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玳玫
編者按:女性主義最早脫胎于18世紀法國的啟蒙主義思想,是現代與后現代文化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為藝術批評,也為藝術創作提供了一種性別視角——藝術,從誕生之日起,就與女性有著天然的連結。不僅因為女性是藝術家創作靈感的繆斯女神,還因為女性特有的思維方式、心理體驗與感官感受等,有著區別于男性的先天優勢,她們的作品,更能展示創作者的個體意志、審美追求,實現自我價值的綻放。本刊推出“女性藝術審美”專輯,其中有對女畫家作品背后精神與情感軌跡的探索,有對鏡像呈現與傳達出的對女性生存景觀的藝術關照,也有對國內女性文學創作和女性文學批評研究新常態的聚焦。我們試圖以此勾勒女性藝術家的藝術生態,梳理她們的生存狀態與當下社會、文化千絲萬縷的復雜關系,透過各種風格迥異作品中獨特的女性視角,追尋藝術的核心本質。
十年前在北京策劃籌辦《自我畫像:女性藝術在中國》展覽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廣東的一批女性藝術家:老一輩的黎林、王玉玨、張幼蘭、鄭爽、鷗洋、毛桂珍、廖惠蘭,年輕一輩的楊帆、楊纓、孫洪敏等。也是緣分,孫洪敏于此時進入我的視線中。我注意到孫洪敏2000年以后的一批作品《青春期》《我自在》等。當時還以為洪敏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因為她那個時期的作品,畫的都是一些瀟灑自在、帶鄉土氣息的少女。那種構圖,那種人物精神氣質,直覺地告訴我,那是洪敏在自說自話。我策劃的那個展覽,以“自我畫像”為主題,梳理20世紀中國女性藝術創作,洪敏的作品正符合我的題旨。那些扎著羊角辮、穿著吊帶背心、水磨牛仔褲在平衡木或舊沙發上扭著各種體姿、做著各種動作的女孩,正流露著創作者自己的心情,晃動著她的身影。比起楊帆的泡在浴缸粉紅泡沫里的女孩,比起楊纓的百花叢中飄著裙子奔跑的女孩,洪敏的人物既不古典也不現代,灑脫、自在的少女構型之中透出20世紀80年代曾經為藝術界所崇尚的鄉土氣息,未為其時娛樂化卡通化的時尚所濡染,也遠離精致古典的懷舊模式,那是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期流行的一種剛勁、粗獷、孤冷的造型。短背心、牛仔褲透出身體的自由、生命的本真,一種返璞歸真的格調。洪敏有自己的美學趣味。從這一角度,又能看出她比楊帆、楊纓略為年長。
之后,才發現洪敏的畫,多以“女孩”冠名,各式各樣的女孩。平涂的背景,線描的人像輪廓,斑斕的色塊,概括的筆觸,女性的主題。背景的節略簡約和女性主題的大同小異,使具象的畫面,有抽象的含意。可直接解讀的細節就是人物的表情、動作和衣飾。洪敏未必有自覺的女性主義傾向,但這種以女性為題材、為主題的畫面,稱之為女性畫作并不過分。就這一點而言,楊帆、楊纓、洪敏莫不如此。與前二者的圖式題旨的清晰——楊帆的注目于卡通一代少女的異化感受,楊纓的渲染古典的夢幻花樣般少女的瞬間情致有所不同,洪敏的人物沒有這種明確的意涵指向,不關涉背景,沒有更多暗示性的內容,只刻畫人物本身:天真而孤冷的表情、自由而舒展的動作以及細節性的衣物飾品,人物或稱作者本人沉湎于一種自我感受之中,這種沉湎構成畫面的內容:自在的,冷視的,活潑的,一種不趨潮的、不投合時尚的、更為本質性的自我姿態。這種“自我”控制著畫面,既是畫面的主題,更是畫面的細節——涵括畫面的一切氣息。一切圍繞著人物來敘述。人物各種擺拍的姿勢動作,類似于現代舞者那種瞬間定格,帶來畫面的動感和形式感,與虛白的背景構成動靜相間、錯落有致的關系。洪敏的畫,淡化問題表征,減弱畫外之音,強調人物的主觀感受——情感性的、心理性的、身體性的,所有的細節都與生命的存在相關。而感受性的細節處理與超越性的整體表現相嵌合,使她的畫面并不瑣碎。她采用靜觀凝視的方式,平涂、概括、大色塊、超現實的筆法,色與塊、線與面的有意味配置,加強了畫面的靜觀感,純化了日常感受,超越了瑣碎形態,摒棄了時間限度,使畫面具有表現性和抽象感,構成其孤與冷的自洽性。這種貌似感性的表達被賦予追問“人的存在”的哲學性內容,這是洪敏與諸多女藝術家畫面處理的不同之處。
到了近期,洪敏的少女形象又有新的變化。依然是少女,卻更留意于人物的代際表征,諸如“90后”“00后”之類的身份特征。畫面色彩更斑斕,人物裝束更鮮艷、更時尚、更嬌嫩,雖題旨意向仍不很清晰,卻已從孤冷的自我世界中走出來。走向與現實更為貼近的日常世界,關注未必源于“自我”的其他代際的人的生存方式。不變的是,依然是平涂的背景,平面的人物造型,扭動與靜止相嵌合的“定格”,天真爛漫的臉蛋上有一雙憂郁、冷視的眼睛。借著“90后”“00后”的著裝,洪敏似乎仍在作自我摹寫。更有趣的是,洪敏已年近耳順,依然鐘情于少女,注目于人生的妙齡階段,回避“女孩”的成長及老去的現實,并不追隨一代人的自然生命軌跡,而是切取某個理想的年齡片段,用理想化方式繼續做著她的敘述。“女孩”是她一種固定的身份。她以“定格”方式處理畫面的動態關系,更以“定格”方式處理人物的年齡身份。這背后是否潛藏洪敏復雜的心理內容?
