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鄉下,門板的功能除了用來隔離—隔出一個家里家外的世界外,還能派上很多用場。比如,冬天用來曬腌菜或蘿卜干;夏天,門板的用處更多,可以當我和大哥午睡的床板用,到了晚上,又成一家人吃夜飯的餐桌和乘涼閑聊的所在。
炎炎夏日,午飯過后,母親總是逼著我和大哥午休。那時,鄉下罕有電扇,村上唯一的電扇是生產隊的鼓風機,在房間午休,難以忍受。母親體諒我們哥倆的痛苦,將門板卸下,一左一右擱在當門口的地上,門板一頭下面墊上小板凳,產生一定坡度,就有點像小床的意思,因為前后門都敞開,不時有穿堂風吹來,盡管也是熱風,可多少有些涼意。大哥睡得沉,眼皮卻半睜著,黑眼珠一轉一轉的,我總以為他是假睡,欺騙母親。母親說,這睡相倒是我們家的看家狗,能防賊骨頭格。
吃夜飯前,天色漸漸暗淡,成群成群的蚊蟲開始忙碌起來,轟炸機似的,“嗡嗡”作響,蜂擁而至,稍不留神就吸進鼻孔里去。這時,盡可能多地消滅或驅趕蚊子是我的頭等大事。母親教我在洗臉盆里口抹一點水,打上肥皂,產生粘液,我舉著臉盆,從門里到門外奮力揮舞,不多幾下,盆子上便沾滿蚊子,就像密密麻麻的黑芝麻,一些蚊子半死不活,在肥皂泡沫里艱難地蠕動,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沒有收拾進來的,也在我的驅趕下,四處逃竄。
若天氣晴好,晚飯就在曬場上吃,擱在長條板凳上的門板便是餐桌。曬場一角擺著一堆柴草,柴草大多是殘枝腐葉或多余的稻糠,半干不干,點燃后,裊裊煙霧隨夜風飄散。整個小村,幾乎家家如此,借著太陽的余暉或初上的月亮,一家人共進晚餐,既省了油燈銅鈿,還能與左鄰右舍攀談攀談,也有人端著飯碗從東村走到西村,或從西村走到東村,邊吃邊走,見哪家門板上有新鮮的或好吃的菜肴,便坐下一起分享,老家人俗稱“行(hang)飯碗”。
父親身體不好,母親總是設法燒些可口的家常菜,用心調養父親的身體,如涼拌萵筍絲,蒸茄子,蔥燒豆腐,大燒百葉,鹽水煮黃豆。通常,母親把煮好的黃豆放在碗櫥最里邊,父親用餐時取出一小碟,我能吃幾粒解解饞,顯然滿足不了豆香對我的誘惑。第二天,待家里沒人時,我墊上小板凳,從碗櫥里偷偷抓一小把放口袋,抓過后捋平整,擔心母親軋出苗頭,發現端倪。典型的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偶爾有紅燒魚塊、老母雞湯或冬瓜骨頭湯之類的大菜。興許是屬狗的緣故,父親特別愛啃骨頭,常常為了骨頭縫里的肉筋而下足了啃功,那模樣不亞于王景愚吃雞,啃過的骨頭扔地上,狗們只能望“骨”興嘆,悻悻而去。
吃罷晚飯,家人依次在浴鍋里汏浴,也有隔壁鄰居來借光。一般男人先洗,女人后洗。以前不懂,為啥要這樣做,后來明白,男女有別,有一定科學道理。第一個洗的叫“頭湯”,很小的時候,都是父親帶著我洗,姐在灶膛不時添些柴火,確保水溫,鍋灶間彌漫著白色的霧。有時,我的小屁股不小心碰到鐵鍋邊,燙著了,一下掙脫父親,竄條頭般跳到浴鍋鍋臺上。洗好后,母親用毛巾或舊衣裳把我身上的水擦干,輕輕拍打幾下前胸后背,邊拍邊說“拍拍胸,弗傷風;拍拍背,嘸災晦”的老話—這老話究竟從何而來,我從未詢問母親,反正母親這么說我也就這么聽,且信以為真—然后把我抱到門板上,母親再忙她的事去,待一切收拾停當,母親搖著蒲扇從里屋出來,在門板或桌椅上坐下。
此時的張家塘,籠罩在夏的夜色中,安靜而祥和。小村人家大多在自家門板前乘涼,已經漏風甚至幾近散架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襲擾的蚊蟲,螢火蟲在樹叢邊散發著點點光亮,努力宣示著它的存在和生命的價值,月光灑在彎前河上,微風過去,泛起碎銀一般的漣漪,河對岸的農田里,或遠或近的蛙鳴聲此起彼伏。稍稍緩口氣,母親又用勞累了一天的手,輕輕撫摸我脖子周圍的痱子,我躺在門板上,仰望夜空,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緩緩穿行,時隱時現。隔壁的浩興公公、福大伯伯、細姑父等年長者,在閑談中估摸著稻秧的長勢和今年的收成。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若干年后,當我讀到辛棄疾的這首《西江月》,門板上的日子就會浮現在我眼前,如此清晰,如此生動。
(作者系江蘇省省級機關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