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鹵汀河岸的人家有句俗話:立夏三日斫菜籽,立夏十日斫不急。在夏天剛剛到來的季節,鹵汀河兩岸平坦的麥田里,陣陣暖風吹過,麥浪滾滾,清香四溢。
麥子熟透,菜籽秸早已堆上了場。
一天下午,剛放學,書包還未放下來,母親喊住我;讓我去打谷場勞動。我很高興,放下書包,跟著母親往打谷場走去。我嘴里哼著當年的流行曲子:
麥苗兒青來菜花黃,
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
……
生產隊的打谷場在村東頭,緊挨著鹵汀河岸。母親是個勤快的人,家里的幾分自留地全栽上了油菜籽。打谷場的南頭有一棵水桶般粗的老榆樹,樹冠長滿了密密匝匝的枝葉。在兩根樹干的交叉位置有一篩子大的喜鵲窩。幾只花白喜鵲在繁茂的枝葉叢中跳過來,蹦過去,留下一片吱吱喳喳的叫聲。
我家的菜籽秸堆得像一垛高高的土丘,緊挨著那棵老榆樹。
任務很簡單,把菜籽堆上的菜籽秸抱下來,攤到打谷場上透透氣,照照太陽,這樣會干得快些。
這不是力氣活。菜籽秸不重,我抱在手里感覺像抱了一束鮮花似的,特別的輕松。西斜的太陽灑下一片金色的光,菜籽秸也染上了金色。
太陽快下到鹵汀河沿的時候,我家的菜籽堆不見了,老榆樹邊多了一條土灰色的菜籽秸毯子。母親看我額頭上全是密密匝匝的汗珠,連聲夸我。我心里很開心,又哼起那首常掛在嘴邊的曲子:
千家萬戶齊歡笑啊,
好像那春雷響四方。
……
我隨母親高高興興地回到家。
吃過晚飯,太陽早已落山了。天色漸漸朦朧起來。我下意識地一摸上衣口袋,心里一愣,經常掛在上衣口袋的金星鋼筆不見了。我趕緊翻起書包。我把書包里的書和文具倒到桌臺上,就是不見我那熟悉的金星鋼筆的影子。
我急了。這是上海姑媽送給我的即將小學畢業的禮物。這可是一件大禮。筆管是黑色的,比一般鋼筆粗些,顯得特別大氣。鋼筆的掛鉤是鍍了鋅的,白色的,亮晃晃的。尤其是那心愛的鋼筆尖,據說是純黃金的,在太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那個年代,家里寒酸人家的孩子連鋼筆也買不起,只能用蘸水的端鋼筆。用上自來水鋼筆的同學不多。我能有支金星鋼筆,始終愛不釋手。不管什么時候,我都把這支金星鋼筆別在上衣的左口袋沿上,顯出一副知識分子的樣子。尤其是別在口袋上的那白晃晃的掛鉤光芒閃爍著,走到哪里我的心中都會泛起一股無名的自豪感。要知道,這個牌子的鋼筆在那個年代屬鋼筆中的名牌,是與英雄牌鋼筆齊名的。
母親讓我不要急,明天上學時先到鋼筆老頭那里借支端鋼筆用用。
我們學校門口有鋼筆的攤子。擺攤子的是老頭。其實老頭不過五十出頭,只是腰有些彎,人很精瘦,穿著有些破爛,大家習慣叫他鋼筆老頭。鋼筆老頭修鋼筆很精細、認真。鋼筆老頭全部家當就是一只炮彈箱子改做的工具箱。工具箱可以翻開,一層豎起來,上面插滿了各種各樣的鋼筆零部件,還有不少破舊的自來水筆和端鋼筆。平著的箱子里分成八九個小格子,里面全是鋼筆尖、螺帽、筆管和掛鉤。鋼筆老頭不是本村人,家住在離學校七八里地的甸下村。但鋼筆老頭很執著,只要不是刮大風下大雨,他總會像學生似的來到學校門口。他會滿頭大汗地把工具箱在校門口支起來,拿起一只馬扎凳子坐下來。校長老師熟悉他,鋼筆老頭人緣好,同學們特別喜歡鋼筆老頭。下課鈴一響,一會兒功夫,鋼筆老頭就被同學圍上了。
我與鋼筆老頭熟悉,說起來還跟金星鋼筆有關。
貳
