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煒
摘要:1990年代市場經濟所帶動的“九十年代文學”,因市場和大眾文化消費浪潮的卷入,而與“八十年代文學”的面貌有所不同。很難說,1990年代社會和文學已止步于某個時間點,也許現在還是它的歷史性格規劃及進程當中。這一背景,必然會引起關于史學意識、研究路徑和問題以及史料積累和研究秩序關系的討論。但這也不排斥動態性研究被前置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本文只是一篇探討性的論文。
關鍵詞:“九十年代文學”;史學意識;研究路徑;史料積累
最近一年多,談論“九十年代文學”研究的跡象日漸增多。①有些研究生提交的研究報告,也涉及研究“九十年代文學”應否有自覺的史學意識或借助理論建構來完成這一意識而覺得為難的問題。②說老實話,我對“八十年代文學”史研究,向上推進到“七十年代文學”,向下延長至“九十年代文學”,以此建立“這三十年”文學史的史學意識、研究范圍和基本框架,是贊成的。前幾年人大的“博士生工作坊”,有一點嘗試“九十年代文學”研究的零星經驗,組織學生寫過文章,但因受到潛在問題的阻礙而擱淺。③我之所以對再啟動比較猶豫,是因為被法國歷史學家郎格諾瓦·瑟諾博司《史學原論》的一句話打消了沖動念頭,致我畏縮不前:
那些最早打算根據現場資料來撰述歷史的人,發現他們自己處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境地。他們要述說的事件是剛發生了的……④
其實,對研究者來說,阻礙不光來自我們與研究對象過近的歷史距離,還有能否對相互矛盾的成堆材料進行有效甄別的擔憂。所以略為探討,是有必要的。
一
“九十年代文學”研究,是否需要有一個較為完整的史學意識?一個時段的文學是否有自足的史學意識,一定程度取決于它有無自己的下限。我從一個學生的讀書報告里,看到了他在引用幾位中外作家和批評家的觀點時猶豫遲疑的態度。比如,對什么可列為“時期”,詹姆遜的看法是:“無論如何不可解作某種無處不在且統一的共同思想和行為方式,而是指共有一個相同的客觀情境,因此也才有了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反應和創新,但這一切總是在那情統的結構范圍之內發生的?!雹莸硖幹袊膶W當中的批評家、作家李敬澤和李洱,對這個“時期”的感觀卻有所不同。李敬澤認為,“無人認領也有道理。一定程度上那是因為九十年代遠未終結”“……又像吳亮老師所講的,太近了。以至于我們都沒想到要把它歷史化、對象化。同時它甚至還不是歷史,就是當下”。李洱說,“當然九十年代文學有沒有問題,現在時間還很短,還看不出來”。⑥
雖然詹姆遜理論和“歷史化”一說在中國有超高人氣,但他不是歷史學家或史學理論家,沒有意識到,缺乏下限的歷史,即使可通過理論架構來開展敘事,也不具備自己完整的史學意識。理論架構只是歷史假設,而非歷史自身,這是一個普遍的規律。所以,恐怕李敬澤、李洱“九十年代遠未終結”,因為太近,“它甚至還不是歷史”的說法,更接近他們作為“當事人”,抵近觀察到的文學發展的事實罷。二李的“遠未終結”說,被年輕研究者轉譯成了“浩然現象”還沒結束,也許還在“短二十世紀的延長線上”的另一種說法。⑦中國的作家、批評家和年輕研究者相信,理論建構的歷史假設固然有吸引力,然而當事人的親身感受也是減免不了的參照。
但是,作為對一個時期的認定,詹姆遜所發現的“共有一個相同的客觀情境”,在很多人身上確實是存在的。換一個角度說,這是研究者認識和理解“九十年代文學”的共同性視野,雖然這只是從理論出發,而非從文學史實際出發的一種理解方法。比如,我們所知道的南方談話后的“市場化”等巨大社會變革,以及這一思潮所孵化的《我與地壇》《心靈史》《廢都》批判事件、王朔現象、人文精神討論,包括文學市場滑坡、文人下海、雜志改制和大眾消費文化興起等。這個相同的客觀情境,幾乎籠罩、重構或包裝了人們的“九十年代意識”。它滲透到了作家創作、讀者閱讀反應、文學史研究的各個角落。二十年后的今天,一切都還在那里,不過換了另一套說辭,這也是需要看到的事實。
