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個春節期間的晚上,作家梁曉聲都在北京家里的電視機前,看根據自己的小說改變的同名電視劇《人世間》。“我父親是支援大三線的建筑工人,我從小生活在小說中提及的光字片街道。”梁曉聲說,小說中的周氏兄妹、周父,都有梁曉聲兄妹、自己和父親的影子。劇中情節時時叩動著梁曉聲的心弦,讓他止不住熱淚盈眶。
寫了一輩子
長篇小說《人世間》以平民子弟周秉昆的生活軌跡為線索,展示出近50年來中國社會的發展變遷。貫穿其中的,既有中國社會發展的“光榮與夢想”,也有改革開放進程的艱難。
創作之初,在和好朋友交流時,梁曉聲提到了自己想寫一部超大超長的長篇小說。結果朋友提醒他:“不要寫那么長,最好寫二三十萬字,好定價、好銷售。你寫那么長的小說,今天這個快節奏的時代,人都沒有了耐心,誰買誰出誰看?”
梁曉聲回答:“我年紀這樣大,還想著我這本書應該怎樣寫,人們到底喜歡看什么?能多印多少冊,多得多少稿費,那也太悲催了。我不愿這樣去迎合市場,只想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梁曉聲心里只剩下一個愿望:“我寫了這么長時間,快寫了一輩子了。好好寫一部作品,向文學致敬。文學影響過我,相信它也會影響別人。”
這本小說,在58歲的梁曉聲心里醞釀構思了3年,才逐漸成熟落地。2010年,61歲的梁曉聲,開始了個人的馬拉松寫作長跑。每天早上,他會拿工具刀削好一筒鉛筆,在工作室的長方桌上,攤開一沓沓400字的稿紙,每天低頭伏案10小時。連續5年的時光,在簡單的工作室里,梁曉聲寫出了長達115萬字的《人世間》。
“那三年確實很苦,用筆用稿紙寫,400格的稿紙寫在框內,每個標點都標得很清楚。寫著寫著,我的頸椎病越來越重,眼睛花了,手也不那么聽使喚,字已經寫不到格子里邊去,最后,我干脆直接用鉛筆在A4紙上寫。寫的過程中由于營養不良,或者由于焦慮,指甲當時都會扭曲,都會半脫落的那種狀態。頭上也有‘鬼剃頭’。”他回憶說。
《人世間》前后寫了三稿,第一稿寫了3600多頁。梁曉聲前后修改,共寫了3稿,將近1萬頁。下部還沒寫完時,梁曉聲的身體撐不住了,去北醫三院化驗科做檢查,不久醫院電話通知,情況很不好,建議重新做胃鏡檢查,結果是胃癌,3個月以后手術。
梁曉聲轉到腫瘤醫院,醫生和他商量動手術,建議做全部切除,防止擴散。梁曉聲的父親就是晚期胃癌,梁曉聲考慮,小說還沒寫完,胃如果切除,意味一切都要停下。離開腫瘤醫院的路上,他吸了兩支煙。后來,梁曉聲選擇保守治療。他完成了《人世間》,又寫了好幾本書,還寫了好幾個電影劇本。
中國青年出版社總編輯李師東是梁曉聲的師弟,兩人都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生,當他看到梁曉聲給這部長篇寫的一段100字創作“題記”時,“有三個字往我心里扎了一下。我脫口而出:人世間!”由此,《人世間》成了小說的書名。
《人世間》出版于2018年,2019年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
家里的頂梁柱
電視劇《人世間》的主人公周秉昆,是梁曉聲以小弟弟和朋友們為原型寫的。“周秉昆是醬油廠的工人,我小弟弟就是醬油廠的工人,他退休也是拿著醬油廠的退休工資,他在工作中也犯過錯誤,由于失誤跑了兩噸醬油,后來他入了黨,還做了紀委書記。工友這個群體的故事,在許多作品中被邊緣化了,幾乎很少有關于他們的故事。”
梁曉聲的小弟弟看過小說《人世間》,但很可惜,小弟弟去世時,電視劇還在后期制作,梁曉聲原本期待,小弟弟能看到電視劇。
不僅周秉昆,小說里的很多人物都能在梁曉聲的生活里找到所謂的“原型”。梁曉聲原名梁紹生,1949年9月22日出生在哈爾濱道里安平街13號,他在自傳體散文《似夢人生》中描述,“父親目不識丁。祖父也目不識丁。……母親也是文盲。外祖父讀過幾年私塾,是東北某農村解放前農民稱為‘識文斷字’的人。”