讀小學四年級那年,我發育遲,個子矮,坐在第一排。同桌是一位學校老師的兒子,有名的“調皮王”。估計他是仗著爸爸是老師,沒有什么怕懼。那個年代很窮。新學期剛開學,每個同學的桌子角擺著一只墨水瓶,蓋子打開著,一支長長桿子的蘸水筆插在墨水瓶上。那時叫“端鋼筆”。只有我桌上是一支自來水鋼筆。這是上海姑媽送給我的禮物。雖然我還有三年小學畢業,但姑媽說了,這是送給我上初中的禮物。這是一支金星牌自來水鋼筆。我拿到這支金星鋼筆后,愛不釋手。從四年級一開學就告別了端鋼筆,用上了金星鋼筆。上課時,我總會把筆帽擰下來,套在鋼筆的屁股桿上,露出金燦燦的金星鋼筆尖。秋天的太陽特別明亮。亮晃晃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到金筆尖上,閃爍出耀眼的光澤。同學們總會投來羨慕的眼神,我很得意。下課后,我總會把金星鋼筆掛到上衣口袋沿上,鍍鋅的掛鉤亮亮的,特別引人注目。
同桌的“調皮王”想借我的金星鋼筆寫字,被我拒絕了。“調皮王”懷恨在心,又不便發作,于是便在課桌上劃起了“三八線”,不時提醒我不要越過“三八線”。畫上“三八線”也就算了,“調皮王”會經常用手指丈量桌子,比劃來比劃去,我只得應戰,也用手指量來量去。誰知一不注意,袖子一掃,碰到我的金星鋼筆,“咚”的一聲,金星鋼筆碰掉到地上。教室里的地面是碎磚頭鋪的,鋼筆尖砸到碎磚頭上,立馬砸彎了。我彎腰拾起金星鋼筆,望著彎曲的筆尖,心里涼了半截。“調皮王”知道惹事了,筆直直坐在位置上,目光全神貫注地盯著黑板。我一肚子氣沒處發作,鋼筆是我的袖子碰的,只能等下課鈴聲,趕緊去找學校門口的鋼筆老頭修理。
下課鈴聲一響,我拿著金星鋼筆往學校門口大步走過去。
鋼筆老頭四四方方的臉,眉毛很濃。胡子不常刮,總會有寸把長。頭發有些花白了,腰也有些駝。鋼筆老頭說話語速慢,聲音不太高,給人一種和藹可親的感覺。
我走到鋼筆老頭的攤子前,把跌彎了筆尖的金星鋼筆遞到老頭手里說:“師傅,筆尖跌彎了,好修嗎?”
鋼筆老頭慈祥地笑笑,接過我的金星鋼筆仔細地打量著,有些吃驚地說:“小朋友,這么高級的鋼筆,應該上初中用呀!”
我聽了鋼筆老頭的話,心里一愣,他怎么知道這是姑媽送給我的初中禮物呢!是的,姑媽前些日子把這支金星鋼筆送給我時,父親讓我看了幾眼,就收藏起來了。我看到金星鋼筆那金光閃閃的筆尖,心里癢癢的。我反復跟父親保證好好學習,才用上了金星鋼筆。我沒有正面回答鋼筆老頭的話,只是催他幫我把彎了的筆尖矯正好。
鋼筆老頭在我們同學的心中是個好老頭。在我們的印象中,不管是鋼筆套子碎了,還是鋼筆尖彎了;不管是長長的桿子斷了,還是掛筆的鋼鉤丟了,到了他這里從來沒有說過困難,也不像現在生意人修理起來玩噱頭。我聽過一個修手表的朋友說過一句心里話。他說,他接到修的手表,先拆開,選一兩個小部件在修表人眼前晃晃說:“瞧,小零件銹了。”說完,不等你看仔細,也不等你表態,就把小零件扔掉了。你如果想修好手表,就沒有選擇,只能換零件。你要換的零件往往是批發價的三到五倍,你說能不發昧心財嗎?校門口的這位鋼筆老頭不一樣。他總是那么輕聲細語,總是那么認真細致,該配的配上,該修的修好,從來不跟你賣關子。你能給他三分錢也行,五分錢也可以,他從來沒有計較過。
我忍不住好奇,鋼筆老頭怎么生活呢?他每天走上七八里田埂路,難道說是到學校門口湊熱鬧。有一次修端鋼筆時,我曾經問過鋼筆老頭,他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好人有好報唄!”