對“十七年文學研究”“八十年代文學研究”來說,它們各自的下限是比較清楚的。由于有一個較為明顯的歷史收尾點,研究者即使不參照詹姆遜的“相同的客觀情境”,僅憑歷史終點所組織的史學意識,也能夠開展比較清楚的文學史工作。這不是說它排除了被重新放進“延長線”的敘事可能性,只是說這種外溢性做法,終究還是要為它們已經內在化的自覺服務的。這個外溢性,并不能以顛覆這個內部實體而存在。
二
“九十年代文學”研究的另一前提,是如何厘清自身的路徑和問題。
“九十年代文學”,一定程度是在延續或解決“八十年代文學”的問題,比如文學與當代史和市場的關系。后者在王朔這條線索上。1988年被稱作“王朔年”。而王朔小說對1980、1990年代“新北京”的另類敘事,因為他的下海,因為他與批評家的交惡,更由于他對自己投身文學市場的職業作家身份的大膽辯護,而招致批評界對他的激烈批評,由此扭曲了他本應被肯定的新北京另類敘事的文學成就。
王朔在《我和我的小說》中說:“我立意寫小說,的確是想光明正大地發點小財”,這“對一個平頭百姓來說,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雹嗨f這段話有一個特定背景,這與他當時的處境有直接的關系。有研究表明,自北京醫藥公司辭職后,他下海去廣州倒騰過幾次冰箱和彩電,可能所獲不厚,于是又創辦“海馬影視公司”。公司雖取得了一定成功,又因經營不善而關張,所以就當起了職業編劇,成為北京影視圈子中耀眼的明星作家。⑨這個事實證明,不是王朔主觀性地發表這個文學宣言,而是其文學生活已經沉浸在濃厚的商業氛圍里,他的宣言不過是一種現身說法而已。在“九十年代文學”的體制和認同中,王朔的確是一個罕見的例子。王朔的一些批評者,并不一定了解他的實際狀況,他們是出于對文人下海現象的不滿,才做出了過激反應的。
他們抱著嗤之以鼻的批評態度,也在清理之中:“今天,文學的危機已經非常明顯,文學雜志紛紛轉向,新作品的質量普遍下降,有鑒賞力的讀者日益減少,作家和批評家當中發現自己選錯了行當,于是踴躍‘下海”。因為這一風氣的帶動,“公眾真正關注的也并非文學,而是裹在文學外衣里面的那些非文學的東西??上覀儽荒切Z動迷住了眼睛,直到這起,才猛然發現,這個社會的大多數人,早已經對文學失去興趣了”。⑩
王蒙不認為王朔的說法有出格的地方:他不在文藝體制中拿工資,也沒有醫療保障,小說創作卻獲得了成功。他推出了熱播電視連續劇《編輯部的故事》,許多書店和書攤擺著他的作品,有的攤販以他的名字為招貼,這說明這個年輕人是靠自己的勞動生活和寫作的。11他認為只要作家是老實地生活和寫作,也不一定比“人文精神”的層次低。12但他也認為后者有時說話的分寸把握不夠好。
《王朔研究資料》編選者葛紅兵指出,王朔出現在經濟轉型和人文精神討論相交集的節骨眼上,是他作品的評價有些爭議性的主要原因。但他相信,“這一切現在還遠沒有給出定論”。13這本研究資料試圖以資料匯編的方式,在復原歷史的現場,也在尋找與王朔重新對話的某種可能性。由此我想到,也可以編一本《張承志研究資料》,讓研究者看到作家原來的樣貌,他過去的歷史和來路。否則就會有爭論性的意見,改變了作家本來的面目,或者作家偏執和固執的姿態,也在干擾人們閱讀和評論其作品的正常的路徑。從一個強大的他者中,產生出一種不應該有的剝奪文學作品正當存在權利的消極性效果。
毋庸置疑,上述爭論所引導的對王朔、張承志作品的混亂定位,已經關涉“九十年代文學史”評價的公平性問題。這大概就是郎格諾瓦所說“他們要述說的事件是剛發生了的,……”,因而研究者勢必會為對象所困擾的問題罷。
“九十年代文學”與當代史錯綜復雜的關系,在《白鹿原》《生死疲勞》《啟蒙時代》《思痛錄》和《牛棚雜憶》等作品中有一定的代表性。前三部作品以總體性視野,展現了文學如何處理跟歷史關系的某種可能性。它們聚焦于特定時間,重現了當代人一度忘卻的過去的生活。雖運用了隱喻筆法,然而重現的生活卻以欲說還休的效果,大面積地沖擊著讀者本已平靜的大腦。后兩部回憶錄,是對過去生活的實證,盡管最后都落筆在對未來的期冀和樂觀。它們一度是各大書店和書攤的暢銷書,讓1990年代與過去生活是一種五味雜陳的交集。所以“九十年代文學”研究,無法回避它們的存在。小說和回憶有史料價值,但它們是活著的歷史文獻;因為小說和回憶有生命,有悲歡,有欣喜,它們迫使我們對文學史文獻的整理研究,有時候會超出文獻整理的范圍。