梁曉聲的父親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在梁曉聲上小學一年級時,跟隨東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將妻子和5個孩子留在哈爾濱。直到1978年退休,梁曉聲的父親在將近20年的歲月中,絕大多數時間沒有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當年,梁曉聲父親的工資只有64元,“他每月寄回家40元,自己用10余元,每月再攢10余元。如果不攢,他探家時就得借路費了,而且也不能多少帶些錢回到家里了。”即便如此,父親也只得隔兩三年才能回家一次。梁曉聲的母親為了補貼家用,到一個鐵路工廠去做翻砂臨時工。翻砂是將融化的金屬澆灌到鑄型空腔的重體力活兒,即便男人干,都很危險。
這個生活貧困的大家庭,當時住的就是平房區的大雜院。電視劇《人世間》里的外景,就是根據梁曉聲在小說中的描寫,在吉林長春市郊重新設計構建的。
雖然貧窮,但父母教會了梁曉聲美與善。有一次,梁曉聲非要跟隨母親到廠里,為的是爬上廠里的榆樹擼榆錢兒吃。他在母親的協助下偷偷進去,終于擼滿了一口袋,從工廠墻洞爬出,滿載而歸。回家的路上,遇到一群孩子,央求他:“給點兒吧!”“告訴我們在哪兒的樹上擼的也行!”梁曉聲見勢不妙,想跑回家,卻最終被孩子們追上,榆錢兒被一搶而空。當時正是困難時期,梁曉聲在母親下班后委屈地哭訴,母親卻對他說:“怨你。你該分給他們些啊,都是孩子,都挨餓……往后記住,再碰到這種事兒,惹人家動手搶之前,先主動給,主動分。”
“那個時期的中國人,有一種‘有一分熱,發十分光’的精神。”梁曉聲說。
與自己對話
梁曉聲覺得,周家三個孩子身上的特質,自己身上都有一些,“我和我的知青朋友們,像《人世間》書里的大哥周秉義。比如周秉昆和他哥們兒之間的友誼,就和我做知青時對朋友們的感情一樣,面對知青朋友的禍福命運,我能做到挺身而出。周秉義身上的理性,是我后來逐漸學習得來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自己也慢慢成熟一些,還有周蓉身上的特立獨行,也是我所喜歡的。”
北大荒的知青經歷,及至1977年,于復旦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改變了梁曉聲的命運。他有了一間11平方米的單身宿舍,除了工作外,每天就是寫作、讀書。他早期文學代表作品《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篇小說《今夜有暴風雪》,短篇小說《父親》,這一系列早期作品,就是在那個宿舍里寫出來的。
剛參加工作時,梁曉聲每月工資49元,每月要給父母寄20元養弟弟妹妹。即便后來他結了婚,也要繼續幫助家里。父親生病,和母親一起來北京,看病治療兩年,梁曉聲作為家里唯一的頂梁柱和經濟支柱,他責無旁貸。梁曉聲的大哥患有精神疾病,長期的醫藥費也全由梁曉聲承擔。
到了上世紀90年代末,梁曉聲的兩個弟弟和妹妹都下崗了,孩子們要上學讀書,梁曉聲都要幫助,每年資助家里的錢要4萬元,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梁曉聲和愛人的單位工資都不高,只能靠梁曉聲寫小說掙稿費。后來,父母相繼離世后,梁曉聲與妻子商量,將大哥接到北京照顧。大哥每年都要在醫院住幾個月,治病就要花三四萬元。
2021年,對72歲的梁曉聲來說,是很難過的一年。先是小弟弟、小弟妹去世,接著是三弟妹去世。人生別離的痛苦和悲傷外,梁曉聲一邊忙著寫作,一邊想方設法去幫助這幾個家庭,解決生活困難,過好日子。
梁曉聲說寫作是一場與自己的對話,“當我寫到周秉昆挺身而出的時候,我就會問自己:你相信人就應該這樣做嗎?你現在還能做到這樣嗎?……我已經70多歲了,以我的人生經歷來看,我認為周秉昆這樣做是對的。”
梁曉聲寫《人世間》,是在盡最大的努力向現實主義致敬。通過他筆下不同層面的人物,傳達他對社會的感知和愿景。“對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的中國,現在的年輕人所知甚少。他們應該了解父母那一代人是怎么走過來的,他們怎么看待利益、友情、親情的關系。這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有意義的事情,我們還可以相信除了金錢以外的另外一些事情。”
生活依然復雜,生命依然昂揚,奮斗依然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