鋼筆老頭拿出一塊小鐵板,又從工具格子里找出一把精巧的小鐵錘。他把我的金星鋼筆的筆尖在眼前仔細的瞅瞅,然后輕輕地把筆尖貼到小鐵板上。他拿起那糖塊似的小錘,細心地在筆尖上敲敲。鋼筆老頭邊敲邊提醒我說:“小朋友,這么好的鋼筆要愛惜呀!”
我目光盯著我那擱在小鐵板上閃閃發光的金星筆尖,不停地點頭。
鋼筆老頭樂呵呵地說:“校長、老師不是經常教育你們從小要愛護公共財物嗎?公共財物要愛護,自己財物也要愛護,這鋼筆屬于私人財物,私人財物也要珍惜噢!”說完,他放下小鐵錘,把鋼筆尖湊到眼前晃來晃去看了看,往我手里一遞:“小朋友,看看滿意嗎?”
我接過金星鋼筆,把筆尖湊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完好如初。我把筆套擰好,往上衣口袋一別,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一毛錢遞到鋼筆老頭手里說:“謝謝!”
鋼筆老頭又把一毛錢塞到我手里說:“不要錢,只是敲了幾下,沒費什么事。”
我又把一毛錢塞到鋼筆老頭手里說:“這是高級鋼筆。你敲的是細活。謝謝,收下吧!”
鋼筆老頭笑哈哈地從口袋里掏出五分硬幣遞到我手里說:“收五分錢!”
我開心地離開了鋼筆老頭的修筆攤子。鋼筆老頭那樂呵呵的笑臉,始終印在我的腦海里。
叁
初夏的夜晚,滿天星星朝著茫茫的大地眨巴著眼睛,似乎在瞅著我上衣口袋。那白晃晃的鋼筆掛鉤不見了。
月亮升上了窗外高高的樹梢,灑下一片銀色的光。我躺在床上,眨巴著眼睛,腦子里飛快地旋轉著:金星鋼筆丟哪兒了?放在桌肚里,沒有拿回家?抱芝麻秸纏進芝麻秸里去了?可是,我和母親回來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金星鋼筆呀。會不會“調皮王”將我的金星鋼筆藏了起來。
窗外,月光涂亮了朦朦朧朧的夜色。墻角草叢中叫不出名的蟲兒吱吱吱地鳴叫。我想明天先找鋼筆老頭,借支端鋼筆,然后去桌肚仔細找找,要是還找不到金星鋼筆,只能旁敲側擊地問問同桌的“調皮王”。再找不著,金星鋼筆一定是纏進芝麻秸堆里去了。急也沒有用。窗外清涼的夏風吹進房間里,我聽著天籟般的蟲鳴聲漸漸進入了夢鄉。
吃過早飯,我背起書包直往打谷場跑去。我沿著村南鹵汀河邊的土路往東跑,老遠就看到了那高聳的老榆樹。一群花白喜鵲吱吱喳喳地鳴叫著飛來飛去。我加快步子,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打谷場河岸邊的老榆樹下。我把書包往樹枝上一掛,抱著一線希望,在芝麻秸里仔細地翻找,但什么也沒有找到。鋪了一地的芝麻秸,一支小小的鋼筆纏在芝麻秸里,雖不能說大海里撈針,但至少也相當于在鹵汀河里撈針,那種能找到的可能性想象得出來。
我望著老榆樹下一攤子地毯似的芝麻秸稈,背起書包,沿著芝麻秸稈邊沿用腳踢踢。我真盼望我一腳踢到金星鋼筆上,最好能把鋼筆踢得飛起來。
我失望了。噼噼啪啪的響聲伴著塵土飛揚起來,就是不見金星鋼筆的影子。
太陽已經躍出鹵汀河岸丈把高了。我懷著極其沮喪、極其失望的心情趕往學校。剛走到校門口,就看到鋼筆老頭。他見我一臉的不高興,像霜打的茄子,關切地問我:“小朋友,什么事不高興啦?”
我有氣無力地回答:“金星鋼筆丟了!”
