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訊問作為偵查機關獲取犯罪證據的重要手段,是構建證據鏈條、破獲案件的關鍵環節,可同時也是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極易受到侵害的敏感地帶,實務中出現諸多刑訊逼供造成的冤假錯案,也揭示加強對審訊環節的監督和對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護的必要性。隨著我國法治建設的不斷進步,律師在場制度在我國已具備現實可行的條件和契機。為有效遏止程序違法現象,就需要在敏感而關鍵的偵查訊問階段,通過律師的有效參與解決偵查訊問環節權力配置過度失衡的問題。文章從適用范圍、機制安排、程序設計以及保障機制四方面,對于偵查訊問階段的律師在場制度進行了詳細論述,以期更好保證程序正義以及人權保障等立法目的得到有效實現。
[關鍵詞]偵查訊問;律師在場制度;程序正義;人權保障
[中圖分類號]D92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5-0292(2022)03-0059-08
引言
當前“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在有效地推進中,兩高三部聯合印發的《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第5條強調“完善訊問制度,防止刑訊逼供。”并提出建立重大案件偵查終結前對訊問合法性進行核查制度,這體現了對程序正義的追求。然而,偵查訊問環節是刑事訴訟中最封閉、最脆弱的一環,因第三人很難參與其中,這為偵查機關的權力濫用提供了空間。為有效解決這一問題,需要提升偵查訊問環節中控辯雙方的對抗均衡性。國外眾多國家在長期的法律實踐中證明了律師在場制度對刑事訴訟的推動作用,而反觀我國,雖然在學界以及實務界都出現了律師在場制度的觀點,但在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中,并未明確規定此項制度。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可以從源頭上遏制刑訊逼供,不僅防止偵查人員利用不法訊問方式獲取口供,從而制衡公權力,同時也是司法機關合法獲得供述的見證者,切實維護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
一、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現狀
(一)我國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
我國現行《憲法》《刑事訴訟法》以及《律師法》均未明確規定偵查訊問階段的律師在場制度,但從歷次修法的趨勢來看,律師在偵查階段中的地位逐漸受到應有的重視,并出現了可供參考的前提性條文。[1](P32-40)2007年修改的《律師法》中,在第33條引入律師介入刑事偵查制度,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的時間提前至“第一次訊問之時”,可視為我國律師在場制度的萌芽。但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律師在場制度的條件并不成熟,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九次會議又將律師介入的時間倒退至“被偵查機關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或者被第一次偵查訊問之后”。此外,在我國《憲法》《刑事訴訟法》等相關法律中,均明確規定了“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為更好落實這一規定,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中,第33條明確“偵查階段律師具有辯護人地位”,這為律師在場制度提供了法律依據。伴隨著以審判為中心地司法改革,律師在場制度的相關立法也在有序推進。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改,第147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確立了認罪認罰程序中的律師在場制度,律師在場制度的適用覆蓋范圍擴大,這也符合我國立法從點到面的立法路徑。
