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凡緊握手機,一次次按亮,看著那個電話號碼發呆。這個號碼屬于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女人——是畫家丈夫的學生,丈夫稱她喜鵲姑娘。她對這個女人下過狠手,她是勝利者又是失敗者。
她的手被胸前的紙板劃了一下,很疼——上面寫著“妻子”兩個字。她的后背也掛著一張小紙板,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她害怕丈夫連她是誰也忘記了。她環顧偌大的房間,每扇門上都貼著醒目的紙板,分別寫著:男臥室、女臥室、衛生間、廚房……隨著丈夫認知能力的降低,她陸續把生活用品也都貼上了標簽。
窗外的雨刷刷地下著,屋內的丈夫停止了吵鬧的叫嚷,坐在地毯上撫摸著一張張畫著喜鵲的畫稿,渾濁的眼睛放射出閃亮的光,偶爾發出孩子一樣呵呵的笑聲,低聲叨咕著:“喜鵲哦,喜鵲,這是我愛的喜鵲……”又指著畫上的字念道:“喜鵲歸來兮,我心芳菲。”
她倒有些慶幸了——丈夫偷藏的這些畫稿早沒被她發現銷毀。從前,她憎恨看到這些雙宿雙飛的喜鵲畫稿——兩只喜鵲的眼睛,一雙像她丈夫,一雙和那女人的一樣。現在,她倒希望這些喜鵲能挽救丈夫的失智。
廖小凡撫摸那串號碼,每個數字都像石子,硌得她手指疼。那次在學校,她潑婦一樣羞辱過喜鵲姑娘,扯住她的頭發拳打腳踢。當著那么多師生的面,喜鵲姑娘沒有反抗,也沒有哭叫,像一名臨刑前的烈士,用比刀劍還銳利的話語反擊她:“我們那是靈魂的相愛,我用生命去愛他,你能嗎?”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用生命去愛一個人,她只想護住家的尊嚴。
后來,在孩子的跪地乞求中,丈夫沒有和她離婚。喜鵲姑娘自殺過一次被救后,去了另一個城市,一直未婚。
廖小凡撿起一張畫稿,立在胸前,柔聲問丈夫:“親愛的,你看,我是誰?”
“拿來,拿來,你別動我的喜鵲!你是大壞蛋。”丈夫奪過畫稿,身體伏在畫稿上摟著,生怕誰搶走了,“不要動我的喜鵲,我要保護喜鵲,你們都是大壞蛋!”丈夫說著,孩子一樣聲淚俱下。
她的心一陣絞痛,整個人淹沒在悲哀里——她知道,有種叫生死相許的愛情,她無法替代,她守住的只是虛無的親情和自己蒼白的一生。她顫抖著手指撥通了那串無數次扎痛她心臟的數字。電話通著,無人接聽。她一遍遍撥打,終于,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問:“為什么,還給我打電話?”
“喜鵲姑娘,你別掛電話,聽我把話說完啊!”她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我丈夫他……他患上了失智癥,記憶力越來越差,我們的親屬他都不認識了。有時,連我是誰也忘記了。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很抱歉,我已一心向佛,不想再踏入塵世。”對方又沉默了一會兒,掛了電話。她執拗地又撥了過去,直到對方關機,也沒再接通。
“看喜鵲,看喜鵲,我要去公園看喜鵲!”丈夫抱著畫稿就要往外走。
她把門反鎖了,哄勸道:“外面下著雨呢,天也黑了,明天去看好不好?”