“丟哪兒啦?”鋼筆老頭兒一邊整理工具箱,一邊用眼睛的余光瞅瞅我。
我心里想,知道丟哪兒還不早去找回來啦。我頭也不回,擦過修筆的工具箱,一腳走進學校大門。這時,我聽到身后傳來鋼筆老頭親切的話語:“小朋友,我借你一支端鋼筆對付幾天。”我想起母親的話,趕緊停住步子,轉過身來走到鋼筆老頭面前。
鋼筆老頭手里拿著一支端鋼筆,用手指在端鋼筆尖上撫摸了幾下。我正想伸手去接,誰知鋼筆老頭拿著端鋼筆的手縮了回去。我愣怔住了,目光盯著鋼筆老頭的臉,心里有些納悶:鋼筆老頭會不會擔心我再把端鋼筆丟了,反悔了?
我目光盯著鋼筆老頭。只見鋼筆老頭把手里的端鋼筆往工具箱壁上一插,笑嘻嘻地對我說:“小朋友,你等一下。”
我點點頭,站在鋼筆老頭身旁。鋼筆老頭熟練地從工具箱里取出一只長長的小木盒。木盒漆成紅色。他輕輕地打開盒蓋,我瞥了一眼,里面有塊紅布包裹的東西。鋼筆老頭細心地從木盒里拿出紅布包裹,一層一層地剝開。我眼睛一亮,里面是一支自來水筆。跟我的金星鋼筆一模一樣。我的腦海里剎那間顯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金星鋼筆被他撿去了。但這個念頭很快閃過去。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師傅,你也有支金星鋼筆?”
“我沒有。”鋼筆老頭用紅布擦了擦自來水筆,捏在手里在我面前晃了晃說:“我這不是金星鋼筆。”
“不是?怎么長得一模一樣?”我有些好奇地望著鋼筆老頭問。
“都是上海鋼筆廠的產品。我這是英雄牌,你那是金星牌。”鋼筆老頭把英雄金筆遞到我手里說:“這支筆借給你用幾天,等你找到金星鋼筆再還我。”
我大吃一驚。鋼筆老頭哪來這么高級的自來水鋼筆。這么貴重的鋼筆借給我?我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我接過鋼筆老頭遞過來的英雄鋼筆,有些激動。仔細地打量鋼筆老頭遞過來的鋼筆,筆桿上有一行燦燦的字: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紀念。我愣住了,眼前這位不起眼,很樸實的老頭竟然是志愿軍戰士。這么珍貴的紀念品借給我一個小朋友用,這可不行。我趕緊把筆往鋼筆老頭手里塞,邊塞邊說:“師傅,把那支端鋼筆借給我吧!英雄鋼筆太珍貴了!”
“你用慣了金星鋼筆,用端鋼筆不習慣。”鋼筆老頭不容分說,把英雄鋼筆塞到我手里。我用敬佩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位樸實的老頭,心里暗暗地想:這鋼筆老頭不簡單!
上課鈴響了,我來不及打聽鋼筆老頭的身世,把英雄鋼筆往口袋沿上一別,連聲感謝,大步朝教室走去。
肆
天氣一直晴朗。
初夏的太陽帶著熱乎乎的河風吹到芝麻秸稈上。芝麻秸桿干燥之后,母親踏菜籽,并用篩子篩去浮葉和芝麻莢殼。令我想不到的是,母親用篩子篩出了我的那支金星鋼筆。我接過母親找到的金星鋼筆,喜出望外。我拿著金星鋼筆愛不釋手,拔出筆帽,欣賞著那金光閃閃的金筆尖。我心里納悶起來:鋼筆老頭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可我沒有做什么好事呀!怎么有好報呢?我指的是金星鋼筆失而復得。我摸摸上衣口袋別著的那支英雄金筆,霎時明白了:鋼筆老頭是好人,好人有好報,報在我身上了。
第二天中午放學后,我找到鋼筆老頭,把英雄鋼筆還給他,并連連向他致謝,借著給鋼筆老頭還英雄金筆時,跟他聊了起來。
“師傅,你當過兵?”
“扛過幾年槍。”
“你打過仗?”
“打過美國鬼子。”
“在哪兒打美國鬼子的呀?”
“英雄鋼筆上不是刻著字嘛!”
“抗美援朝!對,在朝鮮打美國鬼子的。你借給我的那支英雄牌鋼筆上刻著一行字: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紀念。了不起!”