理論界爭議主要集中在律師在場制度建立的必要性,律師在場制度雖然在防止不法訊問方式上具有優越性,但也僅是充分非必要條件,更不能論證其符合帕累托最優。有學者提出現有的錄音錄像制度也能夠起到防止不法訊問的效果[2](P156-173),但檢察實務對于錄音錄像制度是否真的能達到同樣的效果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一方面,錄像監控資源匱乏,至今還是我國基層一線偵查的客觀實際困難,尤其在我國“區域發展不平衡、基層案件龐雜”的國情下,錄音錄像制度難以達到全面覆蓋,也就留下了一定的灰色空間;其次,錄音錄像的控制權在偵查機關手中,偵查機關既充當實行者,又持監督權,公正性無法得到有效保障。
(二)域外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
1869年美國德克薩斯州訴懷特案件中,列隊辨認程序中允許律師在場是律師在場制度的萌芽,但正式起源應是1966年美國最高院審理的埃內斯托.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警方案,確立了著名的“米蘭達規則”。不同于訴懷特案,米蘭達案是律師在場制度首次正式在訊問環節被確定,該判例不僅確立了沉默權規則,同時還賦予被指控人在面臨偵查機關訊問時可以隨時要求律師在場的權利。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確立律師在場制度,并將其細化與發展,律師在場制度的內涵也進一步豐富。
縱觀國外關于偵查訊問中律師在場制度的立法與實踐,從整體的立法趨勢來看,不管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國家,律師在場制度的適用范圍逐漸擴大,本文以幾個典型的國家為例,以表格的形式進行展示:
偵查訊問階段的律師參與制度最早源于英美法系,后被大陸法系所吸收采納,但由于兩大法系在訴訟制度構造層面具有較為顯著的區別,因此具體的制度規定也有較大差異。但也有較為顯著的共同點:首先,律師在場制度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應是保障人權。律師在場制度的核心是律師在場權,歸根溯源,是犯罪嫌疑人的權利,在犯罪嫌疑人主張要求律師在場后,辯護律師才被賦予了在場權的系列衍生權利;其次,構建具體制度時要注重平衡控辯之間的對抗性;最后,徒法不足行,法律制度需要配套的制度相輔相成,律師在場制度也并不例外,通過明確律師在場所適用的案件范圍以及相應的權利限制,即保證權利能夠得到有效地行使,也要避免對于正常訊問活動地干擾。但制度設計的具體內容還需結合我國國情實際進行調整。
二、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缺失原因
首先,與傳統偵查模式存在沖突。在2012年以及2018年的《刑事訴訟法》的修改沒有采納學界關于律師在場制度的立法建議,主要是因為我國傳統偵查模式的禁錮。偵查人員普遍認為,律師在場參與訊問雖然能夠保護嫌疑人的合法權益,但客觀上也會導致犯罪嫌疑人抱著“有人給我撐腰壯膽”的僥幸心理,影響口供的獲取。[6](P15-19)尤其過去偵查機關由于手段的單一以及偵查技術的局限,口供是案件偵破的核心線索,任何會影響口供的因素都較為謹慎。雖然隨著偵查手段的綜合運用、偵查技術的突飛猛進,“口供中心”問題的局限性獲得了很大改善,但傳統偵查模式依舊限制了實務人員的思維方式,導致其對律師在場制度的排斥。
其次,和我國偏重“懲罰犯罪”的司法觀念存在沖突。我國過去作為一個強職權國家,將“懲罰犯罪、保護法益”作為第一要義,秉持著這種司法觀念,偵查機關極力地追求客觀真相,忽視了對控辯平等的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障也相應地被淡化。[7](P120-129)司法機關作為國家執行法律的機關,為維護社會的穩定,加強治安,安撫民心,似乎天然偏向“入罪”,可刑事辯護律師至始至終站在犯罪嫌疑人的利益面上,維護他們的合法權益,自然秉持“出罪”的取向,在利益沖突之下,作為“站在犯罪嫌疑人一邊”的律師在場制度往往被認為是可有可無。但隨著理念的革新,程序正義越發得到重視,再加之在冤假錯案糾正環節出現的大量刑訊逼供案件,相當程度上促進了偏重“懲罰犯罪”的司法觀念改變。
最后,配套資源無法支撐起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的落實。一套完整的制度體系就像是一臺精密的現代化機器,需要依靠每一個零部件完好且緊密配合。但是在我國區域發展不平衡的國情下,律師數量和質量的分布存在不均衡的問題,大都市、發達的省會城市律師群體的數量和專業水平都遠超中小城市,更不用說經濟發展水平、交通條件更落后的西部地區。[8](P50-58)此外,我國的羈押體制中,預審訊問存在場所、時間、次數的限制,也導致律師在場制度難以得到有效的保障。[9](P3-17)此些配套制度的不完善都導致我國律師在場制度缺乏可供生存的土壤。
