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孩子戴牙套，誰在販賣焦慮？

苑蘇文　余皓晴

2021年2月16日，一名小朋友在福建廈門科技館的口腔模型內(nèi)玩耍。圖/新華

卷卷三歲四個月的時候，就戴上了牙套。那是一種可取下的活動牙套，學名叫雙曲舌簧頜墊矯治器。媽媽何彩憂心女兒的下牙覆住了上牙，這種癥狀通俗的叫法是“地包天”，學名叫“反頜”，她把矯治器卡在女兒上頜牙里面，每天讓她堅持佩戴12個小時，睡眠時也盡量不摘下。

四個多月后再看，矯治器已經(jīng)把卷卷的上牙頂出來了，小女孩笑起來的時候，上下門牙碰在一起。為了這個效果，何彩付出了一萬元，卷卷付出了痛苦。由于后槽牙被墊高，佩戴牙套初期，她的上下門牙無法完全咬合，露出縫隙，導致吃飯很慢，“像沒牙的老太婆”。佩戴牙套睡覺時，卷卷無法將嘴巴合攏，舌頭頂在上下牙之間，她還曾用舌頭頂?shù)舫C治器，啃咬矯治器。

卷卷還太小，說不出自己的感受。但何彩對效果滿意，醫(yī)生告訴她，反頜越早治療，療程越短，且未來基本不會復發(fā)。何彩咨詢的醫(yī)生來自廈門一家私立兒童口腔醫(yī)院，門店開在商場里。

近幾年，在青少年和成人整牙熱潮中，一些商家將眼光投向低齡兒童口腔市場。在一線城市及東部沿海地區(qū)，兒童口腔連鎖診所已經(jīng)隨處可見。《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走訪發(fā)現(xiàn)，在這類兒童口腔診所中，低齡矯治已經(jīng)蔚然成風，甚至建議一歲半的兒童佩戴牙套，在他們的營銷話術中，牙頜畸形越早治療，花費的時間和金錢成本越低，“基本不復發(fā)”。

根據(jù)本世紀初口腔界泰斗傅民魁的一項流調(diào)結(jié)果，中國兒童和青少年錯頜畸形患病率約有70%，但在權威專家看來，“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的概念在兒童領域是錯誤的。中外許多研究顯示，所有種類錯頜畸形的最佳矯治期均在8歲之后，有的人在8歲后矯治效果更好，有的人4歲矯治和8歲矯治效果相同，但出于對幼兒的人道關懷，并不倡導過早矯治。

何彩是90后全職寶媽。平時，她喜歡將與女兒卷卷的生活分享在社交軟件上，有幾百粉絲。2021年7月的一天，她收到一條私信，對方自稱本地某兒童口腔診所的推廣人員，邀請她帶女兒到店免費體驗洗牙、全口涂氟與顏面篩查，還提供試戴隱形牙套的機會與100元報酬，只需事后幫忙在社交軟件上發(fā)一篇推廣筆記。在當今的網(wǎng)紅經(jīng)濟時代，母嬰博主接推廣很常見。“私人診所進行這種類似探店的宣傳還是挺正常的，同期還有和我一樣為他們宣傳的人。”何彩說。

搜索互聯(lián)網(wǎng)，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場招募當?shù)啬笅氩┲鳌疤降辍蓖茝V的痕跡。何彩后來制作的視頻筆記被這家兒童口腔診所社交賬號收錄，截至2022年4月6日，其賬號下共15篇類似筆記，這些筆記集中發(fā)布于2021年7月23日至8月26日，持續(xù)一個月左右，平均2至3天一篇。筆記的作者都是當?shù)啬笅氩┲鳎壳胺劢z數(shù)從幾百到8萬不等，他們大部分在社交媒體上還有其他帶貨行為。

在15篇筆記中，共包括16位小患者接受了這家兒童口腔診所的服務（其中一篇筆記是龍鳳胎），項目包括清潔、涂氟與十項全面篩查，小患者在三歲半到六歲不等。除了何彩與卷卷的視頻筆記外，其余均為圖文筆記，涉及這家口腔診所在當?shù)氐?家店面。