歷史研究者“能夠割裂文獻同敘述、生活同歷史的聯系嗎?”理論家的回答是,“歷史脫離活文獻并變成編年史后,就不再是一種精神行動,而只是一種物”。所以,歷史文獻應該是“以人為中心”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的死材料,那些所謂“編年史”的東西。14
面對文獻,不僅要采用“親歷者”角度,還應是一種“研究者”的角度。因為,歷史研究者“不是直接觀察事實”,“而是對資料間接地進行推理”?!袄?830年的革命:巴黎人(如今都已去世)從士兵(也都去世)手里奪過一幢建筑物(也不存在了)。再舉一個經濟事實的例子:在一位部長(如今已去世)的領導下,工人們(都已去世)建起了戈伯蘭工場。如何觸及一件再也觀察不到其任何組成部分的事實?再也看不見演員和劇場,人們怎樣才能對那戲劇有所認識呢?”所以較理想的辦法是,“從此處經由一系列復雜的推理,回溯至需要認識的以往的事實”。這是由于,“所有的歷史學認識都是間接的,歷史學在本質上是一種推理的科學”。15
在中國學者看來,1980年代初的傷痕反思文學,是由當代“歷史記憶”書寫者完成的。一些重要轉折點,“在七八十年代是無法回避的事件,也是作家思考、表達的焦點”。由于不少作家是事件的親歷者,因此相關寫作,又可以看作親歷者對自身創傷提供的證言。雖然一開始文學敘述表現得有些“雜亂”,“有的側重于個人的經驗,在思想意向上也存在多面性”,有一些還表現出了“不成熟”的特點。16
史學理論家和文學史家,都不主張將時期性的文學,都歸置到一堆史料當中。他們強調對這些史料有歷史判斷,有區分和甄別,更要有批判性的研究。然而由于1990年代離研究者的身位過近,會不會令前者騰挪不開足夠的歷史空間?在特定環境中,研究者能否足夠放松地投身到研究當中,即使是相對客觀的史料整理?也是容易擔憂的地方。
如何厘清上述問題,又如何建設一個可靠和能夠延伸發展的路徑,確實是“九十年代文學”研究不能不面對的問題。
三
另外,史料積累和研究哪個應走在前面?2016年,吳敏對文學史家黃修己先生進行的訪談《傳承與創新——黃修己教授訪談錄》,在《文藝研究》刊出(2016年第2期)。黃老師在回憶求學和治學之路時談到,1955年他到北大中文系就讀時,分別選了游國恩、王瑤等先生的課。后來慢慢悟出,兩位先生授課方式代表的是兩個不同的學術流派,一個是以游國恩為代表的北大史料學派,另一個是王瑤所代表的清華闡釋學派。他自己1980年代的趙樹理研究,比較多地受到北大史料學派的影響,比如,先搜集整理出《趙樹理研究資料》,其后才坐下來研究趙樹理的小說。后一種研究方法,成為他之后多年“傳承”北大傳統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的主要路徑。
二十多年前,我跟隨陸耀東先生讀書,初次涉足學術領域的時候,他提醒我即使研究作家的一個小問題,也要把他的文集、選集等史料摸一遍,同時找其它相關材料,然后再研究它。17后來,轉向當代文學史研究,一度忘記了這個“師訓”,所以現在后悔的是,十七年前剛踏入“八十年代文學”史研究的時候,首先應該編一套史料叢書,把1980年代的文學、作家、期刊、批評、論爭和思潮現象材料,以及相關的東西,統統看一遍以后,再來做自己的研究。雖然有一兩年,我每周都去離家不遠的中國現代文學館,翻讀1980年代的文學期刊,想通過讀原刊,對那個時期文學的基本狀況有一個稍微全面具體的了解。因為在文學館看舊刊,每次要事先寫出借閱條,管理人員用小車將雜志從書庫中找出,再緩緩送給我。不像我在人大,可以直接到書庫里拿。而且文學館工作人員比較客氣,我每次在讀完舊刊后,也都以感謝告辭。這類繁文縟節,一兩次可以,每周都這樣,便成了心理負擔,所以后來由漸漸少去,變成不再露面了。今天想來,這件事沒有堅持下來殊為可惜。但此例已證明,我是研究走在前面,史料積累走在后面的。
