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每到歲暮年關之際,許多人都會宰羊,懸吊于廳堂,下方架一火鍋,隨吃隨割、隨割隨涮,好不愜意。若是遇到黃昏落雪天,爐火鼎沸,熱氣裹著羊肉獨有的膻香撲面而來,更是妙不可言。
中國人對羊肉的喜愛由來已久。最宜吃羊的時節,公認為冬季,宋朝尤其如此。
宋朝有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喜歡吃羊肉的朝代。宋人素有對雪飲酒的雅好,蘇東坡有“坐中人半醉,簾外雪將深”之妙語,李清照有“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之逸興,雪、酒、梅花之外,若能再加上一盤好羊肉,怕是要羨煞活神仙。
在宋朝,從宮廷到市井,從文人墨客到綠林好漢,提起羊肉個個欲罷不能。宗師級吃貨蘇東坡“平生嗜羊炙,識味肯輕飽”自無須多言,其門下往來亦多與其“膻味相投”。詩人張耒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他的《冬日放言二十一首》之六,提筆便寫到了羊肉:“寒羊肉如膏,江魚如切玉。”
作為“蘇門四學士”之首,名氣比張耒大一些的黃庭堅,也與羊肉有著不解之緣。當時社會上普遍以羊肉為上品佳肴,人情往來之時,多有以活羊相贈的風氣。一次,朋友送給黃庭堅一只羊,本意當然是為詩人充饌之用,不料黃先生突然動了惻隱之心,刀下留羊。故事本末,俱在這首《戲答張秘監饋羊》:“細肋柔毛飽臥沙,煩公遣騎送寒家。忍令無罪充庖宰,留與兒童駕小車。”
“柔毛”是古人對羊的別稱,“細肋”二字則是指當時大名鼎鼎的同州(今陜西渭南市大荔縣)胡羊。
細說起來,同州細肋羊的誕生和“出圈”純屬歪打正著。唐時曾在同州適宜放牧牛、羊、馬的沙草之地設置“沙苑監”,本意是為軍隊養馬,不料陰差陽錯地打造出了讓吃貨們心醉神馳、念念不忘的“一代神羊”。
在嗜羊如命的宋人心中,同州羊可以說是羊肉界乃至整個美食界的天花板。宋人詩詞提及食羊,簡直到了言必稱“細肋”的程度。
據說王安石曾解“美”字為“從羊從大”,光是聽起來就特別在理,羊之大者,豈能不美?同州羊之所以異常肥美,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沙苑獨有的苦泉水。
《元和郡縣圖志》載:“苦泉,在縣西北三十里許原下,其水咸苦,羊飲之,肥而美。”水之所以苦咸,想來應該是富含礦物質的緣故,與今日寧夏鹽池的灘羊名動天下大抵類似,如此得天獨厚的水草條件之下,羊肉焉能不美?
面對難得的頂級美味同州細肋羊,黃庭堅很難說沒有產生將之立刻送入廚房的打算。要知道,當時就算是尋常羊肉,在大部分人眼中也是輕易不可多得的珍品。
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曾記過宋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俗語:“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作為蘇門學士和東坡的忠實粉絲,對“蘇文”的研究早已達到滾瓜爛熟境界的黃庭堅,正該飽食羊肉才對,何以突然刀下留羊?當然不是黃庭堅不愛吃羊肉,只是那一刻,悲憫之情壓過了口腹之欲。
黃庭堅不僅是一位儒士,同時還受到佛教禪宗思想的熏陶。看到乖巧無辜的小羊,“慈悲無量”的情懷最終順理成章地占了上風。作為一位慈父,黃庭堅決定把這只同州細肋羊送給小兒作玩伴。
當然,“君子遠庖廚”的文化傳統是一回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間煙火是另一回事,即便黃庭堅亦無法免俗。事實上,在黃庭堅眼中,羊肉“軟爛則宜老人,豐潔則稱佳客”,實為家居待客不可多得的上佳食材。但在黃庭堅看來,越是美味的飲食,越是藏著不易察覺的危險,需要加倍提防。
關于羊肉,古代著名笑話書《笑林》中有個段子,說有貧士常吃蔬菜,偶然的機會難得吃了一回羊肉,結果五臟之神卻托夢傳話:“羊踏破菜園了!”
黃庭堅對這個故事并不陌生。友人李原家徒四壁,蔬食常不飽。黃庭堅在《戲贈彥深》一文中提出,吃不起羊肉,并非一定是壞事:“群兒笑髯不若人,我獨愛髯無事貧。君不見猛虎即人厭麋鹿,人還寢皮食其肉。”
寬慰過朋友,詩人當然也沒忘記自嘲:“春風飽識大官羊,不慣腐儒湯餅腸。”
黃庭堅當然不是在反對美食,更不是在反對羊肉,他反對的只是沒有靈魂、不加節制的單純的口腹之欲而已,與孔夫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的儒家操守一脈相承,正如其在《四休導士詩序》所言:“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
人間至味,果然還得是清歡,真不愧是蘇門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