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狗

壹

老黃頭住在小區西北角的19號樓，西單元的二樓，最西頭203那家。傍晚時分，窗口會亮起昏暗的燈光，電視節目準時播放，和老黃頭同時看電視的，還有一條叫做貝貝的小公狗。

貝貝是條日本柴犬，身長60公分，高不足半米，滿身淺棕色皮毛油光發亮，光滑柔順。它的頭形狀若一只狐貍，頭部的棕色比身體稍深一些，兩耳豎立，行動靈巧，圓溜溜的眼睛，黑黑的鼻頭，翹起的尾巴親熱地在老黃頭面前搖來擺去，惹得老黃頭不時拋出兩塊煮熟的排骨：“貝貝，打狗饃吃！”到了飯頓，老黃頭耐心地將煮熟的飯菜和了狗糧端過去：“貝貝，開飯嘍！”然后才給自己盛飯。

貝貝行為乖巧在小區也是出了名的，尤其他們19號樓的業主，大人小孩、男女老幼，誰見了都會主動和它打招呼。

隨著篤篤篤敲門聲，貝貝引導老黃頭開了門。老孫頭笑著進來道：“老哥好！付廠長、老李頭那邊三缺一，走，咱過去摸一圈兒！”

老黃頭聽說付廠長在，便有十二分的不情愿，又拗不過老李頭的盛情，便勉強說替會兒手可以，等人數夠了就撤。他順手拿了裝零錢的手包，牽著貝貝走出了家門。

一路上老弟倆還在遞點子，說付廠長有點兒擺譜，光能贏不能輸，還動不動拿領導派頭指使別人。誰又不該他的欠他的，都退休這么多年了，還真把自己當廠領導了，干嘛呢？

誰說不是呢？老孫頭說，他現在好多了，剛退休那陣兒，他看誰都不順眼，經常莫名其妙發脾氣。說起來還是他老伴有眼色，看他總這么著急上火，就扮作辦公室秘書角色一板一眼給他打報告：“廠領導，根據家庭成員提議，今早買菜擬購豬肉一斤，鯽魚兩條，另買三斤白菜，四個土豆。當否，請批示！” 付廠長大筆一揮“同意”，立馬找到了領導的感覺。年底開家庭成員總結大會，他堅持給老伴“增收節支先進個人”獎呢！

麻將桌就在付廠長家單元門口，小區的一棵梧桐樹下。打三圈兒不到，付廠長就開始懷疑老黃頭和老孫頭兩人有簧。不會吧，怎么連打三圈都輸了？本打算贏個百兒八十到黃河沿聽戲的，結果開局就遭遇滑鐵盧。他說要喝杯茶歇歇腦子，老黃頭你去小賣部給買包香煙！

老黃頭早就感到不對勁，脖子一梗回道，憑什么我去給你買煙？付廠長一瞪眼，說老黃頭不懂規矩！老黃頭一聽更來了氣：什么屁規矩？在小區大家都是平等的，這里不是你當年的工廠，我也不是你治下的工人，不要拿官大一級壓死人說事？老本不伺候了，拜拜啦！說完夾起包扭身就走。

付廠長站起身，想伸手拽老黃頭一把，無奈貝貝“汪汪汪”三聲大叫沖了上來。貝貝一犬當先，橫眉冷對，前腳鋪地，齜牙咧嘴，一副誓死衛主的臨戰狀態，頓時把付廠長唬了個心發虛、額冒汗：“乖乖，人家狗仗人勢，你老黃頭人仗狗勢啊！”

貳

說老黃頭人仗狗勢也有道理。

老黃頭73歲，中等偏瘦身材，小眼睛，塌鼻梁，一張狀如橘皮的麻臉上，不時殘留幾根刮不凈的白胡茬。他偏愛戴一頂米黃色太陽帽，據說是夕陽紅旅行社贈送的紀念品。別人戴在頭上也有幾分休閑的意味，可卡在他頭上就看起來不倫不類，有幾分滑稽，又有幾分的不合時宜。

