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房橋在無錫以東,靠近蘇州。從七房橋公交站下車,就可看見一片粉墻黛瓦的房子,這就是修復起來的懷海義莊,錢穆的故居就在這里面。
錢穆在《八十憶雙親》中寫道:“余生于江蘇無錫南延祥鄉嘯傲涇七房橋之五世同堂?!卞X穆在書中稱他的十八世祖乃一巨富,擁有良田十萬畝,生了七個兒子,這七房聚居于嘯傲涇兩岸,所以那座石橋就叫七房橋。
懷海義莊已經有500多年歷史,所謂義莊,也就是錢氏家族的慈善機構。錢穆及錢偉長當年都是得到懷海義莊的資助才得以上學。應該說,重新修復的素書堂以及錢穆、錢偉長的故居都非常精致,大到廳堂樓閣,園林山石,小到磚雕石刻,花草清供都非常到位。尤其給人印象很深的是,有一間屋子陳列著錢氏家庭樂隊的雕塑群像,仔細一看,錢穆和他的哥哥也在里面(不要以為這里只是閑筆,音樂對人的滋養作用,日后就逐漸彰顯)。
錢穆屬于七房橋錢氏家族中的長房。長房本是五世同堂,住的是七間五進的大宅。可是子孫繁多,依賴父蔭,所以逐漸式微。如同錢穆所言,子孫們不好讀書,而斗雞走狗、斗蟋蟀卻絕不乏人。到了錢穆祖父這一輩,竟然有12房之多,僧多粥少,大宅門已破落衰敗。
這座老宅后來發生一場火災,接著又遭受“文革”劫難,遂成一片斷垣殘壁。
錢穆的《八十憶雙親》非常好看,雖然是文言文寫的,其用心用情頗有歸有光《項脊軒志》的文風。書中回憶,錢穆的父親自幼就好讀書,夏夜為防止蚊蟲叮咬,雙腳放在兩酒甕中,苦讀如故。錢父曾三次赴南京參加鄉試,都因體弱在考場中病倒,后來就只能在鄉里教書為生,因為人品端正,年紀輕輕就擔任族長。正是父親這種榜樣作用,對錢穆和他的哥哥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
錢穆記得小時候夜里睡在床上,經常偷聽父親和哥哥臥談,比如讀書要領會言外的意思,讀一句要領會沒有寫出來的三句話的意思,這才算是會讀書。據錢穆回憶,錢穆的外公也了不起,當初錢母蔡氏嫁給父親時,有人勸錢穆的外公,這戶人家破落不堪是個空架子,外公只回了一句話“詩禮之家,不計貧富”,就把女兒嫁了。
錢穆的父母對子女,從無疾言厲色,子女偶有過失,都是用溫婉的方式啟發領悟。錢穆的父親41歲就英年早逝,按理說孤兒寡母完全可以按規定去懷海義莊領撫恤救濟,但蔡氏堅決不肯,理由是夫君棺木尚未入土,我們就吃撫恤糧,讓我何顏面對夫君?其實她就想為子女做個樣子,做人要學會自立,要有骨氣。再后來,因為家里實在艱難貧窮,有親戚介紹錢穆弟兄去城里有錢人家學生意,也被蔡氏斷然拒絕,理由很簡單:再難也要為錢家保存讀書的種子!
