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影視作品中,色彩常常作為情感映射的符號出現。電影《霸王別姬》的畫面色彩極見功底,是表現色彩隱喻的經典之作。片中大量出現紅色、藍色和黑白色調對比,結合人物特性強化色彩語言,呈現出強烈的藝術效果。紅色在本片中主要用以刻畫傳統剛烈和溫柔繾綣的女性形象,代表人物是菊仙與程蝶衣;藍色作為冷色調用以渲染悲涼、陰冷的環境氛圍,暗喻人物悲劇的命運走向;黑白色調對比傳遞出段小樓和程蝶衣兩位主人公看似緊密的情感糾葛下隱藏著截然不同的態度對立。
魯道夫阿恩海姆說過“色彩能有力的表達情感”。作為電影的敘事手段之一,色彩除了發揮視覺要素具備的作用以外,常常通過空間色彩的布局、畫面構圖的設置以及場景過渡使人物的悲歡離合溢出銀幕。電影《霸王別姬》開篇以冷色為基調,呈現童年小豆子和小石頭艱苦的經歷;之后畫面轉用暖色調,以暖紅、亮黃、橘粉等柔色暗示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情感走向開始發生變化;到了戰爭時期色調又恢復到黑白藍的冷色,刻畫戰亂環境中程段二人分分合合的情感;最后到文革時期,在火光、白熾燈等亮色大開大合的沖擊下,程段二人終于涅槃。影片整體浸潤在一種曖昧、模糊的氛圍中,冷暖色調交替使用既帶來強烈的視覺反差,又為人物成長和情節推動作引鋪陳。
紅色:在女性世界中博弈
從色彩學上講,紅色是最具視覺張力的顏色之一,也象征著濃烈飽滿的情感,一度成為第五代導演影片中女性的專屬色。不管是《紅高粱》中九兒的紅嫁衣還是《黃土地》中紅腰帶、紅腰鼓等意象,都附著在女性身上訴說她們的情感?!栋酝鮿e姬》中紅色同樣用于女性:一位是生理、心理都具備女性性別特征的傳統女性—菊仙;另一位在生理上雖是男性,但由于生活、戲曲的雙重傾軋逐漸完成向女性轉移性別認知的“非典型女性”—程蝶衣。紅色大幅著墨在二人身上,產生本位式和間離式的紅色博弈。
菊仙:注定凄艷的盛放
片中主要用正紅色為菊仙著色。菊仙是個妓女,后自我贖身嫁給了段小樓。片中菊仙出場的第一場戲便是被酒客為難從二樓躍下,她身著暗色衣裳,叫罵連連,紅燈籠的光打在她臉上是威嚴的正紅色,與花滿樓朦朧曖昧的粉紅色格格不入,形成鮮明對比,隱喻菊仙出淤泥而不染的烈女氣節。之后菊仙身披大紅嫁衣,以紅鞭炮、紅地毯為背景頭戴紅花歡天喜地地和段小樓成親,滿屏的正紅色意象傳達出菊仙對未來幸福生活的追求與渴望。
下一幕,孕中的菊仙在騷亂中為了護段小樓而流產,畫面中出現的紅色不僅代表孩子的消逝,也象征著她平穩生活的徹底終結。影片后半段,菊仙不再穿戴正紅色衣物,說明這一階段的她對美好生活了無期待。同時這一時期的正紅色意象不再屬于她,而是站到她對立面代表著無法抵抗的強權力量。程蝶衣揭露菊仙時,火焰、紅旗和五顏六色的戲服交織在一起,作為前景的火焰本該傳遞溫暖,卻在當下映射出批斗者和圍觀群眾無窮的欲望;背景中的紅旗用在如此不合時宜的情景尤其諷刺;火焰旁精致的戲服被踩踏點燃,菊仙出現在畫面中,局促迷茫,火焰炙烤將她的臉龐扭曲,程蝶衣和段小樓相互揭底讓她徹底對人性失去信念。這把火燒斷了她對段小樓的感情,也燒斷了她對人世間最后的留戀,最終她身著正紅嫁衣結束生命。