可是，如果他還牽著一條叫做貝貝的狗兒，那情形可就大不一般了。無論十六七歲妙齡少女，抑或是咿呀學語的稚童，不管是腳踏滑板滿街穿行的小鮮肉，還是身披絲帶翩翩起舞的城市大媽，只要瞥見老黃頭“人仗狗勢”地這么一走，沒有不回頭多看一眼、多喊一聲的：“哇，這狗狗好可愛呀！”“這小狗叫什么名字？”“這么神氣的小狗呀！”只有一次碰上個二百五，他沖老黃頭直言不諱： “老黃瓜刷漆—裝嫩！”他不無嫉妒地半含醋意道：“這么漂亮的小狗，你一個糟老頭子也配？”

說起來小狗貝貝還是女兒女婿精心挑選的。而這一切，全是因為老伴的突然離世。

老黃頭與老伴是當年下放農村時認識的。當時，老黃頭還是年輕的小黃，雖說長相有點磕磣，可干活出力一點都不含糊。小黃扎根農村不到兩年，就迷上了村里一個叫小芳的姑娘，這姑娘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迷得小黃暈頭轉向。小黃鍥而不舍苦苦追求，終于娶到了小芳。

后來小黃進城當了工人，從小黃變成大黃，從大黃變成老黃，最后又從老黃變成了老黃頭，妻子也從來未讓他洗過一件衣服，做過一頓飯。人人都羨慕老黃頭憨人有憨福，妻子勤勉賢惠，家里家外一把好手，總把老黃頭收拾得干干凈凈，衣服水花不沾，而且還給他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黃小菊。

小菊在夫妻呵護下茁壯成長，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順利考取大學后留校任教，又在高校結識了女婿郭大川，生了個兒子郭奕翔。而這個小外孫，18歲就去了德國留學深造。老黃頭幸慶自從娶了妻子，就一路順風順水，要風來風，要雨來雨，哪知道天有不測風云，六年前老伴突然離世，一夜之間打破了老黃頭的平靜生活。

他一開始心情煩躁，郁郁寡歡，相當一段時間內無法從老伴兒去世的陰影里自拔。

他開始自己做飯。一上來天天煮掛面，吃來吃去就感到索然無味。自己洗衣服吧，一件兩件不值當洗，堆得多了不想洗，女兒來了又不好意思，到了最后，房間不及時打掃，鍋碗不及時洗刷，衣服也開始臟兮兮的了。胡子拉碴，踢里踏拉，頭發凌亂，精神頹廢。

叁

到底還是女兒心疼爸爸，她知道父親這輩子除了抽煙、打麻將，其實再沒有什么愛好。女婿大川勸小菊說，老爺子抽煙習慣已經形成，只要他心情舒暢，就隨便抽兩顆吧。其實抽煙也沒什么不好，不信你去旱煙地看看，所有的農作物中，除了煙草，就沒有不生病蟲害的。這說明煙草百毒不侵，是純凈的吸食品。

至于打麻將，女婿更會替老爺子辯護了，說常打麻將健腦，不會得老年癡呆，還能交友聊天不寂寞。看來女婿挺會討老爺子歡心的。

其實，女婿郭大川還另有自己的想法。近日，這位響當當的業內知名學者接到通知，廣東一家科研所高薪聘用他，并無償贈送高檔住宅一套，而且還同意老婆黃小菊在同級別高校予以安置。

黃小菊最初考慮母親剛去世不久，老父親無人照顧，但終也經不住南方高薪誘惑，加之郭先生狂轟亂炸，枕頭風勁吹，最終還是同意了跳槽去南方的意見，前提是給一個月的準備時間，并和丈夫商議，準備期內將重點解決老父親生活不適應問題。

