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女人是誰

這一夜，唐青總是醒，每次醒來都先望望窗紗后的天色，再看床頭的靜音鬧表。她是一個心里裝不下事的人，五點鐘她要出去一趟，這個小小的計劃讓她像服了興奮劑。

唐青終于挨到了天空泛起淡青色，做了簡易的早餐，給丈夫那份放到餐桌上蓋好。來到丈夫房間門口，她聽到均勻的鼾聲才放下心來，提著簡易購物車出了家門。

天空有些霧霾，幾顆堅守到最后的星星也哈欠連天地半瞇著眼睛。她在五十歲之前還經常走這樣頂著晨星的路，這以后她突然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就老掉了，經常出現潮熱、頭暈、心悸和焦慮等癥狀，而且記憶力減退得非?？?。從此，她很少再走這樣的路去選購丈夫愛吃的生鮮和果蔬了。因為她總是丟東忘西地把好好的食材做糟蹋了，自己累得腰酸腿疼不說，丈夫也不愛吃。

今天破例又來菜市場，因為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好幾個賣菜的老相識見到她都非常親切，其中有個心直口快的老大姐低聲問：“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嗎？”見她吃驚地搖頭，又說：“沒什么，就是感覺這么長時間不見你，變化太大了。你得管住男人，小心變成野跑的貓。”見她又追問，就說：“為啥？你看你啊，頭發像落了霜，白了一半了;原先滴溜轉的眼睛，現在像蒙了霧氣一樣沒光彩;原先臉蛋像桃花一樣有紅有白的，現在是黃臉婆加褶子;原先楊柳細腰，現在快成了冬瓜形;原先水蔥一樣的手指，現在……”她打斷了老大姐的形容，扔下兩張票子說不用找了，逃也式地離開了。她心里像倒進一碗苦水，苦得只想找個地方掉幾滴眼淚。她愿意這個樣子嗎？她也很害怕自己變老啊，出現白頭發馬上拔掉，到了拔不過來的時候就去理發店染，每次都過敏得胖頭胖臉，直到演變成疹子才不敢再去染了。試過好多高級化妝品都擋不住皺紋的出現。各種減肥方法都被紊亂的內分泌打敗。她也想過去美容院做整容手術，丈夫說什么也不讓她去，說人要接受自然生長的變化。她對丈夫的敏感和猜疑越來越折磨她的睡眠，經常想了一夜也想不通，她又不想和他說，怕有些窗戶紙一旦捅漏了就無法挽回，也怕他心煩，更不愿意接近她。

唐青站在馬路邊恍惚起來，到處是螞蟻一樣匆匆而過的人，甲殼蟲一樣的大車小車到處跑。她忘記了回家該坐哪趟車，等終于打聽到了，卻上了相反方向的車。只好又打車回到家，一頭倒在床上，帶著滿腹懊惱睡著了。

唐青再次醒來時，看太陽依舊寡淡得像個郁郁寡歡、滿臉菜色的老女人，她沉重地嘆息一聲，枯坐了好半天，看向床頭那些藥瓶，不知道該吃哪一種。日歷上的今天畫了一個圈，這是個特殊日子，她不確定丈夫是否能回家吃飯，卻是到了該做飯的時間。

她搖搖晃晃打開包金邊的廚房門時一陣眩暈，等她再抬頭望去便呆住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里面熱火朝天地忙活著。灶臺上、案板上、盆盆碗碗里，都是丈夫愛吃的菜。唐青驚惶地問：“你……你是誰？為什么在我家，在給誰做飯？”

年輕女人沒有回答她，嘴里哼著快樂的情歌小調，精心地擇菜、洗菜、切菜、煲湯、燉菜、炒菜。唐青無力地靠在墻上，眼睜睜看著年輕女人占用她的廚房熱火朝天地大顯身手?！澳隳堑馈渲轸浯洹撵覝?，和我的做法一模一樣，是誰教你的？”唐青問道。年輕女子依舊不答，有條不紊地忙著。

“珍珠翡翠”菠菜湯是丈夫最愛喝的。出鍋時，看上去是清湯煮菜，可煲湯的程序做下來要花上小半天時間。年輕女人駕輕就熟，把吐沙后新鮮的黃蜆子洗凈，放入水中煮至微開口時撈出，剝出蜆子肉，挑肥嫩肉厚的放入清水中，再加入豬骨和泡好的少量去皮雞頭米，一起小火慢燉，最后倒出清湯和雞頭米，加蔥姜，下入菠菜，煮至爽滑再出鍋。丈夫每次吃這道菜都是一副陶醉的樣子，夸這是人間最美味的菠菜湯，喝著胃里舒坦，口內生津又渾身爽透。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丈夫開始很忙，很少回家吃飯了，偶爾在家時，也總是挑三揀四，說她的廚藝退步了，只有菠菜湯還對付，其他菜都寡淡，缺滋味。可她每次試嘗都是微咸的，難道是自己體內的鹽太多了嗎？