片中以紅嫁衣為牽引,勇敢追愛的菊仙披它而來,受盡磨難了無牽掛的菊仙也穿它而去,首尾呼應,頗具宿命色彩。菊仙這個人物攜帶著勇敢、善良、敢愛敢恨等封建社會女性不具備的美好品質,這些品質與正紅色蘊含的本身意義相契合,所以正紅色糅雜在菊仙身上著重強調了她忠貞不屈的人物形象,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程蝶衣:渴望在痛苦中被滿足
如果說正紅是菊仙的專屬顏色,那程蝶衣的人物色彩就是代表著權力的血紅色與曖昧繾綣的粉紅色。
程蝶衣每一次身份認知的轉變,都是一次外界壓迫下的妥協。程蝶衣因為六指難入戲班,于是被母親強行剁下多余的手指,血紅色在灰暗的場景里格外觸目驚心,在來自外界的強行“閹割”下,程蝶衣的身份終于落實為戲班學徒。這一抹血色為觀眾揭露了舊社會底層人民的艱苦處境,讓觀眾在影片開頭便能共情到人物的悲慘遭遇。進入戲班的程蝶衣學了旦角,這種男生女旦的性別矛盾在學唱《思凡》臺詞“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上表現得淋漓盡致。身為男兒身的程蝶衣總是將唱詞唱錯為“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這是程蝶衣潛意識里男性固有性別認知和社會馴化作斗爭。段小樓一氣之下用煙斗捅了他的嘴,血紅色再一次出現,外界力量逼迫下的程蝶衣終于全身心融入旦角身份唱對了唱詞,完成了臺上臺下的性別轉向,接受了自己“女性身份”。于是人浸入戲,戲成全人,他逐漸成了“真”虞姬。
曖昧的粉紅色則象征著程蝶衣臺前幕后的情感走向。臺上他扮演虞姬,借由粉紅色的油彩詮釋“妾隨霸王從一而終”的戲曲內核,粉紅色光影映襯虞姬和霸王千古絕唱的華彩;臺下他是小豆子,依賴著身為師兄的小石頭,粉紅色光影隱喻程蝶衣對段小樓不容于世人的思慕之情。在粉橘色模糊的光影里,程蝶衣為段小樓卸妝,臉上未卸的粉紅色油彩成了他感情單向輸出的保護色。
相比菊仙的正紅色,程蝶衣的粉紅色便顯得虛無乏力,底氣不足。從人物形象來看,他終究無法像菊仙那樣名正言順地和段小樓一起生活,只能在粉紅色光影里短暫地享受女性身份帶來的榮光。從人物關系來看,菊仙認為程蝶衣是她和段小樓感情上的第三者,而程蝶衣同樣認為菊仙的出現破壞了他和段小樓“從一而終”的美好愿景。紅色在她們身上因不同著色產生不同效果,二者從反目成仇到最后菊仙對程蝶衣的心心相惜之感,實質上是兩位主人公于女性世界中的雙向博弈。
藍色:寒冷是悲劇的底色
相比紅色直接刻畫人物形象,片中藍色則更多表現在場景搭建、氛圍渲染方面。導演使用通感手法,將畫面色調從視覺的“藍”向觸覺的“冷”過渡,為全片蒙上濃厚的悲劇色彩。比如小石頭雪中罰跪的戲,大雪鋪陳在地面本該是白色,但在幽幽夜色的籠罩下,加上燈光效果的襯托,雪地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冰藍色,冷色調的冰藍色既反映出天氣惡劣,又暗喻主人公艱辛的戲班生活,也為全片奠定寂寥、蕭索的情感基調。
小石頭和小豆子唱《霸王別姬》得到了張公公青睞,小豆子卻被送進張府。從張公公府上出來的小豆子眼神呆滯,戲服和油彩也沒有卸下,天空是朦朦的藍色,在大紅燈籠的襯托下平添一絲詭異,高飽和度的畫面為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引起觀眾內心的不忍。藍色覆蓋在城墻上,原本灰白的城墻變成了深黑色,此刻高墻如同強權藐視著墻腳下的小豆子和小石頭。這是強權社會吃人的老規矩,也是戲曲行當的封建糟粕,當時籍籍無名的小豆子面對強權沒有絲毫的選擇余地,只能被迫接受。