“沒啥。參加打美國打鬼子的戰士多著呢。”
“你是英雄!”
“我算不上英雄。在朝鮮戰場上守了幾座山頭,也隨部隊攻下了幾座山頭。我很幸運,身上雖然中了幾塊炮彈片,但活下來了。許多一起跨過鴨綠江的戰友不少都留在朝鮮的山崗上了,想起戰友,我干什么都開心。”
“難怪你不管刮風下雨都來給我們修鋼筆。你是好人!”
“想到那些倒在槍林彈雨中的戰友,我只想做個好人。”
“你姓什么呀?”
“姓劉。”
“叫什么名字?”
“繼云。”鋼筆老頭說著笑笑解釋:“學習戰斗英雄黃繼光,學習戰斗英雄邱少云呀!”
我敬佩的目光盯著劉繼云的臉龐,抬起右手恭恭敬敬地向劉繼云敬了一個標準的少先隊禮。鋼筆老頭腰直挺起來,他的形象在我面前變得像村東頭打谷場靠河岸邊的那棵老榆樹。
鋼筆老頭劉繼云笑笑,我倆成了忘年交。
劉繼云是孤兒。抗戰爆發那年,他才五歲。日本人的飛機轟炸甸下村,他的父母和兩個哥哥被日本的飛機丟下的炸彈炸死了。他一個人到處漂泊討飯。蘇北解放那年,他參加了解放軍。后來又參加了志愿軍跨過鴨綠江赴朝作戰。朝鮮停戰后,他復員回到家鄉甸下村,他沒有文化,又是孤身一人。他想起那支部隊上發的英雄牌金筆。于是,他把從部隊上帶回來的一只炮彈箱子改成了修鋼筆的工具箱。他想得很簡單,自己負過幾次傷,腰也有些駝,尤其是朝鮮高寒氣候下作戰,落下了風濕性關節炎。給孩子們修修鋼筆,也算是給社會做點好事吧。他只想當個普通的好人。
他成了遠近有名的鋼筆老頭。小孩們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的名字。背后稱他鋼筆老頭,當面喊他師傅。
鋼筆老頭總是盡心盡力地把學生們的筆修好。同學們笑嘻嘻的,他也樂呵呵的。
鋼筆老頭與孩子們成了好朋友。
鋼筆老頭給我們這些調皮的小同學的學習提供了極大的保障。在那個連肚子都填不飽的年代,鋼筆、端鋼筆壞了是不能隨便扔掉的,必須修好再用。鋼筆老頭為大家做了大好事,學校里校長老師很關心他。中午,會給他提供一杯熱水,食堂還常常替他熱好從家里帶來的午飯。下雨的時候,會讓他把工具箱搬到教室的走廊上避雨。
學校里的老師、同學都知道鋼筆老頭是個好人。
伍
鋼筆老頭借給我的英雄牌鋼筆雖然還了,但我的上衣左口袋沿上似乎一直掛著兩支鋼筆。一支是我失而復得的金星鋼筆,一支就是那刻著閃光金字“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紀念”字樣的英雄牌鋼筆。這支英雄牌鋼筆激勵著我。我以全校六年級108名同學中的第一名考取了初中。
畢業的那天上午,天氣晴朗,萬里無一絲絲的云彩。學校大操場東北角高大的梧桐樹茂密肥碩的葉片隨著風兒輕輕地擺動。燦燦的陽光照在葉片上,泛起晶瑩的光澤。一群麻雀湊熱鬧似的從遠處飛過來,落到密密的葉叢中,不見影子,只聽到吱吱喳喳的鳴叫。
畢業典禮后,我背起書包,我沒有離開學校。我有兩件事要做。一件是去梧桐樹那邊轉一圈。剛進學校時,才七歲,那棵梧桐樹只有幾丈高。下課鈴一響,我們一幫調皮的男孩子就會來到梧桐樹下,圍著梧桐樹捉迷藏。六年過去了,梧桐樹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還有一件事我要去跟鋼筆老頭打個招呼。這些年鋼筆壞了,沒有少麻煩他。
在高大的梧桐樹下轉了三圈,我大步往校門口走去。來到校門口,不見鋼筆老頭的修筆攤子。我東張西望,心里納悶起來。早上到校的時候,還看到鋼筆老頭的修筆攤子擺在學校大門口右邊。我是擦著攤子走進學校門的,我還特意給鋼筆老頭敬了一個標準的少先隊禮。