記者發(fā)現(xiàn)，這些筆記的文案類似，例如對“口呼吸”的科普，“口呼吸會影響牙齒、頜骨和面型”;對兒童黃金矯正期的標準，“5～12歲是孩子牙齒矯正的黃金期”;還有對于某口腔診所的宣傳口徑：“他們家售后期是貫穿了孩子整個替牙期，會一直到孩子換完牙為止”。文案的類似并非偶然。聯(lián)系何彩時，推廣人員提供了一份文檔給她參考。“沒有特別要求細寫，也沒有特別強調(diào)哪些一定要寫。”何彩說，推廣人員只是提出了分享方向，比如科普、體驗記錄等。

包括何彩在內(nèi)，至少有8篇筆記在文中表達了“立刻給孩子在這一診所安排矯正”的想法，部分甚至強調(diào)“選擇了透明款”。但除了何彩確實為卷卷戴上了矯治器，其余博主均沒有發(fā)布后續(xù)進展。

何彩對女兒的面容充滿焦慮。她告訴記者，早在卷卷一歲多的時候，她發(fā)了卷卷的笑容在朋友圈，就有朋友留言提醒“寶寶有些反頜”。那時卷卷剛長出10顆牙，笑的時候露出了6顆牙齒，但只不過中間的4顆牙齒，都是下牙包住了上牙。晚上孩子睡著后，何彩用手機查了資料，百度顯示，兒童反頜“三歲矯正比較合適”。

“我發(fā)現(xiàn)得比較早，就想著回頭孩子三歲了要去看，但是其實那時候也不懂去哪看病。”何彩說，帶女兒看病的想法一度擱置，直到收到推廣人員的私信。被推廣的兒童口腔醫(yī)院離何彩家很近，就在她時常逛的商場里，體驗過程也很舒適，何彩說，私人診所不像通常認知中的醫(yī)院，裝修富有童趣，布置成女兒喜歡的冰雪奇緣的主題，在等候區(qū)，玩偶、繪本和動畫片一應俱全，工作人員服務也到位，令她感到“溫馨貼心”。之前考慮帶女兒矯正時，何彩首先排除了公立醫(yī)院。她認為公立醫(yī)院“冷冰冰”，嘈雜且服務不夠耐心，女兒會在矯正過程感到難受而排斥。

如果在發(fā)育高峰前進行矯正，雖然有時會有一定的效果，但會增加孩子的治療周期。如果孩子的童年在矯正牙齒的痛苦中度過，會降低孩子的生活質(zhì)量，也會傷害親子關系。

何彩獲得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她搜索后發(fā)現(xiàn)，這家診所發(fā)現(xiàn)在省內(nèi)連鎖經(jīng)營，針對兒童口腔問題，“比較專業(yè)”，這讓她最終下定決心讓女兒在這家診所治療。2021年9月，卷卷三歲四個月，被診所的醫(yī)生診斷為前牙反頜，“牙性的問題”，醫(yī)生建議趁卷卷年齡小立刻矯正，這樣相對較快且效果可期。于是，一副雙曲舌簧頜墊矯治器進入了卷卷嘴里，是一個粉色透明凝膠狀的固體，覆有曲折的鋼絲，鋼絲頂在上牙后面，從正面看不到。在平常佩戴的過程中，用大拇指將矯治器往上頂后，鋼絲卡住上門牙，聽到“咔嗒”一聲即可。醫(yī)生建議佩戴矯治半年，然后再觀察半年，一個月復診一次。

