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7年,杭州朝暉路意外發現一座元代窖藏,出土瓷器54件,銅器4件。瓷器有青白瓷、樞府瓷、青瓷、青花瓷等,器型有瓶、盤、碗、杯、爵、壺、觚、筆架等,分屬于景德鎮窯、龍泉窯、吉州窯、磁州窯、霍縣窯等。文物出土后即被杭州博物館收藏,觀眾有幸一睹其風采。
這批窖藏瓷器中,高足杯多達27件,其中樞府窯白釉26件,影青釉里紅1件。這件影青釉里紅高足杯(圖一),氣質沉靜素雅,釉色清雅柔麗,色青處如“云銷雨霽”,色紅處若“絳雪云絪”。不論是在同窖藏瓷器中,還是在館藏存世的高足杯中,都是難得一見的瓷中珍品。
影青瓷又名青白瓷、隱青、罩青,為北宋中期景德鎮所獨創,其釉色青白淡雅,釉面明澈麗潔,胎質堅致膩白,色澤溫潤如玉,歷史上有“假玉器”美稱。宋代崇尚清雅,影青瓷備受歡迎。李清照在《醉花陰》中有“玉枕紗櫥”詞句,“玉枕”即色質如青玉的青白瓷枕。明朝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還以“素肌玉骨”贊譽影青瓷。
釉里紅創燒于元代景德鎮,成熟于明代,盛于清代。因燒制難度大,成功率低,一直以來都被譽為瓷中貴族,其色彩有“醉紅偷染江楓”之美。元代燒成的釉里紅寥若星辰,到明永樂、宣德時期,技術才臻于成熟。宣德后,技術逐漸失傳,鮮有燒造,直至清康熙時期恢復燒造,釉里紅色澤艷麗,呈色穩定,制作工藝精湛。
影青與釉里紅分別以鐵(Fe)和銅(Cu)為呈色劑,在1 200 ℃與1 300 ℃高溫還原焰氣氛中一次燒成。鐵離子相對穩定,而銅離子對溫度極為敏感,如果窯爐火候不到,銅離子會呈現出黑紅或灰紅,火候稍過,銅離子便會從釉層中逸出揮發,呈現飛紅現象或褪色變白。因呈色劑與所需窯溫的差異,二者有機結合的器物,非常少見。這件影青釉里紅高足杯也因其特殊的施釉工藝,引起了當今學界的關注與討論。
釉里紅屬于釉下彩,需先施彩釉,再罩以透明釉,在高溫還原焰氣氛中一次燒成。燒成后表現為紅色線條或斑塊(圖二),而此高足杯呈現為大面積的紅色暈染狀,似乎更接近高溫銅紅釉瓷器的特點。令人懷疑,難道并非釉里紅產品?抑或是釉里紅失敗的意外之作?雖然學界也尚無定論,但這并不影響它的獨特之美。釉里紅寓于影青中,蘊藉雋永,濃淡相宜,頗為奇麗。不論是當年制瓷者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之舉,卻造就了如此清雅華貴的稀世之作。
窖藏瓷器的主人是誰,眾說紛紜。杭州博物館館長杜正賢介紹,這批瓷器無使用痕跡,部分還有描金、龍紋,以及“樞府”“內府”等銘文,應為宮廷用瓷。杭州為元代江南商業重鎮、交通樞紐中心,朝暉路窖藏就靠近京杭大運河,不同窯口瓷器匯聚于此,可從大運河北上進京?;始邑暣捎譃楹瘟髀渲链四兀慷耪t推測,可能是在運輸途中遇到了連年不斷的戰亂,負責運送的官員在慌亂之中將其就地埋藏了。元末江南地區農民起義風起云涌,是否與張士誠起兵反元有一定關聯呢?