三、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建立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一)律師在場制度建立的必要性
宏觀層面,律師在場制度的構建有助于完善我國司法制度。首先,能夠有效彌補律師監督的缺位。在司法實踐中,律師辯護的主場集中在審判階段,即便偵查階段聘請了律師,也難以發揮辯護作用。[10](P77-86)此外,我國立法雖然賦予檢察機關法律監督職能,但只能通過立案監督、審查批捕等方式實現,相對刻板,對易發生侵害人權的訊問程序監督較軟,無法起到有力的監督作用。在此情況下,訊問環節可謂偵查機關“一家獨大”,權力難以形成有效的制衡,而律師在場制度可以作為一種社會監督的力量,更靈活變通,以一種柔性力量打破在偵查訊問階段中偵查機關一家獨大的僵局。[11](P156)律師在場制度使律師在偵查環節中回歸了辯護人訴訟地位,不僅有利于保障嫌疑人的合法權利,而且還可以有效遏制程序倒流問題,降低翻供的可能性,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訴訟效率,完善了我國的刑事辯護制度。其次,能夠有效助推我國刑事證據制度的完善。口供是司法實踐中的重要證據,即便當前偵查方法取得了質的飛躍,也無法削弱口供的影響力,但過于依賴口供也會阻礙刑事證據制度的發展[12](P19-34),律師在場制度有助于緩解刑事案件依賴口供問題。律師站在當事人的利益面上,利用自身專業的執業素養和法律分析能力,保證口供的真實性以及可靠性,無形中對偵查機關構建證據鏈提出了更高要求。最后,有助于改變傳統“重實體,輕程序”的司法觀念。隨著法治進程地推進,程序法與實體法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逐漸被重視,律師在場制度能夠通過有效的控辯對壘,更好梳理案件事實,使得裁判更為準確。不少司法工作人員依然存在一種錯誤認知:不法訊問只是方式粗暴,但動機是好的。但本著真誠的動機,無視程序法規則打擊犯罪,最終只會讓法治的精神喪失,而一旦法律尊嚴被踐踏,再想樹立起對法律的敬畏之心就難于登天。故而為督促偵查機關遵守法定程序,彰顯程序正義和法律尊嚴,有效的監督機制必不可少。一旦在訊問中出現違規、違法的審訊情形,律師能夠及時監督、申訴、向檢察機關提出控告,申請排除不法訊問所獲得的證據,有效銜接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降低無辜者蒙冤的概率。[13](P101-112)并且律師雖然是接受犯罪嫌疑人的委托參與訴訟,但其本身既是獨立于犯罪嫌疑人又獨立于偵查機關的,具有獨立的訴訟主體地位,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提供辯護意見,相當于獨立于案件的第三方,訊問人員在有其在場的情況下進行問訊時,自然會有所顧忌,能現實有效地加強法律監督,起到維護法律尊嚴的作用。
微觀層面,律師在場制度的構建有助于回應現實需要。一方面,有助于打破犯罪嫌疑人孤立無援的狀態,改善犯罪嫌疑人在審訊中的劣勢地位,國家權力和個人權利的沖突在偵查訊問階段具體表現為偵查權與辯護權的對抗。偵查機關相較于犯罪嫌疑人在人力、財力、物力等資源處于絕對的優勢地位,由于偵查訊問環節天然具有封閉性、秘密性,使得權力與權利的優劣勢態對比則更加強烈,控辯之間蒼白的對比易導致偵查機關權力的濫用。因此,為了平衡權力與權利,應當設置有效的法律機制。而律師作為受過專門的法學教育、擁有實務經驗的專業人才,能夠保持冷靜客觀且專業的態度,并且能與訊問人員形成實質意義上的平等對話,防止訊問人員利用犯罪嫌疑人對法律的認知缺失或緊張心態進行威脅、誘供、騙供等違法活動,實現對公權力的制約。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減輕嫌疑人對抗情緒。在訊問中,犯罪嫌疑人的情緒往往起伏不定,有時抱著“自己不說警方就查不到”的僥幸心理,又害怕錯過“坦白從寬”機會,而律師在場制度很好地發揮了減輕犯罪嫌疑人對抗情緒的功能。據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團隊的調研結果,律師在場能使偵查人員自覺規范訊問行為,犯罪嫌疑人也因有所保障,大大提高了口供質量,翻供現象驟減,辦案效率也得到有效提升。[1](P32-40)
(二)律師在場制度建立的可行性