2021年7月21日，江蘇蘇州市華夏口腔醫(yī)院里，不少家長帶著孩子等待就診。圖/IC

2021年3月3日，陜西西安市，在空軍軍壓大學口腔壓院，口腔預防科醫(yī)生為兒童患者進行口腔珍療。圖/新華

北京一家兒童牙科機構建議給三歲“地包天”兒童戴法蘭克3牙套、圖/受訪者提供

雙曲舌簧頜墊矯治器是一種口腔活動矯治器，90年代初期廣泛應用于乳牙、替牙期反頜的矯治。記者在知網(wǎng)中以“雙曲舌簧頜墊矯治器”為關鍵詞檢索，檢索出11篇論文。2002年發(fā)表于《實用口腔醫(yī)學雜志》的一篇論文介紹，雙曲舌簧是口腔活動矯治器作用力部分最常用裝置之一，可使牙齒產(chǎn)生舌側(cè)或腭側(cè)的移動，主要用于頜墊舌簧矯治器矯正牙齒的反頜。

上世紀90年代末，隨著固定矯治技術的發(fā)展，此類活動矯治器的使用已經(jīng)越來越少。上述論文提到，在臨床應用中發(fā)現(xiàn)，雙曲舌簧存在力量過大，衰減過快，易于折斷，且復診間隔時間較短等缺點。另有1998年發(fā)表于《口腔醫(yī)學》的一篇論文介紹，活動矯治器的明顯的缺點是依賴于患者的合作，同時因其很難產(chǎn)生復雜的牙移動所需的兩點接觸，對牙齒的移動是有限的。所以相關研究多聚焦于改良，偶有研究堅持其對兒童早期矯正的有效性，但研究數(shù)量相對有限，研究質(zhì)量相對不高。

多位受訪專家認為，對幼兒進行牙齒矯正沒有必要。在北大獲得正畸雙博士學位，目前供職于賽德陽光口腔診所的關心介紹，兒童早期矯治的最佳時機是在8至10歲，這段時間是孩子的發(fā)育高峰，“骨骼生長發(fā)育塑性特別快”，而牙齒矯正的根源就在于骨骼的重塑，因此在這期間進行矯治，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在發(fā)育高峰前進行矯正，雖然有時會有一定的效果，但會增加孩子的治療周期。“本來能半年完事的矯正，如果更早開始，很有可能拖成兩年。”關心認為，如果孩子的童年在矯正牙齒的痛苦中度過，會降低孩子的生活質(zhì)量，也會傷害親子關系。她建議最好是等孩子自己覺醒，“要讓孩子自己知道矯正是有好處的，從而自愿進行矯正。”

關心介紹，在8歲到10歲的發(fā)育高峰期，適合糾正骨骼的發(fā)育異常，比如上下頜骨發(fā)育不足或過度，或者牙弓過窄。“可以很肯定地說，這個時候進行早期干預，即使后續(xù)需要治療，也會大大降低治療難度，提升治療效果。”她指出，在早期矯治中較為常見的，是對“地包天”的干預，對于鼻基底凹陷的小朋友，在這個時候進行骨骼的牽引，會達到比較好的效果，或者是下頜骨過小，這時候刺激一下，下巴就會長出來。

反頜即“地包天”，中國在近30年前就已經(jīng)對其早期干預情況有了研究。北京中日友好醫(yī)院主任醫(yī)師徐寶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1995年，他曾研究過對反頜的早期矯正。當時，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國外研究證明，對4歲幼童進行矯正，和到8歲再開始矯正，最終效果是一樣的，因此，發(fā)達國家并不建議4歲開始矯正。“孩子那么小，很難配合，心理也不成熟，矯正是個痛苦經(jīng)歷。”

徐寶華的研究從1995年開始啟動，至1998年結(jié)束，研究結(jié)果重復了國外的結(jié)論，他隨后又追加了對8歲和12歲兒童矯正情況的對比研究。最后發(fā)現(xiàn)，兒童在八至十歲時，上頜骨發(fā)育最活躍，是做前方牽引治療骨性反頜的最佳時機，此時矯正事半功倍，“做早了效果不理想。”

