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蘇東坡有一首七言長詩,題為《約公擇飲是日大風》,其中四句寫道:
牙兵部吏笑我寒,邀公飲酒公無難。
約束官奴買花鈿,薰衣理鬢夜不眠。
人人都知道蘇東坡窮,包括底下的衙役,可是當蘇東坡邀請公擇喝酒的時候,公擇卻很給面子,欣然答應。既然公擇答應來赴局,就要好好準備一番。如何準備呢?一是讓仆人上街買花、買裝飾品,將宴席現場布置得盡量美觀;二是精心捯飭自己,熏香、理發,激動得幾乎一夜無眠。
蘇東坡如此興師動眾地請公擇喝酒,這個公擇到底是何許人也?其實就是蘇東坡的好友,同時也是黃庭堅的舅舅——北宋官員、詩人、藏書家李常。
蘇東坡是什么時候寫這首詩的呢?據筆者考證,應是公元1078年初春。那時,蘇東坡剛在密州當完一任知州,回到京城開封述職,順便為大兒子蘇邁舉行婚禮。李常則是剛在齊州做完一任知州,也回到開封述職。過完年,閑暇無事,兩人便小酌一番。
我們回頭看開篇引用的最后一句:“薰衣理鬢夜不眠。”“薰衣”很好理解,在宋代,這是富有階級的一種日常行為。今人或許以為,熏衣,無非是在香爐內點上香,扣個熏籠,鋪上衣服。然而,中國古人事事都無比細致講究,宋人洪芻所著《洪氏香譜》中便記有“熏香法”,可知彼時的精細過程:先在熏籠下放置一盆熱水,然后把待熏的衣裙攤開,平展于籠頂上,讓熱水冒出的蒸汽洇潤衣服,由此使得織物能夠更好地吸附香精。接下來,將一只香爐置放在水盆之內,燃炭焚香,再扣合熏籠,鋪開衣裙,正式開始熏衣程序。之所以如此,是要讓熏籠內始終保持濕潤度,這樣才能避免衣服染上煙火的焦味。衣裙經充分熏香之后便從熏籠上撤下,但還需折疊整齊,放入衣箱靜置一夜,如此,衣香能延續數日。
而宋朝人說的“理發”,往往指洗頭和梳頭。換句話說,只是整理頭發而已,并不用剃刀或剪刀去掉頭發。
宋紹圣四年(1097年),蘇東坡寫過一首五言詩《旦起理發》:
安眠海自運,浩浩潮黃宮。
日出露未晞,郁郁濛霜松。
老櫛從我久,齒疏含清風。
一洗耳目明,習習萬竅通。
少年苦嗜睡,朝謁常匆匆
……
題意是早起理發,詩句的內容則是洗頭和梳頭:先把頭發洗干凈,再用一把隨身多年的老梳子梳理頭發,洗梳完畢,耳聰目明,感覺很舒服。
次年,蘇東坡寫了另一首五言詩《次韻子由浴罷》:
理發千梳凈,風晞勝湯沐。
閉息萬竅通,霧散名干浴。
頹然語默喪,靜見天地復。
時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
……
這首詩是在蘇東坡流放海南時寫的,詩中“理發”只包括梳頭,連洗頭都免了——多梳幾遍,坐在太陽地里曬一曬,把虱子曬跑,美其名曰“干洗”(干浴)。
北宋有一隱士呂南宮,與蘇東坡同時代,也寫了一首五言詩,詩題《理發》,其中言:“我發日以少,我梳未嘗頻。過旬一理之,每理愁欠伸。”南宋詩人楊萬里也有一首《睡起理發》,五言八句,我們只看后四句:“遠嶺元無約,開門便見投。閑中多事在,一日一梳頭。”每天梳一回頭,在楊萬里筆下,梳頭同樣等于理發。
今天無論男女都經常光顧理發店,一是為了美觀,二是為了方便,可在宋朝士大夫心目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無故將頭發剪斷,是違背孝道的行為。所以除非要出家,成年人很少將頭發剪掉,更不會將其剃光。頭發越來越長怎么辦?攏起來,盤起來,挽成發髻,再用簪子固定住。
宋朝男人的發髻樣式比較單一,通常是攏在頭頂,挽成一個圓圓的發髻。發髻外面再用頭巾包住,或用一個小小的冠子罩住,或戴上帽子。那時候的帽子叫做“幞頭”,分很多樣式,有的帶帽翅,有的不帶帽翅,帶帽翅的又分硬翅和軟翅,其中硬翅幞頭就是古裝電視劇里官員常戴的烏紗帽。
宋朝女人通常不戴帽子,但發髻樣式豐富多彩。還沒成家的姑娘要么梳辮,要么在頭頂兩側各梳一個發髻,叫做“鬟”。因為兩側各有一個鬟,遠遠看上去腦袋就像一個“丫”字,所以未成年女孩俗稱“丫頭”。成年以后,特別是成家以后,兩邊的鬟集中到頭頂或腦后,包括“朝天髻”“小盤髻”“墮馬髻”“雙蟠髻”等樣式。個別女士脫發,為了美觀,買一頂假發戴頭上,叫做“假髻”。但也有不脫發的女士戴假髻,為的是讓發髻更高,顯得身材高挑。要知道,宋朝審美跟唐朝不一樣,唐朝女性以豐滿為美,宋朝女性以瘦長為美,比較接近現代時尚。