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為偵查訊問過程律師在場制度的構建提供了改革契機。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我國積極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要求重新整合控、辯、審三職能間的互動關系,構建更科學合理的程序構造。在《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中進一步強調了無罪推定、保障犯罪嫌疑人辯護權、嚴禁刑訊逼供等規定。圍繞著改革趨勢,作為抵御公權力的重要力量,辯護權的發展程度則直接決定了程序正義的實現程度。過去,囿于我國偵查期間辯護權的保障不足,律師制度以及律師群體本身發展的不完善,導致了律師在場制度的立法缺失,但是當前這些問題都有了較好的解決方案,建立律師在場制度已經初步具備條件。
首先,制度輔助保障,建立較為完善的同步錄音錄像制度以及值班律師制度。一方面,律師在場制度要求訊問時律師在場參與審訊,可如果出現特殊情況,律師難以到場,事急從權,此時同步錄音錄像制度則可以起到輔助作用。錄音錄像制度重點在于輔助,并非替代律師在場制度,正如前文“必要性”中論證的一樣,錄音錄像的主動權和控制權掌握于偵查機關,這點就否定了其中立性。但是,同步錄音錄像制度可以作為有效的輔助手段,當律師因特殊情況無法參與訊問時,可以向偵查機關提出開啟同步錄音錄像功能,可以利用網絡即時連線,或者事后向公安機關調取錄音錄像,檢查訊問過程中是否存在不法情形,以挽救律師缺席造成的辯護權損失。另一方面,值班律師制度初步建立能夠有效解決偵查機關訊問和律師在場之間的現實矛盾。此前律師在場制度構建面臨的問題主要表現為偵查機關難保“每一次訊問都等辯護律師”、辯護律師也難保“每一次的訊問都在場”。[14](P40-58)而值班律師制度為律師在場提供了有效支撐,尤其在第一次訊問時,犯罪嫌疑人來不及委托辯護律師、或是事出緊急辯護律師無法趕到,訊問亟待展開,此時偵查人員僅需在訊問開始前提前通知值班律師即可,使得律師在場制度能夠得到有效落實。
其次,律師在場制度的試點工作提供了較為充分的經驗。近年來,中國政法大學的訴訟法學研究團隊先后在在北京、廣東、河南、甘肅等地進行了律師在場制度的試點,取得了一定的實踐經驗和成就。其中,極具代表性的是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樊崇義教授牽頭的試點,該項目組先后在廣東珠海市和北京海淀區試點。試點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律師在場制度僅適用于偵查人員對犯罪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后的第一次訊問中,目的在于解決“萬事開頭難”的問題;第二階段,律師在場的時間覆蓋到訊問的全過程,以深入了解我國建立律師在場制度的實操可行性和影響價值。該次試點發現偵查人員對于律師在場參與訊問是持有較為積極的態度,并進行了有效配合,同時,犯罪嫌疑人也是持積極的態度。[11](P189-207)在多次的試點試驗中,可發現偵查人員對于律師在場參與訊問的適應度很高,并且對偵查活動基本是沒有負面影響的,因此在構建偵查訊問階段的律師在場制度時要切忌“一刀切”。同時,在律師在場制度構建中還應考慮責任的承擔,確定妨害律師在場制度的責任劃定,以及律師不當干涉訊問的責任,通過有效的制衡,實現制度的高效運轉。
最后,律師隊伍的壯大以及素養提升提供了人力支撐。隨著法治進程的日益深化推進,我國律師隊伍相比過去在質量及數量上都有了較為明顯的提高。根據司法部權威發布的《2020年度律師、基層法律服務工作統計分析情況》顯示,從數量上看,截至2020年底,全國共有執業律師52.5萬余人,全國共有律師事務所3.4萬余家,較之以往呈現明顯增勢,可見律師隊伍顯著壯大。從文化程度看,全國本科學歷的律師38.59萬多人,占全國律師總數的74.07%;碩士學歷的律師10.49萬余人,占比20.15%;博士學歷的律師7000余人,占比1.45%[15],由此可見,律師素養也同樣呈現增勢。此外,全國各地的律師協會也在逐漸地發展,律師行業的管理在不斷進行完善,為律師能力的提升提供了有力保障。[16](P1-12)律協所設立的專業辯護委員會定期組織業務培訓,并積極與法律業務培訓平臺合作,展開線上線下的交流研討會,甚至有機會邀請參與法律編撰的資深法律從業者傳道、授業、解惑。這極大程度地提升了辯護律師的業務素質以及政治素養,為律師在場制度提供了剛性的人才儲備條件。
四、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的構建
構建律師在場權制度,以被追訴人聘用的律師或指派的法律援助律師在場為原則,同步錄音錄像制度作為輔助記錄手段,第一次訊問時,來不及聘請或申請法律援助律師的,由值班律師在場參與訊問,以后的訊問中,均要求聘請律師或法援律師在場參與訊問。以下將從適用范圍、機制安排、程序設計以及保障機制四方面進行詳細論述。
(一)律師在場制度的適用范圍