需要前方牽引的兒童，主要是被認定為上頜骨發(fā)育不足為主的“骨性反頜”。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兒童是牙性和功能性反頜，徐寶華認為，對于這些兒童，雖然早期矯正也能干預回來，但4歲矯正，與8歲矯正的效果是一樣的，而8歲矯正時，由于孩子心理成熟，依從性更好，可能效果更好。“所以綜合結(jié)果就是，不論骨性、牙性還是功能性，都是8歲開始做最好。”他建議，每個兒童第一次看正畸醫(yī)生的時間，應該是8歲之后。

徐寶華說，他研究發(fā)現(xiàn)，一半以上兒童的反頜是骨性的。“這意味著一半以上的兒童，即使兩三歲時候解決了反頜問題，最后還是要復發(fā)。”他解釋說，骨性反頜的原因，在于上頜骨長得慢，下頜骨長得快，“就像兩個人跑步，一個跑得快一個跑得慢，在兩三歲的時候，差距還沒那么大，但隨著年紀增大，差距會越來越大。”因此，建議對于骨性反頜，尤其是面中部凹陷、上頜骨發(fā)育不足兒童，建議8～10歲開始治療。

2022年4月初，《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與為卷卷矯正的口腔診所客服取得聯(lián)系，對方稱，在他們的口腔診所里，還有兩周半開始矯正反頜的小患者。“具體的矯正方案因人而異。”他說，反頜矯正通常分為三個階段：矯治期三個月到半年，保持期半年左右，此后每三個月定期復查。“小朋友越小，處理的問題越少，等長大了再處理，問題越大，小朋友越受罪。”

被問及復發(fā)情況時，客服介紹，反頜小患者復發(fā)的可能性為50%，但是他們家口腔診所做的很多反頜案例，至今都未出現(xiàn)復發(fā)情況。客服為此還出示了兩個案例來證明，但記者發(fā)現(xiàn)，這兩名兒童結(jié)束治療至今，均只有一到兩年的時間。

記者查詢發(fā)現(xiàn)，這家口腔門診部的工商注冊時間是2019年11月26日。一些介紹中稱，這家口腔門診成立于2016年，診所有7家連鎖店，均位于東南沿海某省。如按2016年的成立時間，其最早的案例距今也僅有6年，斷言“不會復發(fā)”為時尚早。

在北方地區(qū)，也有一些連鎖兒童口腔機構。記者以顧客身份咨詢了北京的某大型連鎖兒童口腔診所，幼童矯治療程報價也在萬元左右。一名自稱醫(yī)生助理的人士說，如果父母有反頜的情況，兒童也會遺傳。“第一個治療周期最好是3～5歲，可以防止面型發(fā)生變化”，對于遺傳性反頜，將建議在6～8歲和12～17歲繼續(xù)兩個周期的治療，“可改善面型。”

這些觀點令正規(guī)的正畸醫(yī)生感到驚訝。關心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兩年她時常接診到非常低齡的小朋友。就在前幾天，她接診一個病人，對方帶著自己三歲的寶寶一起看診，并稱某兒科診所的醫(yī)生說孩子有咬合問題，需要矯正。但關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孩子長著“完全一口正常的乳牙頜”。

“我很震驚，你知道嗎？我就想，在什么樣的利益驅(qū)動下，你能下狠心建議給三歲的孩子做矯正？”關心指出，有些兒童口腔診所夸大幼兒的狀況，“販賣焦慮”，當成功把牙套戴在孩子嘴里后，如果最終復發(fā)了，就會推卸責任說是因為孩子太小，家長沒有管理好導致的。實際上，這些機構不會教家長對幼兒進行行為管理的，只是說不戴不行，最后就是干預失敗，這時候診所又說孩子還太小，以后大了再繼續(xù)干預。”

關心指出，口腔正畸市場的過度低齡化值得警惕，“孩子的市場確實特別巨大，因為家長可能不舍得把錢花在自己身上，但是他們愿意花錢給孩子，很多不良的醫(yī)療機構，就是抓住了父母這種心理上的特點，想把家長的錢從兜里掏出來。”但不論幼兒還是成人矯正，都屬于醫(yī)療行為，都應該遵循醫(yī)療的標準和規(gu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