應該說,錢穆的父親非常有眼光,雖然自己學問好能夠教兒子,但卻把兄弟倆送到蕩口鎮的果育小學讀書,這個民國小學名師云集,不但擁有文學歷史、數理化師資,對音樂藝術也十分重視,教師中不乏留歐、留美、留日的人才。用今天的話來形容,就是大學教授教小學生,這樣的教學環境連100多年之后的我們也有些羨慕妒忌恨。
正是這種良好的教育,錢穆后來順利進入常州中學堂讀書,1911年,轉入南京私立鐘英中學讀書,令人惋惜的是學校不久后停辦,錢穆只能輟學。為了養家糊口,第二年錢穆到無錫老家一家小學當教師。錢穆不愧為讀書的種子,隨風飄蕩落到哪里,就會綻放出果實。在之后的長達18年時間里,錢穆甘于當小學教師(后來才到中學教書),白天當老師,夜晚當學生,生命不息,讀書不止。哪個年代都會有“狗眼看人低”的情況,錢穆當時文章寫得好,向報紙雜志投稿,傳說某家報紙已經采用錢穆的文章,當得知作者只是一位小學教師時,居然就撤下了版面。
不過,是金子總會發光,錢穆的才華和學問,很快被更多的人認知,他很快就被聘到中學去教書。1930年,錢穆因發表《劉向歆父子年譜》成名,被顧頡剛推薦,聘為燕京大學國文講師、教授。
錢穆居北平八年,先后授課于北大、清華、燕京、北師大等名校。1937年7月7日,日軍發動盧溝橋事變,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錢穆毅然投身民族抗戰的洪流中,他第一時間與北大各院系教授聯名支持抗戰。為了保護文化教育的文脈,那年8月,國民政府將南遷的北大、清華和南開大學合并為長沙臨時大學,錢穆只帶了簡單的行李和書稿,就和其他師生經過50天的長途跋涉到達長沙。后來戰局吃緊,次年2月長沙大學決定再遷昆明,大學也更名為西南聯合大學。
在戰火中,錢穆始終不忘教書育人的使命,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價值,就是傳播文化,傳遞文明。在長途跋涉中,他也不忘記欣賞自然山水,做有心人來滋養自己。在西南聯大,錢穆繼續講授“中國通史”,據說他的課被安排在學校最大的教室,盡管如此,100多張座椅卻坐滿200多人,許多學生就坐在地上、窗臺上,弄得錢穆要從課桌上跨過才能走上講臺。據當年聽過他的課的學生回憶,錢穆講課充滿感情,那種忘我的投入,聽者為之動容。
錢穆最為了不起的就是在西南聯大完成了他一生最為著名的《國史大綱》,在他認為:作為知識分子、作為學者,一生的核心競爭力就是教書寫文章。
錢穆為了靜心寫作,在昆明東南的小城宜良巖泉寺租了一座房子,他經常是周四中午坐火車去昆明上課,周日清晨返回,周一到周三閉門寫書,長達半年時間終于把書稿完成。他的好朋友陳寅恪先生來訪,都驚訝他能忍受這種孤獨寂寞,開玩笑說:“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
《國史大綱》采取綿延的觀點了解歷史之流、闡揚民族文化史觀,出版后很快被國民政府教育部定為“部定大學用書”,被公推為中國通史最佳著作。正如當時有學者評點的:“為書生報國立一典范,此書更為一般史家所能并論!”
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相信錢穆在做學問的同時,首先是滋養自己,歷史是鏡子,因此錢穆在人生關鍵處總是做出正確的抉擇,可見做一個人生清醒者是多么重要。
1945年8月,抗戰勝利后,次年西南聯大解散,錢穆并沒有接受北平、上海等名校的聘請,而是選擇偏遠的昆明五華書院,后來又回到故鄉無錫太湖,受聘于民辦的江南大學。再后來遠離故土,受聘于廣州私立華僑大學,之后隨學校遷往香港。
1950年,錢穆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任院長,開始了他后半生港臺的人生旅途。有關他這種人生選擇眾說紛紜,其實說來說去,還是他不忘讀書人的使命,不管身在何處,依舊是一顆中國心,讀書、教書、著書始終是他
的三大人生功課。
其實,新亞書院創辦時只是一所夜校,僅有60多位學生,其中就有后來成為哈佛大學教授、著名學者余英時。13年之后,在香港辦得風生水起的新亞書院與崇基書院、聯合書院合并組建香港中文大學(這個名字也是錢穆先生起的)。可見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做什么,不管是辦教育還是寫文章,人才是第一位的!