任何制度的構建都需要考慮其適用的積極和消極范圍,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同理,可以參考強制適用、禁止適用、選擇適用的三維模式。首先,以下情形應當強制適用律師在場制度,如不在刑事責任年齡范圍內、特殊人群(如精神病人、盲聾啞人)、涉及引渡的、可能判處無期、死刑的犯罪嫌疑人,偵查訊問環節必須有律師在場才屬于合法訊問,否則將排除相關訊問筆錄及相關證據,若犯罪嫌疑人沒有委托辯護律師,則由法律援助律師作為其辯護律師參與訊問。其次,以下情形應當禁止適用律師在場制度,如涉及國家秘密國家安全、特別重大毒品犯罪以及涉及恐怖活動案件。由于此三類案件的特殊性,一旦出現串供、泄密等現象,將嚴重危及國家安全和社會安定。為更好保障人權、保證程序正義,當案件涉及國家安全、國家秘密時,在國安局偵查過程中,可由其直屬上層機構如國安廳、國安部監管,對訊問的合法性負責審核;針對特別重大涉毒類案件,由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17],并建立重大案件偵查終結前對訊問合法性進行核查制度;針對涉及恐怖犯罪的案件,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和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司法行政機關以及其他有關國家機關,根據分工,實行工作責任制,依法做好反恐工作,并由國家設立的各級反恐怖主義工作領導機構對其領導的相應層級和地區的訊問的合法性負責。最后,以上情形應當選擇適用律師在場制度,對于一般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擁有選擇權,可以選擇或放棄律師在場權。
(二)律師在場制度的機制建立
為保證律師在場制度能夠切實發揮保障犯罪嫌疑人合法權益以及法律監督的作用,首先應當明確律師享有的權利,具體包括要求在場權、提供法律建議權以及監督申訴權。要求在場權,即每次訊問中,律師都有權要求在場,以及要求偵查機關履行告知義務,如果律師只能在第一次或某幾次訊問在場,律師在場制度的效果就大打折扣。因為一旦如此,只需在律師在場的訊問中規范訊問行為即可,而律師不在場時恢復傳統的封閉式訊問,甚至可能出現“報復性”的反彈。當然,對于首次訊問未及時委托律師或律師不能到場的情況,由值班律師參與訊問,其他次數,律師若因不可抗力的因素無法趕到現場可以要求全程錄音錄像,偵查機關需依照錄音錄像制度的相關標準保證錄音錄像完整性,律師后期有權查看并提出異議;針對法律建議權,在場律師既需要回答犯罪嫌疑人的疑問,也可以憑借專業素養主動分析法律問題,具有權利和義務的雙重屬性。律師解答法律問題的對話應計入訊問筆錄,偵查人員不得任意打斷律師解答法律問題。當然為保證訊問正常進行,律師提供法律咨詢應當受到相應的限制,如律師只能解答犯罪嫌疑人所涉罪名的相關法律問題,不能提供假設性或誘導性的意見;針對監督申訴權,如果律師發現偵查人員存在違法訊問行為,可及時提出異議,要求偵查人員注意訊問方式,若偵查人員置之不理,律師可在簽字時注明,并向相關監督機關提出申訴。
其次,有權利就應當承擔相應的義務,特別在關鍵的偵查訊問階段,可能對證據收集造成不可逆的損害,因此更加應當規范律師的參與,具體而言,包括忠職勤勉義務、保密義務以及配合訊問義務。針對忠職勤勉義務,主要是為保障訊問的正常進行,律師接到通知后應當按時到場,不得存在故意拖延,妨礙訊問的情形,也不得無故缺席。第一次訊問時律師難以到場的,由值班律師在場參與訊問。如出現不可抗力導致的不能到場,應當及時與偵查機關溝通,更改訊問時間或開啟全程錄音錄像;針對保密義務,因為案件的偵破與訊問得出的信息直接相關,一旦泄露,將可能導致證據的滅失和同案犯逃匿等情況,影響案件偵破,甚至會危害社會安全。所以在場律師必須嚴格履行保密義務,在訊問開始之前簽署保密協議,訊問進行中不得擅自開啟通訊設備、錄音錄像,在參與重大案件時,律師應當配合偵查機關采取的監視監聽等手段;針對配合訊問義務,律師應當配合偵查機關進行訊問:其一,律師應當保持謙遜態度,不得存在戲謔、誤導等行為,若律師存在嚴重影響訊問秩序的行為,偵查人員可要求其離場,在訊問筆錄中注明,同時中止訊問,待值班律師到場后繼續;其二,律師不得濫用提供法律建議權,隨意打斷訊問,如遇到法律問題需要向犯罪嫌疑人進行解釋及分析,應當首先征得訊問人員同意;最后,在一般刑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對律師是否在場有自主選擇權。若犯罪嫌疑人在訊問中后悔放棄律師在場權的,偵查機關應中止訊問,通知值班律師到場,值班律師到場后恢復訊問。