明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元至大四年(1311年),元武宗詔令罷大小造作。明萬歷二十五年《江西省大志 陶書》(圖三)載:“元泰定,本路總管監陶,皆有命則供,否則止?!薄赌洗遢z耕錄》中雖未明確指出浮梁磁局在將作院關停的造作之列,但結合《江西省大志 陶書》可知,此時宮廷需要用瓷,已不再下達給磁局,而是由饒州路總管府負責。那么起碼在泰定年間(1323年-1328年),磁局就已衰微。當時戰亂頻繁,浮梁一帶更是三方拉鋸地區。在此情勢下,磁局及周邊窯場無疑受到影響,出品難以得到保障。此影青釉里紅高足杯胎體細白、釉色瑩潤、器型流暢、工藝考究,其風貌還保留著宋代青白瓷“光致茂美”的特點,與元代中后期胎厚質粗、釉色乳濁、光澤度和玻璃質感低等特質有明顯差異。同窖藏中的景德鎮樞府窯白釉龍紋高足杯亦品質超群,均非元末工力所能及。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浮梁縣志》卷十二《雜記上 · 武祲》載“至正十二年(1352年)三月二十七日,蘄賊項普陷城,殺戮甚慘”,及“至正十二年(1352年)浮梁地區已大亂”。有學者結合史料與考古發現推定,浮梁磁局的結束之年即至正十二年(1352年)。張士誠于至正十三年(1353年)率鹽丁起兵反元,攻占高郵,次年稱王,與磁局結束的時間有差異。據上可初步推斷,這批貢瓷的燒造與埋藏時間有可能是在元代早中期,與元末張士誠起義無關。
元代早中期,尤其是元成宗鐵穆耳在位期間(1294年-1307年)政局相對穩定,經濟有所發展,手工業也相對得以發展。明代官修正史《元史》載:“成宗承天下混一之后,垂拱而治,可謂善于守成者矣。惟其末年,連歲寢疾,凡國家政事,內則決于宮壸,外則委于宰臣;然其不致于廢墜者,則以去世祖為未遠,成憲具在故也。”及“世稱元之治以至元、大德(1297年-1307年)為首……故終世祖之世,家給人足……大德(1297年-1307年)之治,幾于至元”可了解到,當時的社會矛盾暫有緩和,保持了守成的局面,但是各種政治勢力之間的矛盾卻依舊存在,江南地區仍有紛爭,這批貢瓷究竟是在運輸途中遇上了哪次動亂,已不得而知。
影青釉里紅高足杯敞口,杯口外撇,芒口,高足,深腹。胎骨輕薄、細白,施青白釉,圈足釉為淡青色,有開片。內底及腹壁均飾有龍紋??谘刂帘贡陲椨岳锛t,呈色淡雅,似一抹荷粉,青白色與荷粉色自然暈接,猶如菡萏初開(圖四),土沁在釉面氣泡留下的芝麻小點如散生小刺,高足則像荷葉莖,瓷杯完美地將自然美感與器皿的功能美感融為一體。
荷花是花中君子,以其品性高潔、不染塵濁的特質,備受文士們喜愛。屈原《離騷》中有:“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詩人頌贊以荷花為衣,香氣馥郁。曹植《洛神賦》中:“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則以荷花之美形容他理想中的洛神。李商隱《贈荷花》“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贊譽荷葉荷花有“任天真”的品質和誠而不虛的美德。周敦頤《愛蓮說》中有:“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花高潔脫俗、不媚于世,受到宋明理學開山鼻祖的獨愛。歷代名士均不惜筆墨對其加以贊美,而被賦予荷花神姿形貌的器物,自然也備受青睞。影青瓷的沉靜素雅、釉里紅的高貴端莊與荷花的特質有著相近的美學意蘊,其背后的審美思想及審美觀念均受到宋元時期的社會思潮、哲學、宗教等意識形態的影響。
蒙元以粗獷剽悍著稱于世,在制瓷方面,卻有著與其時代印記極不相符的精湛技藝與審美高度,不禁令人詫異。其實,在元代早期,南宋末遺留下來的能工巧匠們還尚在,整體的制瓷水平還相對較高,回溯三百年宋風雅韻,多少還有殘存的余溫。在審美上,宋代崇尚返璞歸真的天然之美,影青釉里紅高足杯釉色雅淡,似“取之自然”,體現的正是傳統人文精神中“道”與“禪”的境界,以極簡的藝術語言獲得了“天工與清新,疏澹含精勻”的審美意趣(圖五)。這只獨具草原文化特色的高足杯,與宋代特有的審美情趣相融合,既滿足了元代的實用需求,又反映了宋代的社會審美。
蒙元有嗜酒習俗,高足杯在元代空前流行并得以發展,通常成套或批量制作。同窖藏出土的樞府窯白釉高足杯多達26件,而影青釉里紅高足杯僅此1件,想必其因無他,燒造難度大、成功率低。此杯的成功燒制,有其必然性,亦有其偶然性,不可復制多得。
在紛亂動蕩的元代,這只神姿形貌猶如荷花初開的高足杯,仿佛是那個灰暗時代開出的一朵奇花,不僅暗藏著宋代的文人意氣與審美精神,也反映了宋代的哲學觀念和美學思想,深刻雋永而清香悠遠。
作者簡介:張宇(1986— ),女,漢族,湖南株洲人,研究生學歷,供職于北京市金杜(廣州)律師事務所。中國傳統藝術愛好者,主要研究方向為書畫、陶瓷、古磚。已在《文藝生活·藝術中國》《收藏·拍賣》《東方收藏》雜志發表文章:《藍瑛、徐泰〈浴硯圖〉賞析》《張路與〈烹芝圖〉》《岸上游園—明代文人的瓶花趣味》《古磚能證史·金石藏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