總覺得洪敏作品中的人物五官形象,極像她本人。直覺感到這些畫面包含著她的日常身影和心理內容,蘊含她曾經有過的體驗和感受。之后,她又畫瓶花,畫貓……進一步印證了我的直覺。終于讀到她這樣一段話:“我馬上進入‘耳順’之年了。按孔子的說法是人生進入了修行成熟階段,能容逆耳之言,且心無掛礙。在我看來,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這都應該是一個新的開始。比如,原來我關注的是人的理想、憧憬和希望,而現在我想得更多的通常是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問題。我覺得這是很大的轉變。的確,要敬畏生命和自然,這不僅僅只是畫一幅畫的事,但我又是一個只能畫畫的人。我救助收養流浪貓已經有好幾年了。后來發現盡管自己很努力地收養,已發展到了30多只,可是你憑你的能力又能救多少?盡管因為我的努力,我身邊的朋友們、學生們和我的家人都在和我一樣做這件事,還是難以改變悲催的現實。于是我想通過畫貓,來喚醒更多的人的同情心,喚醒社會上和我有著同樣想法的人來一起做,人多力量大。我深知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而我是一個只能畫畫的人……”她已經開始關注身邊其他的生命,決定用她的創作介入現實,從自說自話中走出來,畫貓,救助流浪貓,推動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之理想。這番表述與她的生活相疊合,是其心跡的表露,依然是一種自我敘述。她畫少女,畫貓,都基于自我的需要。她曾提到她與她作品的模特有高度的契合,能契合者,才能進入她的畫中。她從模特那里,看到自己,模特成為她的替身。從這個角度看,稱洪敏的作品具有自傳性并不為過。這種“自傳”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日常生活瑣事的記述,而是心情自傳,精神情感自述。借助一位更理想化的自由舒展的“少女”,一只憨態十足的“貓”,一盆燦爛的花,她在敘述自己,敘述她與外部世界的關系。
也因此,洪敏的選材比較單純,少女,瓶花和貓。心情自述雖然有各種附加內容,如年齡的設置、畫面的抽象處理、細節的安排等,選材卻聽由心情,以心理感受為中介,與個人經驗緊密關聯。樊林老師述及洪敏的“女孩”與“瓶花”背后的雙向邏輯,稱那種再現性與表現性兼具的后面有“孫洪敏心理結構的邏輯”,不無道理。瓶花的勃發綻放與女孩的野性恣意有某種內在的契合性,以花喻人或以人喻花,雖方式不同,卻殊途同歸。更有趣的是,洪敏將她的人物留在花季。十多年來,她筆下的“女孩”幾乎是同一個年齡段,只是不同代際的女孩——“80后”“90后”“00后”有不同的著裝,那個神情漠然,自在之中帶有某種傲氣的女子卻如出一轍,面貌酷似——她仍在畫她自己。近年她關注“90后”“00后”衣著潮流的變化,看得出她做著融入眼下生活的努力,而喜歡“花季”則透出她理想主義的執求,永遠年輕是她對自己的期許。面對內心,她萬變不離其宗,交代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她畫少女、瓶花和貓,都有這種自傳性的內容。
洪敏畫作的自傳性,呈現了兩種不同的形態。前期沉湎于自我世界,細節的自說自話與構圖的表現性超越性相統一,自洽圓融。后期走出個人世界,呼應年輕的、流行的當下文化,走進一個更為世俗的外部世界。之后又收養流浪貓,思考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與朋友、學生一起畫貓,畫作以低價出售,所得用以救助流浪貓。這已是一種藝術與社會救助相互動的行為了。她已經走出個人情感得失的小空間,思考人類生存的大問題了,盡管所做的依然從小處著眼——收養流浪貓和畫流浪貓——貓的背后有“我”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新作品的主題,由小我關注上升為大我關注——代表人類發聲,救援無助小動物,讓地球上的大小生命,和諧共處,尤為難得。但畫人物、畫瓶花尚可以作某種超越性、抽象性的處理,畫貓則較難。貓的形象具體,表達直接,如何形成更有意味的圖式,觀念如何滲透并引領創作,畫貓如何與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理念相融會貫通,仍需再細致琢磨。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