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高空拋物入刑體現了刑法對社會的關切。《刑法修正案(十一)》將本罪的法益從公共安全轉變為擾亂公共秩序。據此,既要明確本罪法益歸屬,也要注意法益的變化對本罪認定產生的影響。在對本罪構成要件進行闡釋時,應以公共秩序為中心,防止任意解釋。此外還要注意本罪與其他犯罪可能產生的競合問題,以是否造成實害結果為標準對其進行把握,在合理判斷構成要件、正確認定案件事實的基礎上準確適用相關罪名。
關鍵詞:高空拋物罪;公共秩序;競合犯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高空拋物致人損傷的事件頻現報端。為回應社會關切,《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一審稿)》第1條將“高空拋擲物品,危及公共安全的”行為作為《刑法》第114條的兩項新增條款納入刑法的規制范圍。但該規定一經發布便受到了理論界的強烈抨擊。因此,《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二審稿)》對此進行了調整,將“高空拋擲物品,情節嚴重的”行為規定在了《刑法》第291條之二。最終,《刑法修正案(十一)》維持了《草案二審稿》的規定,高空拋物罪作為一種擾亂公共秩序性質的犯罪由此正式確立。
然而,高空拋物罪雖在立法上獲得了“名分”,但并不意味著今后司法實踐在處理有關高空拋物的案件時便如魚得水。實際上,高空拋物罪在精準適用方面還存在一些問題而有待進一步的明確,故有必要先從理論上對其進行解讀分析,明確其處罰邊界,這既是期望能夠為司法實踐提供具有一定價值的參考,也是貫徹罪刑法定原則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高空拋物罪的法益歸屬
從最高人民法院的《意見》到《刑法修正案(十一)》,高空拋物罪的法益歸屬由“公共安全”轉變為“公共秩序”,可謂是發生了質的改變。對這兩種不同的法益進行梳理比較,有助于進一步明確高空拋物罪的犯罪性質。同時還應注意到,法益的轉變,將在高空拋物罪的認定上產生重大影響。
(一)兩種法益之比較
《意見》和《草案一審稿》的規定均將高空拋物罪的法益定位于公共安全,而《草案二審稿》和最終的《刑法修正案(十一)》則規定本罪法益是社會管理秩序即公共秩序。雖然兩種法益都屬于社會法益的范疇,且具有較密切的關聯性,但二者之間的區別也較為明顯。具體來看,與公共安全相比,公共秩序法益具有以下特征。
首先,公共安全的判斷是從個人安全推向不特定多數人的安全,而公共秩序的判斷從一開始便具有整體性,是以多數人的感受為視角。此外,從《刑法》第291條的規定來看,其主要處罰給社會公眾造成不安與恐慌的行為,即要求行為達到“擾亂社會秩序”的程度。而作為該條之二的高空拋物罪,也需站在體系性的角度理解。具體而言,在判斷某高空拋物行為是否構成本罪時,不能只考慮致人或財產損害的實害結果,而應從整體上合理判斷該行為是否造成了公眾恐慌,擾亂了社會秩序。
其次,擾亂公共秩序的判斷具有現實性,通常無需考慮潛在可能性,而某些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判斷往往需要“假設”。拿《意見》和《草案一審稿》來說,前者規定的是“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側重具體危險;后者規定的是“危及公共安全”,側重抽象危險,這兩種危險都代表著一種“可能性”。而在高空拋物侵犯公共秩序的場合下,法條規定了“情節嚴重”,本罪性質歸屬于情節犯,因此幾乎不存在前述可能性的考慮。
最后,擾亂社會秩序犯罪在手段的危險性和客體的重要性兩方面要小于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從手段的危險性上看,擾亂社會秩序犯罪對公共秩序造成的破壞程度無法與放火、決水、爆炸對公共安全造成的危害相等同,前者明顯要小于后者;從客體的重要性上看,交通工具、電力設備等客體與公眾安全聯系密切,是受刑法重點保護的法益,這一點也是擾亂公共秩序犯罪所無法比擬的。從另一角度看,這也符合高空拋物罪屬于“輕罪立法”的定位。
(二)法益變化之影響
《刑法修正案(十一)》將高空拋物罪的法益定位由公共安全調整為公共秩序范疇,至少會產生以下影響。
首先,會對本罪構成要件的認定造成直接影響。在對某高空拋物行為進行本罪構成要件的認定時,要以公共秩序法益的構造為基準進行認定,而不能隨意解釋適用。具體而言,在認定過程中,應當注意發揮公共秩序法益的限制作用,即要求高空拋物行為侵害的必須是公共秩序,在私人院落中拋擲物品而未影響到公共秩序,或雖然在公共場所拋擲物品,但該場所極其偏僻而未影響公共秩序的,不應定罪。
其次,這種法益變化必會引起解釋論上處罰范圍的變化。本罪既然已經屬于擾亂公共秩序犯罪而不是危害公共安全犯罪,這就意味著過去因法益概念的理解不同將某些本不適合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但卻認定為該罪的高空拋物行為,都應認定為本罪。除此之外,對于那些沒有危害公共安全、也未造成致人損傷結果,但是嚴重擾亂了公共秩序的高空拋物行為,也可成立本罪。