宋朝綿延三百年,統轄過從嶺南到長城的廣大區域,不同時空的風俗必然不能一概而論。按宋人筆記《雞肋編》記載,黃河以北有些地方的女性,其實是經常剃發的,頭發長了就要剪短,直到出嫁的時候才留起來。有的剪太短了,出嫁時想梳一個發髻都不成,只能買頂假發先戴上。
現在假發分兩種,一種是真正的“假”發,用化學纖維制作;一種是真正的頭發,用別人的頭發制成。宋朝沒有化學纖維,只能真發做假發,這就要求必須有人出售頭發。誰會把自己頭發剪掉賣錢呢?只能是窮人。
宋朝哲學家楊時有門生叫陳淵,寫詩贊美一位老太太:“淑德初無玷,高情更出塵。擇鄰思教子,剪發為延賓。”南宋官員王庭圭則用一首類似的詩來贊美同僚母親,前兩句寫道:“歲歉傾囷粟,賓來剪發鬟。”荒年青黃不接,拿出家里的糧食救濟窮人,等到自家來了客人,只能剪掉發髻賣錢換酒。
這兩首詩都提到剪發賣錢招待客人,其實未必是當時當地發生的實事,而是用了魏晉時期的一個典故。該典故出自《晉書·陶侃傳》,說的是陶淵明的曾祖陶侃出身寒門,早年做小官,無錢招待賓客,老母親為了幫陶侃解困,干脆將頭發賣掉。現在我們都熟悉孟母三遷的典故,卻不熟悉陶侃母親的典故。但是在宋朝,這個典故非常有名,還發展成了一個成語:剪發待賓。
到了元朝,元朝官員陳祜幼年家貧,買不起書,母親張氏剪掉頭發,賣錢給陳祜買書。此事載于《元史·陳祜傳》,進而發展出另一個成語:剪發易書。
剪發待賓,剪發易書,在現代人看起來都不算什么,可在古代卻能進入正史,進入詩詞,被一代又一代的士大夫贊頌和引用,說明古人非常看重頭發,決不會輕而易舉地剪掉頭發。
但古人理發的時候,并非永遠不剪頭發。比如說,嬰兒是必須要剃頭的,兒童是必須要剃頭的,成年男女為了美觀,也要時不時地去掉某些頭發。
南宋書商陳起有詩《友人新息滿月》,朋友生了個大胖小子,滿月那天請人理發,于是陳起寫詩祝賀:“蘭砌懽傳書種子,寶刀剃發月初彌。絕憐雅致高于俗,點易殘朱抹囟兒。”詩中描寫的正是宋朝習俗——嬰兒滿月要剃去胎發,剃完還要用朱砂在孩子腦門上點一個紅點。
明朝白話小說集《警世通言》里有一篇《桂員外途窮懺悔》,說蘇州府富戶施濟中年得子,喜不自勝,“三朝剃頭,夫妻說起還愿之事,遂取名施還,到彌月,做了湯餅會”。這段話描寫的則是明朝習俗:孩子出生第三天就剃去胎發,到滿月還要大宴賓客,名為“湯餅會”。
著名白話小說《金瓶梅》第五十二回,西門慶讓人給兒子理發,原文描寫更加詳細:
且說月娘和桂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在后邊吃了飯,在穿廊下坐的。只見小周兒在影壁前探頭舒腦的,李瓶兒道:“小周兒,你來的好。且進來與小大官兒剃剃頭,他頭發都長長了。”小周兒連忙向前都磕了頭,說:“剛才老爹吩咐,交小的進來與哥兒剃頭。”月娘道:“六姐,你拿歷頭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與孩子剃頭?”金蓮便交小玉取了歷頭來,揭開看了一回,說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頭熱水,你替孩兒洗頭,教小周兒慢慢哄著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兒接著頭發,才剃得幾刀,這官哥兒呱的怪哭起來。那小周連忙趕著他哭只顧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氣憋下去,不做聲了,臉便脹的紅了。李瓶兒唬慌手腳,連忙說:“不剃罷,不剃罷!”那小周兒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沒腳的跑。
文中“小周兒”是西門慶請來的理發師,“小大官兒”是李瓶兒給西門慶生的兒子。同書第三十回寫過,李瓶兒嫁給西門慶第二年分娩,時間是“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三日”,即1122年農歷六月二十三。到第五十二回給孩子理發,時間是“四月廿一日”,即1123年農歷四月二十一。六月出生,次年四月理發,孩子已經將近周歲,可見古人未必總在滿月或者出生后第三天給孩子剃頭,只要逢好日子,什么時候都行。