律師參與雖然能夠在相當程度上保證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不受非法侵害,但是不當的參與會對于訊問階段造成很多不可控的因素,甚至可能干擾訊問活動,導致制度與設立目的背離,需要進行有效的規范,明確律師在參與過程中的責任,規范律師的參與,這里主要是律師怠于履行在場義務的責任,以及偵查機關阻礙律師的正當參與的責任。具體而言,當律師怠于履行在場義務時應承擔相應責任:第一,設置評價制度。偵查機關和犯罪嫌疑人共同對律師的工作進行評價反饋,二者是與律師接觸的直接對象,對律師的執業態度有直觀的了解,也有權對律師進行監督,當律師怠于履行在場義務時,可在評價表上進行記錄。當律師無視規定濫用在場權,嚴重妨礙正常訊問時,偵查機關可在評價表上進行反饋并直接向相關監管部門控訴,偵查機關應當承擔舉證責任。第二,納入律協考核。律師行業協會將律師在場的履職情況納入考核標準,若出現律師怠于履行在場義務,律師協會可對其處以通報批評、限制執業等處罰,導致嚴重后果的,處以吊銷律師執照的處罰。第三,律師違反保密義務泄密且造成嚴重后果,可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
律師在場制度的運行需要偵查機關的密切配合,所以偵查機關也應承擔相應義務:首先是告知義務,即訊問的時間地點應及時告知;其次是配合義務,即在訊問過程中當律師提出合理的暫停要求分析法律問題時,或犯罪嫌疑人向律師咨詢相關法律問題時,應當配合。此外,律師因特殊情況無法到場提出同步錄音錄像時,應當配合并保證錄音錄像的完整性。若偵查機關妨礙律師在場、侵犯律師在場權或合法權利的,應當規定相應的行政或刑事責任。
(四)律師在場制度的保障機制
偵查訊問階段律師在場制度地有效運轉需要構建一套有效的保障機制,涉及羈押場所、律協的配合,以及一定的刑事豁免權。首先,實現羈押場所的中立化。具體而言,犯罪嫌疑人一般被關押在看守所,而看守所隸屬公安系統,即看守人員與偵查人員屬于同一個行政系統,即犯罪嫌疑人始終處于公安的雙重控制之下,看守所起不到監督偵查行為的職責,因此,在偵查訊問程序中設立中立的羈押場所具有必要性。由于檢察機關有法律監督的職能,在刑事案件進行到起訴階段之前,檢察機關亦處于中立立場,所以羈押場所設置在檢察機關的職能覆蓋范圍內具有合理性和可行性,同時可賦予律師協會監督職能,由律協在羈押場所設置派駐機構,履行配合職能,如此一來,就可以緩和偵查機關的“壟斷”局面。
其次,賦予律師協會實權,既能夠保障律師行使權利,也能對律師在參與訊問階段時的違法違規行為作出威懾。《律師法》著重規定了律師義務,而對律師權利的規定卻寥寥無幾,律師協會也疲軟無力。雖然全國以及各地的律協也制定了一些辦理刑事案件的規則和規范,但并不具有強制力,對司法機關也起不到任何約束作用,律師協會無法起到保護律師權利的作用。我國刑事司法程序存在控辯不平等問題,律師面對強大的國家公權力,背后只是“無實權”的律師協會,導致律師們不愿意代理刑事案件,即便代理了也大都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無法很好地起到辯護作用,所以賦予律師協會實權迫在眉睫。首先,加強律師協會與人大的聯動,若訊問過程中存在侵害律師合法權益的情況有權提出質疑,并向同級人民代表大會申訴,經嚴格審查若情況屬實且造成嚴重后果,人大可行使罷免權;其次,律師協會應當有權與司法機關共商制定辦理刑事案件規則和規范,并共同保障其實施和運行,同時,進一步強化對律師違法違規的懲戒權行使,規范律師的參與。最后,設置律協內部督查組,嚴格適用回避原則等相關規定,規范權力行使,并通過接受有效的外部監督,取信于民眾。
最后,賦予律師一定刑事豁免權。刑事辯護律師一直被認為是高風險的職業,尤其在我國刑事辯護律師內無豁免權、外有“律師偽證罪”的形勢下,刑辯律師因其辯護而入獄的案件屢屢發生,據不完全統計,自1997年的《刑法》頒布以來,已經有超過一百名律師因“律師偽證罪”而身陷囹圄。[18](P36-44)我國是一個無罪判決率極低的國家,這樣的司法現狀導致刑事辯護畸形發展,加上律師相較于國家公權力力量微弱,刑辯律師無法完全發揮維護犯罪嫌疑人利益的功能,在這樣的形勢下,賦予律師刑事豁免權尤為重要。一方面,應提高“律師偽證罪”的入罪門檻,避免《刑法》第三百零六條中關于“幫助、引誘”的擴大化解釋,例如,律師合理引導證人被認為是“引誘證人偽證”,而律師正當地提示、協助當事人收集有利于己方的證據被認定為“幫助當事人偽證”等等。此條規定不僅成為懸在律師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束縛其執業,更為某些司法人員打擊報復律師披上了合法外衣。另一方面,建立新的律師懲戒的正當程序。建議在“執業過程中涉嫌犯罪的律師”立案偵查前設立前置程序[19](P32-35):先由各級律師協會建立的專門督查機構對涉案律師的執業行為是否違紀、違法,是否可以適用律師刑事豁免權進行聽證,經審查,只有認為確構成犯罪且不適用刑事豁免權的,才交由司法機關立案偵查。
結語