于是這對知識分子開始了冥思苦想，他們到醫院、到學校、到礦山、到田間、到養老機構、到寵物市場……再經過一系列分析、討論、歸納、綜合，終于找到了一個稱心的玩意，那就是一條剛滿周歲的純種柴犬，并取名貝貝。

自從有了可愛的狗狗貝貝，老黃頭精神面貌就煥然一新了。本來，老黃頭是出了名的搜摳兒，能把一分錢掰成四瓣花的主兒。可自從有了貝貝，這老頭兒突然變得大方起來，無論是上街買菜，還是超市購物，從不忘給貝貝捎些好吃的，帶些好玩的。

貝貝也非常知性，懂得感恩，整日與老黃頭形影不離，老黃頭倒背手神氣十足前面走，貝貝銜個袋子、馱斤大米的后面跟，也有時狗在前、人在后，老黃頭生怕別人不知貝貝是他的，故意大聲喊著貝貝的名字。實在不方便帶貝貝出門的時候，老黃頭會撫摸著貝貝的腦袋，交代它老實在家待著。等回來一開門，貝貝就會歡快地搖尾迎接，甚至站立抱拳，有時又跑他懷里撒撒嬌、發發嗲、舔舔手、親親腳，老黃頭越發心疼得很，吃飯睡覺遛彎一眼看不見貝貝，就心里沒著沒落的。有好幾次老黃頭把貝貝抱在懷里，內心萌生一種認犬作子的沖動。

肆

天氣晚來秋，才十月份剛到，就漸漸涼起來。突然有一天，老黃頭右腿開始隱隱作痛，左腿也跟著疼痛，最后走路都感到了吃力。

他決定先去社區醫院看看。誰知剛一出門，正好廣場上有帥哥靚女口若懸河宣傳藥品“強骨健身丸”，說包治跌打損傷，尤其對70歲以上的老人。

老黃頭半信半疑地拿了一盒，對方說一分錢不要，等您治好病，幫我們宣傳宣傳就行了。老黃頭心想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但人家兩個孩子實心實意，又不要一分錢，于是就拿回家試吃了兩粒，沒想到腿疼還真的減輕了。

老黃頭喜出望外，逢人便講“強骨健身丸”的好處。周邊群眾聞風而動，有的給自己買兩盒，有的給家里老人捎兩盒，可兩位年輕人也是一律不收錢，說他們這三天搞義診，感謝信任與關愛，并說知道諸位不少是空巢老人，如蒙不棄，就把我們當做親人吧！能為大家治好病，就當我們替您的兒女盡孝了。說到動情處，帥男靚女潸然淚下，不少老人也流下了感動的熱淚。

星期天上午，“強骨健身丸”售賣活動正式開始，整個廣場擠得水泄不通。帥哥靚女為答謝信任，說今天的藥品一律特價銷售，380元一盒的“強骨健身丸”200元賣給大家，而且買兩瓶打7折，才一個時辰不到，帥哥靚女就妥妥地賣出了五百盒。

就在帥哥靚女卷鋪蓋走人的半月之后，老黃頭的雙腿疼痛進一步加劇，鄰居也有人反映身體不適。

才幾天過去，老黃頭走路已非常吃力，他找好朋友老孫頭幫他買了副雙拐，勉強走到超市為貝貝買了幾袋狗糧。好幾天沒照顧好貝貝了，可“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貝貝依然不離不棄，不時親熱地與老黃頭“汪汪汪”聊天，圍著老黃頭搖頭擺尾。

老黃頭雙腿的疼痛日漸嚴重，他終于忍不住跟女兒通了電話。女兒自是著急萬分，說馬上聯系市立醫院專家、老同學宋主任。

宋主任次日與老黃頭一見面，立馬判斷“強骨健身丸”純屬假藥，激素含量嚴重超標，久食會形成依賴，耽誤病情診治不說，嚴重了還會骨頭壞死。他給老黃頭的診斷結果是腰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所致，主要原因是久坐或長期同一姿勢干活勞動，導致腰椎狹窄形成勞損，比如長期打麻將等。說得老黃頭口服心服。