舉一個具體例子,我2014年1月寫過一篇題為《讀〈動物兇猛〉》的文章,這是我即將出版的《小說的讀法》中一節。18因為事先有閱讀經驗,記得1980年代讀王朔以北京題材的小說時,曾被他獨具一格的敘述風格和筆法吸引,因為他和老舍先生的老北京胡同小說,在看人看事角度都迥然不同。此后,尤其是1990年代初他與眾多批評家和知識分子發生論戰,被人戴上了“痞子作家”帽子,所以相當程度上扭曲了讀者和研究者對他作品的看法。今天看來,所謂“有爭議作家”,事實上已成為真實地評價王朔創作成就和文學史地位的主要障礙。所以,我想繞開這一障礙,返回王朔創作的起初狀態之中。這樣,把葛紅兵先生和他學生朱立冬編選的《王朔研究資料》通讀一遍,另外又盡可能找了其它材料。通過“繞開”,我認為自己可以不受干擾地研究這位作家了。在讀了他幾乎作品和自述、訪談后,得出了《動物兇猛》雖不能說最好,也是他最值得重視的作品的結論。坦率地說,我沒有先聲奪人地發現作品的眼光,之所以能夠在大浪淘沙中看到這部中篇小說的價值,除細讀小說,還要歸功于披覽這位作家的研究資料和其它材料。也就是我曾經說的,不了解作家本人,怎么能真正了解他創作的作品呢?
還有一個例子。2013年8月,我因剛才說的理由,寫過一篇研究張承志的文章《〈心靈史〉的歷史地理圖》。19由于材料用不完,我接著又寫了《張承志與魯迅和〈史記〉》一文。20在“九十年代文學”論爭中,張承志也莫須有地成為一位“有爭議”作家。但這種做法,反而使我腦子里充滿了疑問。對某一些酷評,既不明白其理由,也不能茍同。我到人大圖書館找張的資料,花了兩三個月時間,將借到的60多本作品集,全部讀了一遍。讀完發現,張沒有寫這么多書,是因為他的“一作多編”,才膨脹成了60多本。上海文藝出版社有一套十卷本《張承志作品集》,我估計他的主要作品都在里面。我想假如將他未及整理或散失的全部著述輯錄出版,也不會超過20本。因為讀了他絕大部分的小說、散文和訪談,就獲得了一個印象:張承志首先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考古學家,其次才是一位作家。某種程度上,插隊經歷和考古生涯,是其成為優秀小說家和散文作家的兩大因素。他的散文隨筆中,有不少考古材料、歷史地理的研究成果,遺憾的是,當時只是披覽,忘了整理一個小書目,留下來供人參閱。但順著這條路,又因為要繞開前兩個禁區,所以我這篇文章無論題目還是研究的角度,都從考古學和歷史地理學入手。這就為我了解這位作家的思想、生活和文學觀念,提供一個比較方便的路徑。
以上都是史料走在前面,研究走在后面的例子。
關于編選“九十年代文學”史料體例的問題,我想以后會有人討論,在此只是談一點自己的初步想法。在我看來,1970年代到1990年代這三十年,是中國社會大變動的時代。社會變革牽動著各種思潮,而這些思潮注定會滲透到文學發展潮流當中,對文學的走向、性格、面貌和定位,產生極大的影響,有的時候,甚至會起到重構的作用。因此,不光編選“八十年代文學”史料的體例,需要采用“社會史”的形式,“九十年代文學”史料,也難以超出這個框架來編選。舉例來說,鄧小平南方談話啟動了市場經濟的大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大政方針,遂被國家重要會議確定為未來發展的思想指南。因為要大力發展市場經濟,就意味著要進一步釋放社會的活力。于是在經濟方面,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軌,從而推動了“下海經商”熱;在文化方面,由于實行了某種讓渡政策,催生了社會大眾媒介大面積的興起,“文藝體制改革”也提到議事日程之上。這種讓渡,還催生了“陜軍東征”“《廢都》批判風波”“《馬橋》抄襲事件”“女性文學熱”“個性化寫作”等現象。即使在1980年代,這也是難得一見的蕪雜豐富的現象。眾多互不相關的歷史和文學人物,先后粉墨登場,恍然間有重現1920、30年代文學某種景觀的歷史幻覺。在我看來,不編選一套社會史意義上的文學史料,就不容易看清楚“九十年代文學”史的面目,前面所說的文學與市場、文學與當代史的兩條脈絡,也難以在這一視野里呈現出來。所以,不管我們是否同意,其實社會史史料已經走在文學史料的前面了,文學史料只有內嵌在社會史史料這個大倉庫中,才能找到自己的歷史位置,從而變成可使用的文學史史料。但史料編選并非易事。下面抄錄一段我的舊文作為參考,以此證明史料整理工作的不易:
1979年3月,借征詢《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一書的修改意見和交流當代文學教學之機,在上海靜安寺的建國飯店,開了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因為住宿房間相鄰,劉錫慶、吳重陽、胡剛、劉定恒、劉延年、宋學知、李志遠、魏紹馨等8位老師商議,是否可以成立一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作為聯合全國學者的當代文學研究團體?此議題,得到了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當代室主任張炯、人民文學出版社理論編輯室主任毛承志的響應,于是,由這次會議主持者、上海師院的邵伯周主持,召開了全體會議,獲得一致贊同。為落實籌備事宜,成立了一個由吳重陽、毛承志等人組成的秘書組,統一由張炯聯系協調。
據有人回憶,秘書組后續籌建聯絡工作,主要在北京進行。這次籌建工作,前后持續了四個月之久。因該文不足一千字,交代簡單,不少細節沒有披露,個中過程,我們只能根據國情略作一點補充。按照當時,包括延續至今的關于國家一級學術會議的管理程序,一般應向學會掛靠單位中國社科院文學所遞交請示報告,然后經社科院一級組織批準備案,再向相關國家部委民政部申請報批?!敖涍^四個月籌備,中國當代文學第一次學術討論會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于1979年8月在長春舉行。成立大會上,選舉馮牧為會長,朱寨、張炯、韋君宜等副會長。”同時成立了負責研究會日常工作的秘書處,秘書長為張炯,副秘書長是毛承志、吳重陽、邾容、張化隆、陸士清、陸一凡、季成家、吳野、楊匡漢,分別代表學術、組織、華北、東北、華東、中南、西北、西南等方面和地區。21
對史料整理工作的繁復蕪雜,一些朋友已有一定的思想準備。近幾年,我參加過《文藝爭鳴》雜志、杭州師大文學院,以及我在人大文學院組織的,總共四次小型的當代文學史史料問題的研討會。這幾次會,比我們專業兩年一度的年會,在議題上明顯縮小,話題相對集中,這種現象說明,當代文學史研究開始有了自覺的史學意識。這種意識,不僅是召開“八十年代文學”史料編選研討會的前提,對日后舉辦“九十年代文學”史料編選的研討會,也是必要的。22
四
最后,還有一個如何研究1990年代“有爭議”作家的反視角。所謂反視角,是指當一個階段的文學潮流過去后,會沉淀下一些值得注意的現象。如果之后的文學史著作把有爭議的現象一概打包捆扎,作為一個無可置疑的文學史敘述,那么,這些沉淀在潮流河底的現象,就會被河水卷走,而被人遺忘。因此,需要把它們重新打撈起來,變成一個反觀“九十年代文學”潮流的“后視鏡”,這個后視鏡,就是“九十年代文學”研究的后視角。
在這個后視角視野里,王朔和張承志是兩個需要關注的作家。幾年前,我在兩篇文章里提到過“尋找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和重新鑒定“好作品壞作品”的問題。23認為1990年代文學批評有關他們的評價,有些情緒用事的草率成分。由于持有“政治正確性”的認知優勢,往往不顧及作家人生經歷、現實處境和獨特經驗與其創作之間的關聯;而且批評理論認為,作品只是知識所要處理的文本,作者意圖并非批評關注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批評對他們的文學史評價是有不少疑點和問題的。