年輕女人一邊忙著，一邊扭動纖細的腰，長長的馬尾辮子伏在背上，魚一樣游來游去。唐青下意識摸摸自己變粗的腰，嘆息一聲。她也曾有這么長的辮子，這樣細腰翹臀地扭，丈夫每次見了都忍不住抱緊她，吻她的脖頸，癢得舒服極了。

鑄鐵牛排煎鍋里冒起淡淡青煙，這個火候煎牛排最好了，惹人饞的肉香味在廚房里飛舞。年輕女人“哎呦”尖叫一聲，舉起中指放到嘴邊吹，一個水亮亮的大泡冒了出來。唐青的手指也疼了起來，和年輕女人水泡相同的位置，有一個疤痕。那是她煎牛排時燙到的地方，也起過這樣水亮亮的泡。她的皮膚不合，第二天弄蜆子時感染了，潰爛了好幾天，落下一個去不掉的疤痕，越來越像一只合不上的眼睛呆望著，陪她度過無數個寂寞的白天和黑夜。

唐青無力地滑落到地上，看著年輕女人把生機勃勃的歌聲、笑聲和歡愉的目光當作佐料，一起烹調進各種菜肴里。這些都是現在的她所丟失的東西。究竟丟到哪里去了呢？是什么時候丟的？她想來想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她曾經很努力地去找過，最終無果。

咔嚓咔嚓，是鑰匙轉動鎖眼的聲音，一陣風從開著的門跑進來，年輕女人清脆地喊了一聲：“噯，親愛的！回來啦，馬上就好了，等一下哦，我在找那些好看造型的碟子?！?/p>

一個高大的影子移動過來，唐青想移開堵住門口的身體。她的身體很沉，要雙手用力撐地才能挪動。一個男人急迫的聲音響起：“老婆，你怎么了？怎么坐到地上了？”

她慌忙抬起頭去望，是丈夫站在她的身旁。她委屈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哽咽著說：“我我，她她……那個年輕的女人，把你愛喝的珍珠翡翠湯煲好了。還有你愛吃的三分熟的牛排，還有火紅的大蝦，還有噴香的米飯，還有……我太沒用了，什么都沒做。”

“哪個她？只有你一個人在，廚房也沒有做好的飯菜啊。看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闭煞蜞凉种銎鹚?。

唐青打了一個冷戰，使勁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向灶臺，那里果真冷清一片，一盤做好的菜都沒有。她捂著臉啜泣起來：“怎么回事?。课艺娴目吹搅耍袀€年輕的女人在廚房里忙活，做你愛吃的飯菜，我插不上手。一定是她把做好的飯菜都端走了?！?/p>

“你又出現幻覺了，改天帶你去神經科查一下，會沒事的。老婆，今天我們一起慶祝三十周年結婚紀念?？次宜湍愕倪@捧玫瑰花多香，喜歡嗎？”丈夫的臉上出現了年輕時的調皮，又說：“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給你報了一個國畫學習班。年輕時，你不是總想學畫畫嗎，這回有專心做的事，就沒時間去胡思亂想了，是吧？我想改變現在的你我，找回從前的那個你。”丈夫疼愛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又說：“都怪我，一直把精力放到工作上，對你的關心不夠。還有，我啊再也不反對你去跳廣場舞了，我陪你去，在旁邊看著你跳?！?/p>

“好啊好?。“パ?，你一定餓了，都怪我，你一餓胃就疼，我馬上去做飯啊。”唐青又哭又笑，激動地抱著花趕去廚房。

“老婆，我們一起做道珍珠翡翠湯吧。這些年，我光顧著喝了，還沒做過呢?！闭煞驕嘏拇笫址旁谒难?。

“我……我感覺自己老了，手藝不精了，怕是做不出以前那么好的味道了?！彼龂肃橹?，沒了勇氣。

“不怕，你老我也老了。我們一起慢慢做，只要用心，會做好的?！闭煞蛘f著，握緊她的手。

她感覺臉上發燙，手心里也發燙，丈夫寬大的手掌傳來一股股熱量，火苗一樣在她血液里燃燒。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輕盈，曾經在廚房里愛哼的小調，輕快地跑了出來。

這個夜晚陰轉晴，一片銀色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鉆進來，像個淘氣的孩子在地板上跳舞。唐青聽著身邊丈夫的鼾聲，想到了大洋彼岸的兒子。那會兒，兒子發來微信留言，問她結婚紀念日過得開心嗎？說他昨天和爸爸長談了一次，通過自己婚姻的危機到轉機，和爸爸探討了好多經營婚姻的想法。爸爸還承認對媽媽忽略太久，關心太不夠了，說一定好好改進……

唐青微笑著閉上眼睛，給自己下著決心——她要找回那個年輕的女人。丈夫的鼾聲不再是惱人的噪音，像一首波瀾起伏的海潮催眠曲，伴她進入甜美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