有關新亞書院的情況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計,就是不能漏掉一位叫胡美琦的姑娘,后來她成為錢穆先生的恩愛伴侶。
在胡美琦出場之前,先交代一下錢穆的婚姻背景。1917年秋,23歲的錢穆娶了鄒氏,沒想到第二年妻子產后因病與新生兒一同離世。1929年,錢穆與蘇州女子張一貫結婚,張一貫畢業于蘇州女子師范學校,共同的興趣愛好使兩人的婚姻頗為美滿。
1931—1939年間,錢穆夫婦所生的三男兩女相繼出世??梢驗檫B綿的戰亂和錢穆在外地教學,使他們夫婦聚少離多。以致后來錢穆南下去香港,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里,錢穆與家人自此海天相隔,彼此杳無音訊達30年之久。所幸在20世紀80年代,錢穆才有機會與子女在香港團聚。前些年在網上有個叫“畢明邇”的人,寫了很多有關錢穆的文章,寫得非常到位,后來人們才發現此人叫錢行,是錢穆先生的次子,是一位教齡40年的中學數學退休教師。
1950年,錢穆在香港給留在大陸的3個兒子寫信,希望他們赴港讀書,然而當時社會輿論已有貶斥錢穆之辭,責其賣國。因此,他的兒子們沒有赴港。彼時18歲的錢行甚至將報紙上的批判文章寄給錢穆,致使30年后父子相見前,錢穆仍擔心錢行不愿前來見面。1990年,錢穆去世,錢行決心認真讀父親的書,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的父親,正如他所言:“讀書寫文章,以贖不孝之罪于萬一。”
錢行與錢穆聚散離合,其背景幾乎就是中國整個現當代史,反映著中國當代思想文化從封閉走向開放的過程。
1949年春,錢穆在一次同鄉會上,認識了一位叫胡家風的先生,此人曾任國民政府江西省教育廳長,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赡芎绎L自己也沒有想到,22歲的五女兒胡美琦后來到新亞書院讀書,竟然悄悄愛上了錢穆先生。雖然后來胡家舉家遷往臺北,胡美琦后來在臺北師范大學畢業,最終兩人還是走到了一起。1956年1月30日,62歲的錢穆和29歲的胡美琦在香港舉行簡樸的婚禮,這段老夫少妻的金玉良緣成為學界的一段佳話。
錢穆新婚夫婦在九龍貧民窟租了20多平方米的房子,也沒有像樣的家具,只有堆滿的書籍以及窗臺上堆滿的近百盆花草,更為難得的是從窗戶可以看見“海上升明月”。
據胡美琦在文章中回憶,錢穆回家下班一進門,靜臥十幾分鐘,就又伏案用功。他永遠保持著樂觀的心情,讓家庭氣氛始終朝氣蓬勃。夫妻兩人或一起看日落,或到九龍鄉村漫游,夫妻倆喜歡喝下午茶,也喜歡下圍棋。錢穆的簫吹得特別好,“每逢有月亮的晚上,我喜歡關掉家里所有的燈,讓月光照進長廊,我盤膝坐在地上,靜聽他在月光下吹簫,四周寂靜,只聽簫聲在空中回蕩……”
如果我繼續摘錄下去,就有點言情小說的味道。其實這段文字是想說明,這段婚姻是有歷史意義的,是有價值的,正是這段愛情的激活,等于給錢穆先生拓展了生命的寬度和長度,讓他從62歲到96歲的人生階段,達到人生創作的高峰期,碩果累累,成為公認的一代儒宗。尤其是錢穆先生82歲那年雙目失明,一切生活均是胡美琦細心料理,錢穆所寫的書稿也是在胡美琦的幫助下完成。錢穆的著作多達80余種,1400余萬字。他的《先秦史》《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在港臺地區、在大陸,一次又一次再版印刷。我想所有對錢穆先生有所了解的人,都要向這位杰出的女性表達敬意。
不過,在錢穆逝世前,還有一個筆者不想提的細節—1990年,臺北發生“素書樓事件”,媒體輿論以及臺北議會限期錢穆夫婦搬出素書樓,理由是“非法占用公產,沒有交房租”。沒想到錢穆先生在搬出去的3個月后,8月30日在杭州南路寓所逝世。
1992年1月,錢穆夫人胡美琦捧著先生骨灰歸葬于太湖邊。這個讀書人的典范,終于魂歸故里,葉落歸根。
那天,離開懷海義莊時,我特意去了七房橋,這是一座很有古意的拱形橋,雖然經過歲月滄桑,欄桿有些殘破,但仍不失其精神。那天,我站在橋上,一陣風刮來,只見河面上引起陣陣漣漪,好像依舊是100多年前的模樣。
(老克,本名徐克明,著名文化記者,資深編輯,散文作家。著有《南京深處誰家院》《南唐的天空》《暮光尋舊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