日軍侵華時期,段小樓得罪了日軍被帶走,程蝶衣為救小樓不得已赴軍營演唱《牡丹亭》。蝶衣映在藍色窗子上的身形孤寂、蕭瑟,深藍色的畫面傳遞著壓抑的情緒,讓觀眾既為他單刀赴會的勇氣所折服,又擔心他會發生危險。小樓被放出來后,菊仙和蝶衣趕忙迎上去,小樓卻因為蝶衣為日本人唱堂會的事遷怒于他,帶著菊仙轉身離開,留蝶衣一人在寒冷壓抑的藍色軍營。片中霧氣和深藍色的布景交織,讓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冷調的藍色擴大了“冷”的范圍,強調了環境的寒冷,也凸顯了蝶衣被小樓誤會后的心寒??梢哉f,色彩是一種無聲的語言,仿佛成為程蝶衣的內心獨白向觀眾講述他的悲愴之情。
還有一處較為典型的戲是在段小樓新婚之夜,悲傷的程蝶衣和袁四爺唱《霸王別姬》,意欲用段小樓鐘愛的寶劍自刎,墨藍色的畫面中只有寶劍閃著寒光,照亮程蝶衣半邊了無生氣的臉。寶劍、寒夜這些本就鋒利冰冷的意象經墨藍色一調和勾勒出一副“假”霸王拋卻“真”虞姬的舞臺曲目,令觀眾可以強烈共情到當下程蝶衣的思想情境。
黑白:決絕而分裂的情感
片中多處使用黑白兩色對立,表達出黑白兩方決絕分立的不同站位。成為“角兒”后的程蝶衣和段小樓表演吸引了“戲迷”袁四爺,程蝶衣身著黑衣,面對袁四爺恭敬有加、有問必答;段小樓穿一身白衣,舉止由心,不諂媚也不討好,絲毫不懼袁四爺。這里用黑衣白衣便區分出二者對京劇和強權的態度:程蝶衣畏懼強權,同時熱愛京劇文化,面對袁四爺“栽培”的好意呈現積極態度;段小樓則不畏懼強權,嚴格區別戲臺上的楚霸王和生活中的段小樓,面對袁四爺的栽培邀請不為所動。這里暗示程段二人對京劇和權力的看法不同,也預示著今后二人將分道揚鑣。
在影片90分鐘后程、段關系破裂時期,戲班關老爺訓話時,導演又使用黑白服飾隱喻程段關系。程蝶衣身著白衣,段小樓身著黑衣,二人涇渭分明,各站一方。程蝶衣不理解段小樓為了菊仙棄演霸王,段小樓不理解程蝶衣人戲不分,為戲癡狂。程段二人思想上的分裂可以在前面的情節找到伏筆,段小樓曾對程蝶衣說過“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里,咱們可怎么活呦。”所以段小樓和程蝶衣的感情悲劇是注定的,段小樓臺上唱戲臺下生活,而程蝶衣始終沉溺在《霸王別姬》的幻夢中不愿醒來,抱著“從一而終”的信條隨波逐流,終將被真實的生活所吞噬。黑白本是一體兩面,程段二人有過攜手并肩的光輝歲月,最終還是走上對立的境地。用黑白兩色隱喻程段二人,為影片的悲劇結尾更增添了一分宿命感和無奈感。
結 語
正是因為色彩語言的存在,電影中的人物才被賦予了情感,電影藝術才擁有豐富的探索價值和別具一格的美感。創作者往往通過電影主題選用主色調,依據色調為不同情節創設不同色彩,巧妙運用色彩不僅可以推動劇情發展,還可以使影片主題得到升華提煉。當然《霸王別姬》中的色彩布局遠不止上述三種色彩,還有明黃、暗紅等顏色都各自承擔了傳遞不同情感的藝術責任,在導演鬼斧神工的調度下各司其職。用顏色塑造人物形象,用顏色暗喻人物命運,是該片能夠問世20余年依然歷久彌新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