去醫院前，老黃頭知道看病排隊時間長，地鐵上又不允許帶寵物，可沒想到折騰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拖著病體打開家門時，早發現貝貝餓得有了些虛脫，兩眼紅腫，眼角好像還掛著淚花。好幾天吃不好睡不好，貝貝跟著受罪了！老黃頭如此想著，順手扔給了貝貝一根火腿腸，可貝貝只是嗅了嗅，舌頭舔了一下就去睡覺了。

老黃頭心疼、腿疼交織在一起，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看來，自己已無力再撫養貝貝了，與其讓貝貝跟著自己受洋罪，還不如將它盡早送一個好人家。

雖然滿心不舍，老黃頭還是在病床上做出了這個艱難決定。他通知好朋友老孫頭過來，說趁著天黑，請他幫自己把貝貝送給愛心人士，并囑咐說新城區和諧家園居民素質高，距離咱這兒路程也遠，俗話說“狗記千，貓記萬，老鼠只記一大片”，免得貝貝再跑回來。希望在那里能為貝貝找一個新家。

伍

新春佳節日漸臨近，老黃頭愈發思念親狗貝貝。十號這天下午，老黃頭終于忍不住，他一路拄著雙拐，吃力地乘坐地鐵一小時，冒雪來到30公里之外的和諧家園。

貝貝啊，你在哪里？你還好嗎？帶著對貝貝的無限思念，老黃頭多么希望奇跡出現，能夠再讓他看一眼乖巧的貝貝，看到貝貝還像往日那樣機敏地尋找他的藏身處，一路歡笑一路狂奔向他跑來。可理智告訴老黃頭，這一切，還有可能嗎？

茫茫狗海，何處找尋？

好在他準備了一張寫好的便條，根據老孫頭的地點描述，他小心翼翼地放妥雙拐，又虔誠地將懷里焐熱的便條貼在了南門的內側避風處：

尊敬的愛心人士您好！

感謝您十月三日上午在此處收養了小狗貝貝！我是貝貝的原主人，向您深表敬意和謝意！

我是一名73歲的空巢老人，老伴去世多年，孩子也不在身邊。我因生病無力照顧貝貝，但又十分想念它。

貝貝現在如何？請加我微信13030248××，我只是想見它一面。實在不行，通過微信看一眼貝貝也可。

等待您的來電，叩首！

老頭黃啟發，元月十日

三天過后，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老黃頭迷迷瞪瞪從昏睡中醒來，便一眼注意到家門門縫旁有一張躺著的便條：

老哥您好！我是循著您的大名一路問人找到貴府的。貝貝現在被我收養，生活得很好，請放心！

我也是一位空巢老人，比您略小兩歲。很抱歉我無法加您微信，更不可能把貝貝的照片通過微信發給您，因為我懂您的內心，一旦見了貝貝或照片，您就舍不得了！

安心養病，保重身體！

您的老弟，即日

看到便條，老黃頭慶幸貝貝找到了一個好人家，可一種內心被掏空的失望還是一下子涌了上來。他重重地一屁股坐在沙發里，白首埋得越來越深，身體前傾超過了60度，雙手捂住了雙眼，渾濁的淚水順著指縫不停地流下來……

小區西北角的19號樓，西單元203室透出的燈光依然昏暗，使人聯想到蕭瑟寒風中北方曠野上的空巢。成群的候鳥離巢遠行，日漸衰敗的空巢像一堆亂糟糟的垃圾。

影影綽綽的燈光里，203室再也聽不到貝貝的呼喚，但依然聽到時隱時現的電視機嘈雜聲，夾雜著寒冽的呼嘯北風和老黃頭的唉聲嘆氣，一起在夜色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