最后,這種法益的變化打破了以往規定中的僵化處理,促使高空拋物行為性質回歸科學合理的定位,有利于更好貫徹罪行相適應原則。將高空拋物行為放置到擾亂社會管理秩序中,既能夠避免將該行為被人為地拔高成重罪,防止輕罪重判;也能夠通過這種更為明確的體系性定位,告誡司法工作者應重新認識該行為的性質,進行更加謹慎的認定,而不能再機械套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三、高空拋物罪的構成要件
《刑法修正案(十一)》規定,高空拋物罪是指從建筑物或者其他高空拋擲物品,情節嚴重的行為。從表述上看,該罪構成要件規定的簡單且模糊。比如“高空”、“拋擲”等,而這難免會增加關于本罪構成要件的解釋空間。故為進一步明確本罪的適用,有必要對相關構成要件要素進行分析,在公共秩序的框架內進行合理詮釋。
(一)高空拋物罪的客觀要件
1.何謂“高空”
“高空”,顧名思義是指距離地面有一定高度空間。但“一定高度”到底是多少?中國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2008年發布的《高處作業分級》中規定:“凡在墜落高度基準面2米以上(含2米)有可能墜落的高處進行作業,都稱為高處作業。”據此可認為,高度低于2米的,一般不宜認定為高空,高空拋物是指行為人在距墜落度基準面2米或者2米以上的高度拋擲物體的行為。據此理解“高空”,至少能保證在刑民交叉案件中不會出現責任標準不統一的問題。
2.“拋擲”的涵義
《刑法修正案(十一)》將《意見》中的“拋棄”一詞變成“拋擲”,客觀上看這較為妥當。前者具有放棄占有的意思,而高空拋物行為與放棄占有關聯不大。從字面上看,“拋擲”是指扔、投擲,既可以是純粹人力,也可以借助工具。具體到本罪,筆者認為,拋擲行為應包含借助工具實施的行為,因為人力或借助器械拋擲,只是程度和手段的差別,對于擾亂公共秩序并無實質性影響。此外,還需將高空拋物和高空墜物相區分。二者主要區別在于:首先,前者是行為人主動為之,后者則是物的被動墜落;其次,前者必須人為,后者既可人為,也可是物的自然墜落;再次,前者往往表明行為人故意的心態,后者即便是人為,通常反映的也是過失心態,甚至可能是意外情況;最后,前者涉及的是刑事責任,而后者通常只涉及民事侵權責任。
3.“物”的范圍
本罪的法益是公共秩序,據此,物的范圍不應有特別限制,因為能否擾亂公共秩序與物品的性質無關。拿《刑法》第291條之一的規定來說,既然虛假危險物質、虛假恐怖信息等都可以達到擾亂公共秩序的程度,那么對該條之二的高空所拋之物更不應有特別要求。但要注意,物的范圍雖沒有具體限制,并不意味著某種物品如一本書就絕對會或不會擾亂公共秩序,也不意味著拋擲任何物品都會構成本罪,仍然要結合拋物的具體場景進行考察,實質判斷該所拋之物是否擾亂了公共秩序。
4.“情節嚴重”的理解
《刑法修正案(十一)》第33條第1款規定了高空拋物要達到情節嚴重才能定本罪,從反面看,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高空拋物行為則不能以犯罪論處。理解“情節嚴重”,可以從該條第2款的規定入手,即除了因情節嚴重而構成其他處罰較重犯罪外的嚴重情節,都是第1款的嚴重情節。此外,還可從本罪的輕罪設置本身上理解,對情節嚴重的認定應持謹慎態度,避免輕罪立法所帶來的處罰范圍的擴大,防止輕罪重刑化。在定罪方面,應主要圍繞行為造成的實際影響、行為人的主觀惡性程度等角度對情節嚴重進行把握。
(二)高空拋物罪的主觀罪過
對高空拋物罪的主觀罪過問題,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本罪的罪過形式為故意,包括少數直接故意和大多數的概括故意。另一種認為,本罪的罪過形式根據不同的情況既可包括故意,也可包含過失。筆者贊同第一種觀點,即高空拋物罪的主觀狀態是故意而不是過失。
首先,從法定刑的角度看,過失犯罪的法定刑通常輕于故意犯罪。如果肯定過失的高空拋物,其法定刑也應較輕于故意的高空拋物。但根據《刑法》的規定,本罪法定刑為“1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單處罰金”。既然故意犯罪適用該法定刑,過失犯罪也適用該法定刑在邏輯上難以自洽,而且也似乎沒有處罰的必要。故站在以刑治罪的角度,本罪的罪過不宜包含過失。
其次,如認為本罪可以由過失構成,難免存在混淆高空拋物與高空墜物之嫌。前文已論述過二者的區別,肯定過失的高空拋物,則是否定了對二者區分的意義。而且,將例如“高空墜落物品”等過失行為納入高空拋物的行為類型,也會導致罪過的不當擴張。
最后,將本罪的主觀罪過定為故意,既符合社會公眾的一般認知,也更貼合現實情況。將由于行為人的不小心而導致物品掉落在人流密集區造成公共秩序混亂的情形定本罪難以具有普遍的公眾說服力。同時這也正如有的學者所說的,實踐中高空拋物構成犯罪的情形,少部分心理態度是指向鮮明的直接故意,大多數行為人所持有的心態是概括故意。
四、高空拋物罪的競合問題
《刑法修正案(十一)》第33條第2款規定:“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這是高空拋物罪競合犯的規定。理論上,本罪競合犯包括想象競合犯和法規競合犯兩種。但對于高空拋物罪來說,實際區分意義并不大,因為無論成立想象競合犯還是法規競合犯,在結果上均是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但是,高空拋物行為是否造成特定后果,對于本罪競合犯的認定會產生不同意義。因此,筆者下文將以是否造成特定實害后果為標準來闡釋與本罪有關的競合犯問題。