德國刑法學家李斯特曾說:“刑法是善良人的大憲章,也是犯罪人的大憲章。”[20](P165-172)加強人權保障是刑事訴訟矢志不渝追求的價值,而律師在場制度正是人權保障的價值引導下的產物,具有極大的進步意義。如果無視程序規則,僅追求實體正義,也許在某個個案中會實現正義,但卻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每一個無辜的公民都有可能成為刑罰的對象。偵查訊問階段的律師在場制度可以從源頭上遏制刑訊逼供,通過律師在場的有效參與,不僅能夠有效制衡公權力,還能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不被侵犯。但鑒于建立律師在場制度將對偵查訊問制度造成巨大影響,在付諸實踐時可以分階段、循序漸進地推進。首先在部分沿海經濟發達、律師素質高的地區進行試點工作,取得一定經驗后再進行全國層面的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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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Construction of Lawyer Presence System
in the Stage of Investigation and InterrogationYANG Xiao-man
(School of Criminal Justice,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
Abstract:Interrogation, as an important means for investigation organs to obtain criminal evidence, is a key link in constructing the evidence chain and solving cases. It is also a sensitive area where the legitimate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criminal suspects are vulnerable to infringement. In practice, many unjust, 1 and wrong cases which are caused by inquisition by torture reveal the necessity of strengthening the supervision of interrogation and the protection of human rights of criminal suspects. The continuous progress of legal construction in China has provided practical conditions and opportunities for the lawyer presence system. In order to effectively curb the breach of procedural laws, at the sensitive and critical investigation and interrogation stage, it is necessary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excessive imbalance of power allocation in the investigation and interrogation process through the effective participation of lawyers. Specifically, from the four aspects of application scope, mechanism arrangement, procedure design and guarantee mechanism, the lawyer presence system at the investigation and interrogation stage is discussed in detail, so as to better ensure the effective realization of legislative purposes such as procedural justice and human rights protection.
Key words:investigation interrogation;the lawyer presence system;procedural justice;human rights protection
[責任編輯孫蘭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