在論爭的材料當中會看到,王朔的“后視角”意義,是他反證了人文精神討論者市場經濟知識的匱乏,他們堅持人文精神的批判立場,卻沒有看到1990年代已從計劃經濟步入了市場經濟。而王朔正是在這一社會轉型中出現的作家。王蒙的“躲避”論固然有迎合潮流的成分,不過,他對“九十年代文學”已身處市場經濟環境之中的敏銳觀察力,并不遜于甚至是要優越于人文精神討論者的。因此,被埋沒在潮流河底的王朔現象,就因為他所攜帶的后視角價值,而內含在研究1990年代文學史的問題之中了。
關于張承志的研究禁區,涉及到“九十年代文學”與當代史的關系。但吊詭的是,由于他的論爭文章中包含著對1960年代至1990年代思想生活的反思性,所以在他排斥的1990年代的市場經濟中,反倒因此有了某種時光倒流的歷史感。張承志的后視角價值,在于他把1990年代拉回1960年代的歷史起點上,從而更加宏觀地討論了正涌現于歷史地表的1990年代社會和文學。但張的價值,也因為他過于偏頗激切的表述方式,而有所削弱,并降低了他的觀點與人們對話的可能性,也應在重新研究他的后視角意義時被意識到。
根據已摸過的材料,我認為它們還不足以支撐起對王、張二人的重新研究。例如,王朔的人生道路和文學道路的材料,張承志的家世,知青生活,北大、社科院和中央民族學院的求學,考古,東渡異國,以及交游及相互影響的材料,目前缺口很大。有一些材料,依然處在被各地檔案館封存的狀態,這導致語焉不詳和疑點處甚多。這就是說,當還不知道一個“完整全面”的王朔和張承志的時候,又怎樣深入地知道他們身上的“爭議點”,看到他們的“后視角”價值呢?按照文學史研究的規律,當研究者還沒掌握足夠充分的材料的時候,他們提出的問題只是一個理論假設,而非研究得出的結論。1950年,即二戰剛過去5年,戰爭史家李德·哈特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撰寫二戰史的時機尚未成熟,只有在資料更為齊全的條件下才可能做到這一點?!?4
注釋:
①2021年10月,浙江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在溫州召開了以“九十年代文學史”為題的學術年會,邀請國內外學者通過線上線下方式,開了兩天會。
②最近,我在一些研究生下一階段研究設想的報告中,看到了類似觀點。
③課堂論文,包括我自己的研究文章,已編輯成《走向樞紐點——九十年代文學研究》一書,預計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因為疫情影響,書稿在該社已存放兩年。
④〔法〕郎格諾瓦·瑟諾博司:《史學原論》,余偉譯,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同時期歐洲另一部卓越的史學理論著作,德國歷史學家伯漢倫《史學方法論》的整理者胡昌智、李孝先兩先生(陳韜譯),在該書中譯本“代前言”中認為:雖說伯漢倫與郎格諾瓦·瑟諾博司齊名,但《史學方法論》較《史學原論》早出版八年,因此有“先驅者地位”,而后者也疑在某些部分受到了前者影響。據說,伯漢倫《史學方法論》20世紀初開始在“東亞的旅行”中,先被日本學者翻譯,后經在法國留學的李璜、在德國留學的姚從吾兩先生,在北大歷史系“歷史方法”課上大力宣傳,這本“歷史研究法”遂在中國歷史學界廣為傳播。我懷疑傅斯年先生的名著《史學方法導論》(北大講稿),也是吸收伯氏產品的中國版成果之一。但遺憾在于,伯倫漢《史學方法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經陳韜先生“半文半白”語言風格撰譯后,反倒不如余偉譯的《史學原論》讀起來順暢。因而,冀望于未來幾年,能有純白話翻譯的譯本出版,令讀者能享受到近百年前,李璜、傅斯年和姚從吾先生所獲得的閱讀享受。
