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春聯，那鄉親，那村莊

近河中漂泊的小船是記憶，流淌在歲月里，穿梭在年輪中。過年是中國人的集體節日，總能勾起人們對往事的感懷。記憶中的年味是那么濃郁，對我而言最有“味道”的便是春聯，它是懷舊的情結，是割不斷的親情，是滋潤干涸心田的泉水，甜甜的，是給寒冬裹上厚厚的棉襖，暖暖的。今年大年初一，翻開手機，偶爾讀到廣東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許欽書手書的贈“共和國勛章”獲得者鐘南山的春聯，勾起了我對蘇北平原農村過年寫春聯一些往事的回憶。

春聯作為中國特有的文化形式，以簡單易懂、對仗工整、短小精煉的漢字組織成朗朗上口的吉祥話語而成，寄托了人們對天地人的信仰，也包含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來年的期許。因此，對于人們來說，特別是農村，貼春聯是過年的第一件大事，懷著無比莊重的虔誠和膜拜之心，這可能是源于對文化的崇拜和敬畏吧。春聯總是永遠紅火，總是詩情洋溢，總是透露出喜慶連連，延續著祖國大地上流傳了千年的民俗，顯示出無限的生機。從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感覺到，春聯緊密關聯著時代的變化，她用簡練的語言來表現美麗的畫面，表達著人們的希望。在自家門上貼上春聯，也意味著新年的到來。

童年的回憶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芬芳。每年的臘月二十四以后，村子里就充滿了過年的氣氛，掃房、祭灶、趕集、采購年貨、貼上春聯，每家每戶都是在忙忙碌碌中度過的。尤其是在年二十八九，稍稍有錢的家庭，都會去供銷社購買幾副對聯，掛在門上；那些錢不富裕的人家，就會用紅紙剪出對聯大小的紙張，找村里字寫得好的人書寫。

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全國各族人民艱苦奮戰，推翻了三座大山的壓迫。1949年，共產黨人從自信的微笑中走來，巍峨的華表上映照著共和國的曙光，人民群眾歡天喜地慶解放，創作出“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全靠毛主席”“九天日月開新運，萬國笙歌醉太平”等春聯。那時，村里的翻身農民喜氣洋洋，銘記著黨的恩情，過年都喜歡在家門上貼對紅彤彤的春聯。爸爸說，記得寫得最多的一副對聯是：“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感謝共產黨”，橫批是“勞動致富”。爸爸告訴我，我們家的春聯都是找村里讀過私塾的鄭大伯寫成的。有一年春節，爸爸貼春聯，教我讀王安石的《元日》，雖然對詩的意思只能是懂個大概，但也搖頭晃腦樂哉悠哉地吟誦著，頭腦中有了“新桃舊符”的概念。

我懂事的時候，國家已經艱難地渡過了三年自然災害，經濟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農民們喜氣洋洋，過年都喜歡在家門上貼對紅彤彤的春聯。當時我們家貼的春聯是：“全心全意鞏固建設成果，克勤克儉發展農業生產”，橫批是“萬眾一心”；村里很多農戶貼的春聯是：“祖國繁榮山河似錦，東風浩蕩大地皆春”，橫批是“歡慶新春”。在鄭大伯寫春聯時，我有幸參觀過一次那激動人心的場面：堂屋的中間，放上一張四方桌，等候在桌子邊的是捧著紅紙求寫春聯的鄉親們。鄭大伯寫春聯時，總是征求鄉鄰們的意見。有時候，鄭大伯也會給他們講共產黨怎樣好，說春聯總要反映時代變化的內容才時髦。鄭大伯的意見說得村民們頻頻點頭稱是。只見鄭大伯心神專注、尋行數墨、咬文嚼字、筆飽墨酣、揮灑自如，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奔騰而去，又像是一條從虛無中誕生、游走在天空中的巨龍，由空靈回歸到虛無，這種近乎瘋狂的生命力的涌動，蘊含著宇宙的力量，引來一陣陣夸獎。不少鄉鄰們瑯瑯誦讀著已經寫好的春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那時候春節，除在家門上貼春聯外，家中凡是重要的地方也要貼春聯。“灶王爺”“土地爺”“天地爺”神位邊、墻面上、大門口都貼上了春聯。春聯的紅色，照得房屋、村落一片火紅，千家萬戶都沉浸在紅色組成的春聯中，似乎全村的人們都在歡呼雀躍……

