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我常認錯一些事物,比如幼年在超市水果架上第一次看見香蕉,才知道自己之前吃的都是芭蕉。
果皮青澀的芭蕉不能立即吃,需要存放在米缸中一段時日,等它熟透后才能入口。母親愛干凈,見我摘回的芭蕉沾著許多灰塵,便用帕子認真擦拭表皮,之后再放入米缸,在白花花的米缸內挖出一個坑,將芭蕉埋入,再用白米覆蓋,堆了一層又一層,像藏起一個又一個苦澀的秘密。過了三四天,芭蕉就有些熟了,若是嘴饞,也能嘗嘗了,雖仍有些澀味,但舌尖多半品到的已是甜了。
那時常和我搶芭蕉吃的是父親。父親那時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卻仍像個男孩,少年心性還未泯滅。
他帶我們去爬山,仗著腿長,一溜煙兒就跑到我們前方,一拐彎,就看不見他了。我們害怕迷路,便站在原地喊他,他突然就神氣地站在我們面前。他帶我們去海邊抓螃蟹,不小心被螃蟹夾住了手指也不掩飾,當著我們的面慘叫起來。
他真是個緩慢成長的大人啊。
再長大些,我們家如一艘擱淺的船,泊于生活的泥沼,父親似乎一夜之間成熟起來。因封山管制,無法再上山采石,村里眾多石匠都失業了,父親也是其中一個。突然間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生活該如何繼續。在那個微涼的黃昏里,他一直蹲在家門口,鴿群盤旋,他沒忍住哭了出來,直到見我們放學回來,隨即擦掉淚花,站了起來。
那天過后,父親臉上的笑容,像一條條的魚被日子漸漸捕光。
為了減輕負擔,身體瘦弱的母親開始到街上擺攤賣食雜,整日起早貪黑,面容愈發憔悴,而父親也因暫時找不到工作,便跟著母親一道早出晚歸做這小本生意,擱淺的船暫時又駛進了生活的海洋。
高考那年,我的情緒反復無常,整個人像一匹陷入荒漠找不到方向的駱駝。將我拉出來的,是父親,他用他的臂膀,用他的成熟將我環抱。
那個一直落雨的五月。深夜,我埋頭于無止境的作業里,窗外的棚布被敲擊得噗噗直響,我的情緒糟糕透頂,如將自己囚禁于籠中,那種壓抑感使我掙扎起來,奔到陽臺上淋著大雨,似乎才舒服些。
父親見狀,如一只老鷹撲過來,將我護在他的翅膀下,用那雙布滿繭子、粗糙的手幫我擦眼淚,說:“有爸爸在,堅強點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實境況將人逼至死角,我束手無策,任它欺凌,幸好有父親在,給我溫暖和力量,使我足以在那年六月一一還擊。
在之后的人生路上,我漸漸離開父親,獨自奔波。時常被這世界欺凌,碰過壁,受過傷,只能一個人熬過四季的諸多時辰。
讀大學時,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室友們經常玩鬧到深夜和每晚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一個月后,我精神渙散,像縷煙,輕飄飄的。一邊難過,一邊想給父親打電話,但最終沒有按下呼叫鍵。
因為想到拖著行李箱離開家那天,在心里對自己說的話:“19歲了,不許再依賴父母,必須一個人去面對這個世界!”不久后,我搬出了學校寢室,一個人來回折騰,處理好所有事情。在簡陋的出租屋里,我將一株綠蘿擺放好后,看著屋內的布置和鏡子中的自己,感慨萬分。
工作后,有天帶著學生們外出采風,卻在重慶解放碑迷路了,中途還收到領導因我一次課上的無心之失發來的處罰通知。在不斷徘徊的時刻,江風似乎從四面八方吹來,將我吹得愈發單薄、迷茫,我盯著自己并不干凈的鞋面看了許久,身旁的學生都在喊我:“老師,老師,我們怎么回去?”
當時,無助的我多希望父親能來拉我一下,但舉目四望,人群中并不見那熟悉的身影。那個夜里,支撐我帶著學生們匆匆奔向重慶北站的,是想到父親身上對他的孩子的愛與責任感。我看著學生們的瞳孔里那一道自己的身影,像望見了父親曾經的樣子。
馬爾克斯說:“一個人最初和父親相像之日,也就是他開始衰老之時。”但我更愿意將這“衰老”理解為“成熟”。成熟意味著一個人在與時間周旋后,呈現出平和、篤定、穩重的姿態。褪去掩飾,不再為努力證明自己而將生活變成一匹疲倦的駱駝;不再因人間鶯歌燕舞、紙醉金迷的誘惑而猶疑彷徨;不再冒失、過于自我、逃避責任。而是學會將嚴寒氣候里挫敗和痛苦凝結的冰霜,化為勇氣與力量交織盛開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