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明子
2月7日,虎年春節假期后的開工第一天,溫州路面上車流驟增。“工廠初七上班就開工,就目前來看,2022年前十個月的訂單量就比上年至少增加了30%。” 巨一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董事長潘建中說,外貿公司一般在年初就會拿到全年生產訂單。受惠于疫情防控政策,企業產能穩定,原本因人工費上漲而流失到東南亞的外貿生產訂單,從2022年開始逐漸流回溫州。潘建中相信,這次訂單回流不會是短期現象。
疫情一出現,貿易訂單馬上有反應。“起初是國內工廠停擺,無法生產供貨。等到國內疫情得到控制,工廠恢復生產,海外又開始了疫情,國內采購好的貨又發不出去了。”溫州一家外貿企業總經理夏勇說道,他所在公司2020年的出口業務量縮水一半,加之運行成本上漲,公司2020年勉強盈利幾十萬元,只是往年盈利的零頭。
受全球疫情影響,國際航班班次消減,疊加海外港口裝卸能力不足等因素,出現海外空箱滯留嚴重、而國內“一箱難求”、航運價格攀升的現象。“眼看運費一倍、兩倍、三倍地增長,都快追上集裝箱本身的貨值了。”夏勇介紹,貨柜從寧波港、上海港運到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或德國漢堡,原來每個貨柜只要每箱2800~3000美元,2020年漲到了每箱1.5萬美元,約合10萬元人民幣。
物流成本倍增,對一些小微企業的打擊是致命的。夏勇公司的外貿商品主要來自溫州特色傳統制造工業,其中鞋服產品占比就超過了60%,產品附加值不高,一個貨柜本身就只值三四十萬元的產品,運費成本不斷上漲,分攤到每件商品上的利潤微乎其微。每年八九月,歐美國家市場開始準備圣誕、元旦物資,是外貿交易高峰期。由于國內港口一柜難求,采購好的貨物只能壓在車間。夏勇公司往年要運出去一千兩三百個貨運柜,2020年只出口了幾百個。
很多民企都經歷了類似難題。2020年夏天,在溫州市鹿城區雙嶼鞋都的廠區,巨一生產的鞋子無法出口,都堆到了集團董事長潘建中的辦公室里。
巨一集團兼具工業制造和進出口貿易。“因為疫情,企業收款賬期在延長,企業運營成本增加。”潘建中說,原來公司出口美國只需15~20天,到歐洲35~40天,疫情之下,貨品運到美國需要四五十天,到歐洲可能要60天。收款周期延長,貸款利息增加,但國內企業材料月結、工人工資月付,企業運營成本在大幅提升,資金壓力很大。
“疫情打擊下,很多企業深陷嚴重的三角債問題,因為上游拿不出錢,下游企業的經營壓力更大,2020年不少中小企業關停。”溫州市鞋革行業協會工作人員說。
2020年8月19日,溫州市政府出臺《關于進一步助力市場主體紓困 支持企業共渡難關的若干意見》,制定了延長金融支持政策時限、階段性減免企業社會保險費、支持供應鏈上下游企業資金融通、加大外貿出口支持力度、推動出口轉內銷等政策。
“政策幫扶是為了幫助企業渡過難關,只能說雪中送炭,但不能徹底解決資金問題。”夏勇坦言,由于業務規模在疫情中大幅縮水,一家與夏勇公司長期合作的地方銀行突然壓貸50%,這對企業發展才是更為致命的打擊。“公司雖然不至于馬上關門,但業務規模肯定會因資金縮水而進一步縮小。”夏勇擔心的是,公司因此進入“業務縮水—無法融資—業務規模受限”的惡性循環,而另一個潛在風險是,其他幾個合作銀行可能跟風壓貸,那時企業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溫州一家鞋廠的生產車間 圖/視覺中國
即便再難,夏勇也沒動過“民間借貸”的心思。“你找別人擔保,別人也會找你,萬一擔保鏈出問題,公司可能直接破產倒閉了。索性不蹚這攤渾水,沒有錢,無非業務做小點,還能活。”夏勇說。
“民間借貸很大程度上緩解了中小企業發展過程中的融資需求。”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微觀經濟學研究室主任、民營經濟研究中心副秘書長杜創說,但也正因為民間借貸的審核條件寬松,時常容易爆發系統性危機。
轉貸是民間借貸鏈條上最容易“爆雷”的環節。臨近銀行貸款到期時,很多企業拿不出足夠的資金還貸,就去民間借款,一來民間借貸利息高,一度達到25%以上;二是把錢還給銀行后,銀行不再授信,民間借款無從償還,企業只能倒閉,或是債款轉移到擔保方身上,從而衍生出新的民間借貸危機。