文革期間，春聯形式和內容也隨之變化：門框漆成紅色，黃漆寫字，內容則是毛主席詩句，一用幾年，所以1967年到1969年，我家大門的春聯都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上世紀70年代初，我在縣城名校讀初中，父親就將每年貼春聯的任務交給我，由我出句子，然后請人寫。1970年4月24日，我國成功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 這衛星上天，就好似太陽鳥擁有巨大的翅膀，越過天穹，騰飛于白云之上。當年，我在縣城，白天圍在收音機旁收聽這激動人心的消息，晚上跟隨這不絕如縷的人群仰望天空，當看到寧靜的夜晚駛過衛星的軌跡時，我想象著天女散花，期盼在這多舛的人間，將一腔熱血種植成遍地春色。回到村里，我興奮地向村民們講著這些見聞，當我說到衛星“東方紅樂曲響徹云霄，萬眾歡呼時”，大伙把我舉了起來，拋向空中，我的心也仿佛伴隨著第一顆人造衛星飛向太空。“中華兒女奮向前，天下人人盡笑顏”的句子很自然地跳入我的腦海，我又想了橫批“萬象更新”，就是這一年我家的春聯了，這一春聯被村里的鄉鄰們競相模仿。

時光流逝到1979年，和煦的微風，吹綠了神州大地。祖國大地翻卷著改革開放的春潮，猶如長江之水奔騰而來，滾滾向前。這時候，我不僅擔負為家里選春聯的重任，還應村里十幾戶鄰居之邀，為他們選春聯。人民的生活如芝麻開花節節高，在民富年豐、頌黨慶國的繁榮盛世，人們創作出“瑞雪片片兆豐年家家恭喜致富，臘梅點點報新春人人慶賀安康”等大量贊美新時代的妙聯佳作。這時候我為鄉鄰們想得最多的春聯多是“世紀春光輝大地，江山國色舞神龍”一類的春聯。

為村里的鄰居們想出了這些春聯，鄉親們常常送來交口的稱贊，而我就在他們的贊揚聲中欣欣然飄飄然。

是啊，歷史如同一條活的江河，在靜靜流動著的每一塊田野、每一條街巷、每一棟房屋、每一塊磚石中，我都能尋找到歷史的蹤跡。如果說農民的名字是上一代的人生理想，是上一輩人給后代制訂的人生最高綱領，那么，他們貼出的春聯就是一篇篇家政社論。當我們看到一家家庭院掩映在葡萄園里，一幢幢高樓坐落在巨大的畫屏中，兀自突現眼前的就像人間天堂般，這是美，是幸福和安詳。

這年秋天，我回到村里，仿佛看到了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彩蝶飛舞，鳥兒歌唱，花朵隨風搖曳。豐收的果實碩大無比，土地的恩賜、汗水的結晶寫在一群富裕起來的庭院主人的臉上，他們選擇一些帶著泥土氣息的原生態的春聯，我們能看到社會的發展，能感受到農民心態的變化，能聽到農民朋友人生理想的宣言。

人杰地靈、鸞翔鳳集的風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詩意，優美絕倫、歌聲回蕩的故鄉，構成了完全迷人的依依不舍、逐宕失返的魅力。在這種氛圍下，人們更容易產生一種自由的欲望。我把自己的靈魂寄托于自然之中，體會一切事物的美麗，探索生命的神秘，獲得靈魂上的快樂與升華，尋找出對聯的靈感。國家的日漸強盛，高峽出平湖、港澳回歸的喜悅和期盼統一的熱望，催生了“澤惠四面八方沃土，造福千秋萬代子孫”“憑欄望海盼陸臺聯袂，把盞思親賀港澳回歸”等慶賀三峽大壩建成和表現中華民族盼望祖國統一的春聯。新世紀的到來，祖國前進的步伐一日千里，載人航天、成功舉辦奧運、文學和醫學兩個領域分別獲得諾貝爾獎、西氣東輸、南水北調、空間實驗室建成、量子技術運用、月球探測、天問一號、建國70周年普天同慶、全國人民抗擊疫情，百年黨慶，更生成了“黨心民心萬眾一心，科學發展春風起；國運家運宏圖大運，社會和諧旭日升”“火樹銀花醉良宵鶯舞歌動地；國泰民安逢盛世牛氣沖天”等春聯。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的中國夢，吹響了“中國號”破浪前行的號角。生活的甜美在心頭，幸福的歡笑在臉上。一副春聯就是一首時代的贊歌，兩句聯語繪出一幅美輪美奐的畫圖。偉大祖國的繁榮昌盛，為春聯的繁榮創新提供了沃土。