我抬頭看看天空,火紅的太陽升上了東邊高高的樹梢。校門口的池塘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一群雪白的草鵝在水面上嬉戲,傳來一片歡快的嘎嘎聲。還不到晌午時辰,鋼筆老頭不會這么早回家。我馬上就要離開學校了,以后很難見到鋼筆老頭了。我想念鋼筆老頭,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鋼筆老頭借給我的那支赴朝作戰的英雄牌鋼筆。我心里一酸:老頭可是赴朝作戰的英雄呀。他復員回來怎么不向組織申請要份體面的工作呢。自己把炮彈箱改成修鋼筆的工具箱,每天步行七八里地,來到學校門口給小朋友們修鋼筆,一分兩分不嫌少,三分五分不嫌多。這個鋼筆老頭,彎著腰,瘦精精的身體默默無聞地在學校門口擺攤子,一擺就是十幾年。他圖什么呀。我目光朝巷口盡頭張望,仍然不見鋼筆老頭的影子,我情不自禁地亮了一嗓子:“劉師傅—”
巷子盡頭傳來了回聲,仍然不見劉師傅的影子。
我佇立在校門口。我不甘心見不到鋼筆老頭。是他激勵了我奮發學習,如今考了好成績要離校了,總得跟鋼筆老頭打個招呼吧。
突然,從巷子口來了兩個穿白大褂子的醫生模樣的人,直往學校門口走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兩個穿白大褂子的醫生已經走到我跟前,急切地問我:“小朋友!校長室在哪里?”
“我知道。”我趕緊領著醫生跨進學校門,直往校長辦公室跑,邊跑邊問:“校長病啦?”
“不知道誰。我們接到學校電話就趕來了。”兩個醫生路上跑得急,氣喘吁吁地說。
我心里有些納悶。剛才畢業典禮上,校長不是給我們講話的嘛。怎么說病就病了呢。不可能是校長。但不是校長又是誰呢?
陸
校長辦公室是三間小平房,座落在操場東頭。通往校長辦公室的路碎磚鋪就。路兩邊是整齊青綠的冬青樹。我領著兩個醫生穿過碎磚小路,來到小平房前。
校長辦公室里傳來一陣一陣咳嗽聲,聲音很沉悶。
校長已經聽到雜亂的腳步聲。他從平房里走到門口,焦急地朝我招手。我明白了,校長沒有病,一定是哪位老師病了,而且肯定病得不輕。我趕緊朝校長迎上去說:“醫生來了!”
“快!到屋里來。”校長朝兩個醫生點點頭,招招手,轉身跨進屋里。
我領著兩個醫生跨進門,望了一眼,剎時間愣住了。
校長辦公室靠南墻的三人沙發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一條藍花布被單,頭朝墻里側著,看上去臉熟。我靠前一看,吃了一驚,這不是門口擺修鋼筆攤子的鋼筆老頭嗎。他怎么會躺在這里呢?我仔細一打量,鋼筆老頭臉色蠟黃,眼睛微閉著,嘴里不時會喘出一兩口粗氣,喘氣聲中不停地悶咳。一只手臂垂在沙發的邊沿,手指張開著,快要碰到地。我正要問校長,醫生和校長的對話傳到我耳朵里:
“你是校長?”
“是呀,我是陸校長。”
“電話是你打的?”
“是呀。”
“什么情況?”
“是突發情況。十幾年來一直在學校門口擺修筆攤子的鋼筆老頭……”
“對,大家都叫他鋼筆老頭。上午九點多鐘,不知什么原因,鋼筆老頭劇烈咳嗽不止,突然暈倒了。幾個老師發現后,趕緊把他抬到我的辦公室。我就趕緊給你們衛生院打了電話。想不到你們這么快就來了,謝謝你們!”
“先看一下。”一個醫生把急救箱往辦公桌上一放,掀開蓋子,從里面拿出聽診器,往脖子上一掛,來到沙發旁。他將聽診器的耳掛分別塞進左右耳洞內,然后捊捊導音管,右手捏著聽診頭透過被單往胸前塞進去,并輕輕地移動。
辦公室內靜靜的。大家的目光全注視著醫生的聽診頭。我看到鋼筆老頭眼睛微微眨著,嘴唇也在蠕動,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醫生聽了一會兒,抽出聽診頭,對校長說:“體質太虛弱了,可能患了肺炎,要趕緊到衛生院住院。”
“肺炎?”
