐出一口濃煙，他沒有正面回答我。

“你是西山人吧？口音聽得出來。”

“是的，是的……今天是想找您幫這個忙……”

說完我屁顛顛地媚笑了一下。我不知怎么會稱呼他“您”的！？

頓時，我突然感覺自己這是平生第一次這樣“低三下四”地傷害自尊……

他又狠抽了一口，將煙蒂掐滅在煙缸里。只見他起立轉身，剛邁步又側轉身來，臉色有點陰沉，似乎還有點不耐煩。

“你說……我西山有這么多老鄉，如果都像你這樣找上門來，叫人還干不干正事了……”

話音剛落，空氣中彌漫著死一樣的沉寂……一秒，兩秒，三秒……

突然，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響起：“戚書記……是你吧？……”

這是一旁的母親發出的詢問。她激動地走到我眼前，緊緊地拉住了我的手：“戚書記……真是你啊……恩人啊……！”

她的眼睛里已經噙滿了淚水，不住地打量著我，又把目光慢慢移向“局長”……

“老二，這是你的大恩人啊！”

……

大約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在等著一個重要的電話……“三五牌”臺鐘剛敲過十一點，電話鈴終于響了。

對方是公社主管計劃生育的婦女主任急促的聲音：“小戚，快，快……抓住了……你馬上到公社來……”

公社婦女主任的頭等工作是抓“計劃生育”，如果全公社有一個生“二胎”的，那可是“一票否決制”，所有參評先進評比統統靠邊。

可是，我們公社在蔣家壩村偏偏有一個“船戶”的媳婦這時懷上了“二胎”，這可驚動了全公社上上下下干部的心。

“船戶”，人稱“活水碼頭”，船行在江河湖汊中出沒無蹤，與我們只能打游擊……一直無法將其“擒獲”。今天下午，該村的婦女小主任急匆匆地跑來公社向大主任提供了一個“絕密”情報，說該“船戶”可能今晚要回村上岸。

于是“大主任”立刻召開緊急會議，我這個團委書記是“計劃生育辦”的骨干，自然也參加了。

會議“如此這般”地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船戶“落網”。所有骨干隨時聽候招令，“捉拿”超生游擊隊隊員。

結果“情報”正確無誤。孕婦被“逮到”后，帶到公社小禮堂。

措施只有一個，立刻送醫院做人流。

孕婦死活不從，僵持了好久，只見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我們央求：“你們行行好，行行好吧……”她不停地哭，不停地求饒。

“不行！你今天必須去醫院！”主任斬釘截鐵地說，毫無商量的余地。

“你知道自己有幾個月了嗎？”我問她。

“七個…半…”她拖著哭音回答。

我抬頭望了望主任。

“這……”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戚……這可沒有其他辦法的……”她略帶警告

地說。

“是不是有危險？”此時我確實有了惻隱之心。

主任看出了我此時的內心。

“不行，不行……小戚……絕對不行！”

稍許，主任突然臉色平靜下來，也許女性善良憐憫的天性充塞了她的心……又是一陣沉寂。

“那怎么辦呢？”主任這時陷入了極度的兩難中，喃喃地說……此話像是自言自語，但在我聽來感覺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我的腦海頓時飛轉開來……是不是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我看了地上的“那位”的眼神……又看看站著的“這位”陷入同情和無奈之中……

片刻，我拉起地上的那位，對她說：“走，我們先去醫院！”

“不，不去……你們行行好放過我吧……”她還是這樣重復著哭喊，有點凄涼。

在一陣苦求后，我走近主任壓低聲音對她說了我剛想到的辦法……她開頭呆滯了一會，慢慢放松了臉上的緊張，露出了一絲無奈的苦笑……但她馬上不無顧慮的補了一句：“小戚，這樣行嗎？”

其實，我的錦囊妙計很簡單，叫醫生出具一個假證明：“此孕婦患先天性心臟病，已是八月身孕，如若引產極有生命危險”云云……證明書上簽下了我和主任的大名。

孕婦足月產下了一個帶把柄的“老二”。

但是不久，“東窗”終于事發，我與主任因為他人私開假證明，喪失立場，破壞“國策”，被干脆利索地“咔嚓”兩下，雙雙遭處分……直接導致了我今天退休無法享受到公職待遇。

這時，我也認出了這位母親。

我回過頭再看看眼前這位盛氣凌人的局長，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面前這個“盛氣凌人”的局長不就是三十多年前差點被“引流”的那個孩子嘛。

我的腦海里又回響起他剛才的話：“……西山老鄉這么多都像你這樣找上門來，叫人還干不干正事了……”

我的頭腦突然“嗡”的一下，內心五味雜陳。這時的我心想只有一個念頭—應該馬上離開。

我迅速走出局長家的門，這位母親追了出來，只聽到她不停地喊：“戚書記—恩人哪—”

戚品賢，當代著名鑒賞家、收藏家、京劇票友。

1960年出生，1980年入伍，原濟南軍區戰士寫作組成員。散文《成功人》獲1982年全軍散文比賽“一等獎”（原濟南軍區第一名）。退伍后任基層團委書記，吳縣市文化藝術中心主任。1986年考入江蘇省青年管理干部學院。九十年代出版個人散文小說集《二鵬正傳》（四川人民美術出版社）。書法1995年獲“六國和地區”書協舉辦的“國際旅游年書法擂臺賽”二等獎。2019年創辦蘇州徐悲鴻藝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