2011年下半年開始,溫州市政府就成立了應急轉貸資金,為困難企業轉貸提供過橋(幫助)。“這些都是溫州的創新舉措。”溫州市金融辦企業服務處處長卓朝華介紹,同時,業務部門通過梳理,將生產經營正常、市場前景良好、信用良好、只是遇到暫時性困難的企業列入“白名單”,進行有針對性的幫扶。
“民間借貸風波對企業最主要的影響就是資金鏈和擔保鏈破裂,解決企業債務危機,重點是緊盯‘兩鏈’。”卓朝華說,溫州排風險、控源頭、快處置,打出風險化解的組合拳,加強“政銀企法”四方聯動,實施了一系列穩企業、防風險的創新措施,推動溫州從“風險先發”到“率先突圍”。
作為全國第一個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溫州從2014年3月1日起正式實施了全國首部金融地方性法規《溫州市民間融資管理條例》。該法規的核心內容之一,是“單筆借款金額300萬以上、或累計借款總額1000萬以上、或向30人以上特定對象借款的”民間借貸,要強制備案登記。這項要求的目的就是要將民間借貸行為“逼”進政府監管的“籠子”,避免出現過去“幾百萬借款不打借條、一個電話搞定”的“義氣”現象,從而化解民間金融風險。
公開數據顯示,登記中心2019年的登記量在90億元左右,2020年縮減到30億元不到。溫州市金融辦金融穩定處副處長朱婕分析,借貸登記規模縮小,固然有疫情的影響,但民間登記意愿受政策影響會更大一些。
“民間借貸整體規模縮小是肯定的,只是縮小到什么規模很難評估。”杜創表示,登記備案也是一種監管,自然會減少不規范的借貸行為,同時,借貸危機爆發后,老百姓參與民間借貸會更加謹慎與冷靜。
2019年,全國兩會政府工作報告首次提出,大型商業銀行小微企業貸款增速要在30%以上。2020年繼續加碼,要求大型商業銀行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增速高于40%。2021年,繼續貫徹30%以上的總體增速目標,并在減稅降費方面下重力,要求“務必做到小微企業融資更便利、綜合融資成本穩中有降”。
但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院長劉尚希指出,盡管相關部門采取了結構性貨幣政策來支持小微經營者融資,銀行業機構也已經不斷加大民營企業金融服務力度,但貨幣政策的傳導難以形成毛細血管式的渠道,企業融資難問題仍時有反映,具體表現為貸款門檻高、貸款額度低、融資成本高、審批周期長等。

在巨一集團的智能車間,打磨、刷清潔處理劑、刷膠等工序密閉操作,并由機械手臂替代了人工。

2012年4月26日,溫州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開業,首位借款人是溫州本地的個體戶胡先生,以汽車作為抵押通過中介機構向出借方借入5萬元,借款月利率為1.6%。
“大銀行給小企業貸款,天然存在困難,這是國家金融結構決定的。”杜創分析說,大型銀行從總行到地方支行業務鏈條長,為控制金融風險,也為防范企業與基層銀行分支機構合謀,放貸前會嚴格核對企業的“可驗證信息”,例如可信的財務報表,或具有高價值的有形資產及其他抵押品,而這些通常是小微企業所不具備的。加之銀企雙方信息不對稱、財務不透明、風險不確定等信用問題,一旦整體流動性不足,小微企業信貸規模就會首先受到限制。
2019年4月,溫州市“金融大腦”正式運行。該平臺綜合了民營企業在各個部門歸集的20多類相關經營數據與150多類標簽,通過數據深度挖掘技術,對全市范圍內企業進行風險識別,量化企業信用和風險程度,并將其作為衡量企業金融風險的指標提示,幫助金融機構在各項金融業務的辦理過程中快速識別企業優劣。
溫州政府一向不遺余力地將解決“融資難、融資貴”問題當作助力民營企業經營的重點舉措。政府針對不同發展階段的企業,通過信貸資金支持、發債等不同方式,有針對性地幫扶企業。如果企業紓困成功,可持續壯大,甚至上市;如企業沒能順利渡過難關,出現風險,則由企業金融風險處置辦做后續對接。
為進一步解決“民間資金多、投資難,小微企業多、融資難”的問題,溫州市金融辦還推出了金融綜合服務平臺。“平臺相當于金融產品的線上超市,一邊對接尋找融資項目的企業,一邊對接銀行,提供好的金融產品,以此解決銀企信息不對稱導致的兩多兩難困局。”溫州市金融辦統計監測處處長金長效介紹。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夏勇為化名)