古人多迷信,西門慶的妻妾也不例外。給孩子剃頭之前,西門慶的妻子吳月娘先讓潘金蓮查黃歷(歷頭),查到當天是庚戌日,二十八宿里的婁金狗當值,宜沐浴,宜剃頭,吳月娘這才放心。現在孩子理發不講究看黃歷,但各地仍有“正月不剃頭”之說,且有“二月二剃龍頭”的風尚——辦什么事都想圖個吉利,古今同理。
再看理發過程,吳月娘如此吩咐下人:“叫丫頭熱水,你替孩兒洗頭,教小周兒慢慢哄著他剃。”先洗頭,后剃頭,跟今天一樣。不一樣的是,“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兒接著頭發”。剃下來的頭發扔掉就是了,為何還要用汗巾接著?因為古人覺得頭發連著魂魄,蘊含著某種特殊的魔力,不能隨便亂丟。尤其是嬰兒的頭發,最好包起來燒成灰,萬萬不可讓陌生人拿去,借此施展類似“移魂大法”之類的邪術。
在中世紀歐洲,理發是一個神秘的行當,理發師往往兼做巫師,甚至兼做醫生。那時醫學落后,醫生治病的方式跟巫師差不多,不是拼命給病人放血,就是將鳥糞、狗血、木乃伊混合蜂蜜之類的神秘“藥材”喂給病人吃。而在同時代的中國,理發師竟然還會看相,通過觀察頭發、頭皮屑和頭皮的顏色,預言顧客未來的命運。
仍是《金瓶梅》第五十二回,理發師小周兒給孩子剃頭之前,曾為西門慶理發,整個過程是這樣的:小周兒拿出梳子和篦子(過去人們清理虱子的細齒梳),先給西門慶梳頭,然后又篦頭,然后掏耳朵(原文寫的是“取耳”),然后做按摩(原文寫的是“滾捏”),最后“觀其泥垢,辨其風雪”,預言“老爹今歲必有大遷轉,發上氣色甚旺”。西門慶大喜,賞小周兒五錢銀子。
《金瓶梅》寫的是北宋故事,反映的卻是明朝社會。北宋時期,白銀并非貨幣,人們通常使用銅錢。到了南宋,朝廷發行的紙幣“會子”又成了主要貨幣。只有到了明朝中后期,由于美洲白銀的大量輸入,中國日常交易的貨幣才以白銀為主。五錢銀子就是半兩,《金瓶梅》成書時期,半兩銀子的購買力相當于現在人民幣兩百元左右。西門慶理一次發,就賞給理發師兩百元,一是因為他財大氣粗,二是因為理發師上門服務,三是因為小周兒除了給他理發、按摩、掏耳朵,還給他看相。看相當然是假的,拍馬屁才是真的,西門慶渴望升官,小周兒吃準了他的心理,斷言他年內必定升大官(今歲必有大遷轉),他自然是開開心心掏賞錢。
《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是明朝小說家馮夢龍根據《金史·海陵諸嬖傳》改編的一篇白話小說《金海陵縱欲亡身》,其中有金國貴婦定哥在家請理發師理發的情節。就像小周兒給西門慶看相一樣,那位女理發師在梳頭、篦頭和按摩之后,也給定哥看相:“夫人,頭垢氣色及時,主有喜事臨身。”旁邊丫鬟插嘴:“應在幾時得喜?”女理發師道:“只在早晚之間,主有非常之慶。”兩句話捧得定哥歡天喜地,賞了“一套好衣服,十兩雪花銀”。
我們小時候管理發師叫“剃頭師傅”,簡稱“剃頭的”,古人怎么稱呼理發師呢?《金瓶梅》里稱之為“篦頭的”,《醒世恒言》里稱之為“篦頭待詔”,那位給定哥理發的女理發師被稱為“女待詔”。待詔本是侍奉皇帝的人,將走街串巷的理發師歸入待詔階層,那是對人家的尊稱。事實上,宋元話本和明朝小說里有各種待詔,包括砌墻的待詔、做木工的待詔、做扇子的待詔、做蠟燭的待詔、裝裱書畫的待詔、加工玉器的待詔……總之,各行各業的工匠都可以尊稱待詔。
宋、元、明三朝,理發師還叫做“刀鑷工”,簡稱“鑷工”。例如明朝官員張弼寫給兒子的一首詩:“昔年京口驛停舟,喚取鑷工剃爾頭。今日歸來巳冠矣,眼中歲月如奔流。”“喚取鑷工剃爾頭”,意即請鑷工給兒子剃頭。
理發需要剃刀,理發師堪稱“刀工”,為何又叫“鑷工”呢?這是因為古代成年人理發通常不剃頭,除了用梳篦梳理頭發,還要用鑷子將過于茂盛的鬢毛、眉毛、鼻毛、痣毛拔掉——給嬰幼兒理發需要剃刀,給成年人理發需要鑷子,故此得名。
理發看似事小,實際上它見證了世俗文化的成長史,見微知著,可見一斑。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