“起開,起開,我就是要找喜鵲去!”丈夫鬧著吵著,用力踢著門。
“再鬧,不聽話,我就把喜鵲畫稿都撕掉,都燒毀。”她大聲嚇唬,做出搶奪的架勢。
丈夫像受到驚嚇的孩子,抱著畫稿躲進臥室,直到吃飯的時候才出來,脖子上掛著一個帆布兜子,里面都是喜鵲的畫稿。丈夫時刻把兜子掛胸前,睡覺也摟在懷里。
無邊的黑夜里,丈夫的鼾聲高一聲低一聲,像那些游蕩的風聲。她的身體一陣痙攣,一陣陣徹骨的痛,讓她似要昏厥。望著熟悉的一切,她內心一片荒涼,覺得堅守這么多年的生活多么無意義啊,自從喜鵲姑娘離開這個城市,丈夫再沒和她好好笑過,同床異夢了這么多年,她的笑和快樂也弄丟了。她一直弄不明白了,閨蜜的丈夫也出軌過,但改正后,兩個人的日子過得還和從前一樣。閨蜜說,他們的親密度比之前還好,像暴風雨過后的太陽和天空一樣,分都分不開。
她翻了一個身,感覺疼痛減輕了些。她開始檢點自己的過去,自從趕走了喜鵲姑娘,她把張揚的性格收斂了很多,在丈夫面前總是低眉順眼的,甚至還聽從閨蜜的慫恿,買來性感內衣,準備燭光晚餐,可是丈夫根本不配合她,仿若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丈夫幾次要求分居,說什么她都不同意。現在,她終于明白了喜鵲姑娘的那句話“我們是靈魂相愛”。她后悔了,明白了丈夫和其他男人不一樣的地方。丈夫的靈魂被喜鵲姑娘帶走了,給她留下的是行尸走肉的軀殼。婚姻和愛情的金字塔是不一樣的,一開始她打的地基就不太牢固,后期的她只顧著忙孩子、忙工作,忽略了丈夫的感受,跟不上他的情感增長,加上共同語言的缺失,她只能在金字塔下面仰望和緘默了。
“我用生命去愛他,你能嗎?”喜鵲姑娘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打了一個冷顫,突然想起,丈夫的軀體里一直流著喜鵲姑娘的血液。那年,丈夫隨市美術家協會組織的采風活動去甘肅,在張掖七彩丹霞寫生時,不小心摔下山去。摔成重傷的丈夫做手術時需要輸大量的血,那家小醫院的血庫里沒有他的“熊貓血”,現從其他城市調血也來不及。在生死攸關時,喜鵲姑娘的血型匹配成功,堅決輸了兩次血,才把丈夫救過來,她自己卻昏迷了。
廖小凡冷汗涔涔,倚靠客廳的沙發,打開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寫短信:“喜鵲姑娘,原諒我過去對你的所有傷害吧!我也得到了報應,自從你離開后,我的幸福也沒有了,他的魂兒跟你一起走了。我也是婚姻的受害者,早該退出的,沒承想我害了你們也失去了幸福!我得了治不好的病,屬于我的時間只剩半年了。我想把唯一放不下的他托付給你照顧,算我求你了,好嗎?他失智后,一直還記得你,一直藏著你們的喜鵲畫稿,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你來吧,這個家交給你,我放心!我會悄悄離開,他已經不認識我了……”眼淚模糊了眼前的字跡,短信發出后,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喜鵲姑娘回復的短信:“你別過于自責,我也有錯,那時的我不該陷入太深,給你和你們的家庭造成了傷害,對不起!既然我們都還愛著他,一起來陪伴他,照顧他走完人生路,誰也別缺席。如果這樣可以,我再決定是否過去。”
雨過天晴的一天,敲門聲響起,廖小凡打開門,一位優雅美麗的女子抱著一個畫框立在門口,那雙讓她恨過又抗拒了半輩子的眼睛,靜如秋水,深不見底。她熱情地招呼她進門。丈夫優雅地說:“你好啊,是來管我要畫嗎?我的手不好使了,不能畫了,抱歉啊!進來喝茶吧。”
這個相見的情景令廖小凡措手不及,急忙解釋道:“她是喜鵲姑娘啊,你連她也不認識了嗎?她是你的學生喜鵲,你教過她畫畫。看,這是你給她畫的喜鵲啊。還記得嗎?你在甘肅張掖七彩丹霞那里摔下山去,醫院要給你做手術,是喜鵲姑娘輸了兩次血才救回了你的命,你再好好想想啊!”廖小凡的話讓喜鵲姑娘一怔,眼中浮起一層水霧。
“喜鵲,喜鵲姑娘?”丈夫怔了好半天,拍了拍頭,貼近了看看畫,又看看人,歡喜地說:“我認識這幾個字:喜鵲歸來兮,我心芳菲!想起來了,是我們畫的喜鵲啊,你真是喜鵲姑娘啊!你的眼睛和畫上喜鵲的是一個模樣,你去了哪里啊,讓我找得好苦啊!”丈夫牽起喜鵲姑娘的手,悄聲說:“我們去外面說,這個布兜子里藏著好多只我們的喜鵲呢,不能讓別人看到,會被搶走的。我要保護你,不讓壞人打你。”
廖小凡拉起丈夫和喜鵲姑娘的手,含著眼淚笑著說:“你們不用去外面了,都留在這里吧,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對了,你們一起畫喜鵲吧,到這邊來。”
她看到喜鵲姑娘的眼中淚光閃閃,走到窗邊的畫案前,展開畫紙,提起筆,讓她丈夫握住筆,喜鵲姑娘白皙的手覆在那只大手上,一起畫一只喜鵲。一片金色的陽光罩住他們重疊的身影,像金色的雕像閃著光芒。
廖小凡把一封信和一長串鑰匙放到茶幾上,釋然地微笑著,默默走向門外。她沒有看到,喜鵲姑娘正和她丈夫一起在紙上畫著第三只喜鵲,眼睛和她的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