(一)造成實害結果的競合犯
高空拋物造成的其他實害結果主要包括兩種:一是致人受傷或者死亡;二是造成他人財物損失,既包括所拋之物造成其他財物損失,也包括所拋之物遭受損失。而司法實踐中,對這兩種不同后果的定性存在較大分歧。
關于第一種情形,司法實踐中的定性主要包括:1.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2.過失致人重傷罪。3.過失致人死亡罪。4.重大責任事故罪。關于第二種情形,主要定性包括:1.故意毀壞財物罪。2.尋釁滋事罪。
不難發現,實踐中對于高空拋物行為的認定具有定性多元化、認定罪過隨意化的問題。究其原因在于,司法機關對于高空拋物行為的性質及其所造成后果的主觀心理態度存在不同看法,其中造成罪過差異的關鍵便是割裂了高空拋物行為與后果之間的主觀心理聯系。這一點尤其體現在行為人故意高空拋物而造成他人重傷、死亡的情形中。司法機關傾向于將行為人不希望結果發生的心態認定為過失,而定過失致人重傷、死亡罪。但實際上,間接故意的心態也包含不希望結果發生。因此,當行為人在公共場所故意高空拋物,認定行為人對造成的危害結果持間接故意心理而給其定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或故意毀壞財物罪,并無不妥之處。
(二)未造成實害結果的競合犯
這里主要包括兩類:一是沒有造成任何實害結果;二是雖造成一定實害結果,但非常輕微,乃至不足以構成其他犯罪的情形。由于高空拋物罪侵犯的法益是公共秩序,而公共秩序所能夠容納的范疇十分廣泛,故高空拋物行為沒有造成實害結果的競合犯情形亦包容廣泛。
1.與煽動型犯罪及類似犯罪的競合
將視線著眼于高空所拋之物上,若行為人拋擲的是煽動分裂國家、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及其他煽動類的傳單,并且符合情節嚴重的要求,其將構成高空拋物罪與這些煽動型犯罪的競合犯,按照法條規定,應以處罰相對較重的后罪論處。同理,若高空所拋之物是為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的圖書或其他物品,或者是為煽動實施恐怖活動的物品,情節嚴重的,將構成高空拋物罪與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煽動實施恐怖活動罪的競合犯。若高空拋擲的是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物品,情節嚴重的,則成立高空拋物罪與誹謗罪的競合犯。
2.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競合
本罪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也存在競合問題,主要涉及三個罪名:投放危險物質罪、爆炸罪以及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具體來講,若高空拋擲的是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是爆炸物,將構成投放危險物質罪、爆炸罪與高空拋物罪的競合犯,將以處罰相對較重的投放危險物質罪、爆炸罪論處。若高空拋擲的并非前述物質,但卻危害公共安全的,可成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與高空拋物罪的競合犯,應以處罰相對較重的前罪論處。
3.與故意毀壞財物罪、尋釁滋事罪的競合
最高檢、公安部《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一)》第33條提到,毀壞公私財物三次以上或糾集三人以上公然毀壞公私財物的,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據此,若行為人高空拋物毀壞公私財物三次以上,或糾集三人以上實施高空拋物毀壞公私財物的,將成立故意毀壞財物罪與高空拋物罪的競合犯,應以處罰相對較重的前罪論處。
此外,根據《刑法》第293條,若高空拋物致公私財物毀損,情節嚴重的,構成尋釁滋事罪。這就涉及故意毀壞財物罪、尋釁滋事罪與高空拋物罪的競合問題。具體來看,當行為人高空拋物毀壞公私財物三次以上或糾集三人以上高空拋物毀壞公私財物時,可能同時符合前述三罪,應以處罰較重的罪論處。而當高空拋物毀壞財物不符合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定罪要求,只能成立高空拋物罪與尋釁滋事罪的競合犯,應以處罰相對較重的后罪論處。
從《意見》到《草案一審稿》、《二審稿》,最后到《刑法修正案(十一)》,高空拋物行為的入罪之旅到此結束。本罪法益由公共安全轉變為公共秩序,這一點值得肯定。而與本罪有關的競合犯問題,要在準確認定案件事實的基礎上,結合相關法條進行體系性把握,以更好的貫徹罪刑法定原則,實現罪責刑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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