⑤〔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60年代斷代》,載王逢振主編:《六十年代》,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⑥李洱和李敬澤的發言均出自中國現代文學館和上海文化雜志社2015年聯合舉辦的中國青年評論家高峰論壇,會議主題為“九十年代:從公眾參與到私人生活”。轉引自羅皓菱:《90年代:一個無人認領的棄兒》,《北青藝評》2015-10-31〔2021-5-11〕.https://mp.weixin.qq.com/s/Y0b_cG4tgd0pOIDC8KDL2A.
因為學生這份報告,還處在我們學術討論的狀態之中,請容暫不注出。
⑦邵部:《短二十世紀的延長線上——〈金光大道〉出版考論》,《文藝爭鳴》2021年第2期。
⑧王朔:《我和我的小說》,《文藝學習》1988年第2期。
⑨李建周:《身份焦慮與文本誤讀——兼及王朔小說與“先鋒小說”的差異性》,《當代文壇》2009年第1期。
⑩王曉明、張宏、徐麟、張檸、崔宜明:《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上海文學》1993年第6期。
11王蒙:《躲避崇高》,《讀書》1993年第1期。
12王蒙:《人文精神問題偶感》,《東方》1994年第5期。
13葛紅兵、王朔:《放下讀者,看見文體(對話)》,載葛紅兵、朱立冬編《王朔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14〔意〕貝內德托·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田時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頁。
15〔法〕安托萬·普羅斯特:《歷史學十二講》,王春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69-70頁。
16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61、256、259頁。
17我雖然也在兩所小大學任教,寫過一些文章,但更嚴格的學術訓練,還是在武大中文系陸耀東教授門下完成的。武大中文系素以“章黃學派”名世,做學問強調論從史出,即一份根據說一句話的清代乾嘉學派的樸學傳統。在當時的現當代文學教研室,還有易竹賢、孫黨伯、陳美蘭三位老先生。這一濃厚的學術氛圍,打下了我以后從事文學史研究的基礎。
18參見拙作:《讀〈動物兇猛〉》,《文藝爭鳴》2014年第4期。
19參見拙作:《〈心靈史〉的歷史地理圖》,《文學評論》2014年第1期。
20參見拙作:《張承志與魯迅和〈史記〉》,《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4期。
21參見拙作:《關于建立當代文學研究會的材料》,《學術研究》2021年第4期。
22倘若條件允許,我今年打算召開一個關于“八十年代文學”史料編選問題的小型研討會,請一些關心和專注于此的學界朋友,商討史料編選的體例、方法和方式。如果人員合適,也可以做一些具體分工,像1970、1980年代之交“十四院?!薄熬旁盒!焙献骶幾袊敶膶W史那樣。自然,現在的高校環境是否還能如此分工合作,也不大好說。
23參見拙作:《怎樣研究新時期文學》,《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第5期;《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下沉期”》,《當代作家評論》2019年第5期。
24〔英〕李德·哈特:《山的那一邊》“本版序言”,張和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在研究戰爭史的時候,李德提出不僅要搜集研究戰爭受害者的材料,也要研究戰爭對立面的材料,也就是不單有“山的這一邊”,還需要有“山的另一邊”。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