“陸校長,這老頭是你們學校職工?”
“不是。”
“哪里人?”
“甸下村人。”
“趕緊通知他家里人到衛生院辦住院手續。”
“他沒有家里人。他雖然不是我校職工,但十幾年來,他一直在校門口擺修筆攤子,他是個好人。我們學校老師同學都是他的親人。”
“那趕快找兩個力氣大的男教師,找一塊門板,盡快把他送到我們衛生院。”
“好!謝謝醫生!”
校長的話剛說完,鋼筆老頭突然抬起垂在沙發邊沿的手臂,吃力地說:“校長,我沒事。可能受涼了,給我喝點姜湯,一會兒會好起來。”
“不行!不行!”兩個醫生一邊收起急救箱,一邊搖著手著急地說。
看著躺在沙發上有氣無力的鋼筆先生,我的心震撼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他的心里始終想著別人。得了肺炎,都病成這樣了,還拖著患有關節炎的病腿來學校門口為同學們修鋼筆,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看著鋼筆老頭那有氣無力晃動的手臂,我著急地對校長說:“校長,我們一定要救他!他是抗美援朝的英雄。”
校長皺起了眉頭,盯著我看了兩眼,有些納悶:“咋沒聽說呢?”
我急了。我看到墻角邊那炮彈箱子改成的修鋼筆的工具箱,想到他那工具箱里有一只小木盒,木盒里有一塊紅布包著的英雄鋼筆。我拎起工具箱,往辦公桌上一放,掀開上蓋,從木格子里拿起那小木盒,拿出紅布包裹著的那支英雄牌鋼筆,朝大家晃了晃說:“請看這鋼筆上的刻字!”
校長湊上來,兩個醫生也好奇地湊上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讀起來: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紀念,一九五三年十月。
大家的目光剎時全聚到鋼筆老頭蠟黃的臉上,敬佩不已。我拿著的紅布里掉出一張疊得麻將塊大的紙。校長眼尖,趕緊拾起來。迅速展開一看,更加驚訝。紙是一張香煙殼,上面寫著幾行字:
火線證明:劉繼云同志作戰勇敢,身負重傷不下火線,現火線批準加入中國共產黨,并任命劉繼云為步兵三營二連一排代理排長。
證明人:指導員周建國
校長用手輕輕地推推劉繼云的肩膀,不解地問:“這火線證明為什么一直藏在你這里?你應該是干部。從朝鮮回國應該安排工作呀,你怎么不把證明交給組織?”
“指導員在那次作戰中犧牲了!這香煙殼來證明。想想死去的戰友們,我開不了口。我不想……給組織添麻煩。”劉繼云很坦然,斷斷續續地說。
我的眼眶濕潤了。
兩位男老師抬著門板進了校長辦公室。在醫生的護理后,大家把鋼筆老頭抬上門板。兩位男教師抬著鋼筆老頭走出校長辦公室,走出學校大門,往衛生院方向走去。
我目送著鋼筆老頭消失在巷子的盡頭,下意識地摸摸上衣口袋沿的金星鋼筆,我的眼前又顯出那刻有赴朝作戰紀念的英雄牌鋼筆,浮現出那張香煙殼上的火線證明,鋼筆老頭那瘦小的身軀突然變得高大無比,那蠟黃臉上泛起紅彤彤的光彩。我出自內心地感嘆:他是英雄鋼筆老頭,他是好人,好人有好報,他的肺炎很快會治好!他會像我的那支金星鋼筆的筆尖永遠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白蓮花般云朵散開后,燦燦的陽光灑滿大地。
(王桂宏,筆名路石,江蘇省泰州姜堰區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鄉愁·鎮江卷》獲第八屆冰心散文集獎,中篇小說《無墓墳》獲中國小說學會“中國當代小說獎”。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野桂花》《野梅花》,長篇小說《浮茶》《原點》,系列散文集《鄉愁·泰州卷》《鄉愁·蘇州卷》《鄉愁·鎮江卷》三部。
長篇傳記小說《趙聲將軍》在江蘇省第十二屆書展主會場召開新書分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