年，年年過，春聯，也是年年貼，不僅貼春聯，現在每家每戶還掛起了紅燈籠，映襯出鄉親們的生活也是紅紅火火。沒錯，從讀書識字不多找人寫春聯，到買現成的春聯，由此可以直觀地看出，一個昔日文化人少的村莊的變化，生活條件改善，生活節奏變快，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今天，很少有人再手寫春聯了，鄉鄰們在鄉村振興的大潮中搬遷進了新建的小區，住上了套間，不用再幫他們想春聯的內容了。一到春節，集市上到處都是賣春聯的，印刷的整齊劃一，字體美觀大方，品種繁多，任你挑選。但唯一令人有些遺憾的是，紅紅火火的年味中少了一份芬芳怡人的墨香味，盡管春聯紅的似火、紅的花枝招展，卻少了墨香四溢的神韻，少了神韻的漢字無疑就顯得有些僵化和生硬，總也找不到那種紙張多樣、內容豐富、字體多變的新奇而親切的感覺，看著那些印刷和AI的春聯，總感覺缺少和失去了什么，心中多了一份悵惘。是生活節奏太快？還是科技太發達？不管怎樣，春節作為中華民族文化最集中的體現，春聯作為中華民族特色文化形式的表現，還是不要丟掉老祖宗的文房四寶為好，或許我有些固本守陳，可畢竟中國的方塊字是不能遺失的，即使電腦之類的科技再發達，只會敲字不會寫字，傳統文化的傳承或許就成了一句空話。

近些年，又開始盛行手寫春聯。大概是因為大家都有一種懷舊的感覺。此外，由于“國學熱”的出現，許多書法家都希望在這場熱潮中大顯身手。在臘月，有不少人在街上表演“書法秀”（其中就有免費書寫的），在寒冷的天氣里“炒”出了一幅熱鬧的景象。

今年春節，一位鄉親來我家做客，說家鄉的小區年前來了幾個城里的書法家，為村里的農民揮毫潑墨：“千古江山今朝新，百世歲月當代好”“牧牛曲里風光美，花草叢中春意濃”，一幅幅帶著墨香的對聯向村民送出一個個美好的祝福。在場的村民們不僅得到了書法家送出的“福”字，還獲贈了春聯。村民高興地說：“以往春節家里門上貼的都是買來的春聯，今年俺也沾沾‘文化味兒’，貼一下書法家們給咱寫的春聯，過一個文化年！”

時光荏苒，歲月蹉跎。一副春聯內容發生的變化，展現的正是我們黨率領我國各族人民奮斗百年的歷史，昭示的是我國人民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發展過程。人們心中總有一種歸屬感，一種溫馨的感情，一種無限的夢想，一種永恒的誘惑。如今，我漫步在故鄉的田野上，清晰地感受到了與自然的親近和深刻的融合。當前，實現新的百年夢想正召喚著我們，我們面對的是星辰大海的新征途，是奔競不息的時代浪潮。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看今朝，燦爛時光好。

多少年過去了，我現在很少再回那片生我養我的故土過春節，可是對那片故土的思念卻與日俱增。記不清多少次在夢中回放在故鄉的鄉鄰們的大門上觀賞家家戶戶春聯的字體和內容的畫面，常常在激動和興奮中驚醒。歲月嬗變，騰飛的故鄉，在小康路上奔跑，父老鄉親的生活已經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